那是一个初冬的深夜，内地仅需穿着夹衣，而拉萨却裹上了皮袄。因为布达拉宫的缘故，拉萨有点高处不胜寒，它矜持地伫立在一个我们比较稀罕的高处。

    酒吧的名字叫“雪域”，这个名字让很少见雪的我们肃然起敬。暗淡的灯光下，我们鱼贯而入，逡巡了一圈，穿过几桌外国男女，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黑脸膛的年轻侍应生走过来，我们装着老主顾一般的叫了几份奶茶、牛肉干和爆米花，末了我恍然大悟似地追加了几瓶“拉萨”啤酒。

    酒吧的音响不怎么清纯，闹哄哄的音乐有点像雅鲁藏布江上翻腾不已的浪花，我竖起了耳朵，才发觉那是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乐曲。但我们无不亮出一副音乐的耳朵，用手指默默地敲打着长条木桌，眼神里放出或沉静久远或遐想爱情的光芒。我们闲谈着我们的诧异和兴奋，但我们的脸上，满溢着平日罕见的某种神圣感。

    拉萨在高处，我们来之前是仰望着，来了之后还是仰望着。不只是我们，还有国外的无数善男信女和探险家们。电影《红河谷》让我们见识了二十世纪初西方人的野心和西藏人的不屈，钟丽缇的《色戒》让我们目睹了当代西藏人对精神皈依的执著和忧伤。一条用钢铁铺成的天路，更是激发了我们解读神秘、走向神圣的好奇心，拉近了我们和天空的距离。于是我们蜂拥而来，把拉萨抱在怀里，把前藏贴在前胸，把后藏放在后背。我们本不具备藏民的神性，但来过一次之后，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学着信仰起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甚至我们的心灵世界。

    我久久不能忘怀那个拉萨的晚上。在方形的酒桌上，我们几个同事嚼着点心，喝着啤酒，你一言我一语，没有间歇的时刻。我的目光偶尔偷出空来，四周打量。寂冷的长街上，时不时地飘忽过一丝人影车痕，少许的霓虹灯光眨巴着，像八角街上吆喝累了的藏族大妈的眼。我把眼光收回来，扫到几张邻桌上，三五个年轻的英美男女在含情脉脉地相视对饮，间或几声开心的大笑。角落里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欧洲少妇，波浪似的金发遮住了容颜，她们用自己的语言交流着对东方对拉萨的感想。越是让人看不清的女人，越是令人牵肠挂肚。我应付着同事们的交谈，眼角一刻不肯放过这两个喁喁细语的少妇。

    时间如酒水，迅速地一瓶瓶亮了底。拉萨的夜没有长短之分，只有颜色深浅的变化，由橘黄、浅蓝而臧青、泛白。看似喧闹的酒吧里，一些人买了单，一些人还在忘我地啜饮。我们聊着一些单位里令人厌烦的话题，有几个人还捎着半个脸庞的愤懑。郑钧的摇滚《回到拉萨》似乎低沉了许多，有些歇斯底里的莫名伤感，但还是让人掉入名利场里的滚滚红尘。我斜睨旁桌的欧洲女郎，她们犹沉浸在香茶酣语之中。在悄声议论万里之外的故乡？还是沉湎青藏高原的奇丽？那悠悠自在、娴静不已的神情，真令我妒忌而又神往！

    同事们察觉到我的三心二意了，有点不悦，于是接连打起了哈欠。有人站起来，喊着侍应生，囔囔着要结账。我转头观察着那两个异邦女子，正好她们也站了起来，和我打了个照面。她们的身材非常好，修长挺拔，紧身的夹克更是透射出青春的性感。她们的脸，白皙光鲜，端庄雅洁，浓黑的眉眼不动也传情，娇艳的红唇欲开还合，似有万千情话要倾诉。

    这个芳香袭人的晚上是如此的奇妙，一身烟火气的我们，竟遇见了如此神异的两位佳人？可是，不待我定睛再看，她们就一阵风般地飘到了门外。再凝神欲瞧，大街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偶尔几抹一晃而过的车影。

    回到内地，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雪域”酒吧的灯光人影。为什么，我们的心灵总是纠缠于单位里的人事争斗和社会上的是是非非？为什么，我们的快乐总是消弭于某些得到和失去？为什么，我们不能和那些外国男女一样超脱世俗而寄情高原？哪怕是短暂的一夜、一刻！我们眼里看到的是雪山，是湖泊，是寺庙，但就是雪山、湖泊、寺庙而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甚至，我们还把平地上的烦恼忧愁也挟带上了海拔数千米高的本该栖息心灵的酒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和欧美人的差别，恐怕不仅仅是肤色的不同、语种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