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摊
(2013-02-07 1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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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亲情故乡儿童文学育儿 |
分类: 散文 |
每逢小镇集日的清晨,当我手忙脚乱地准备上学去的时候,爷爷总是要大声提醒我一下:“别忘了给我占个位置。”
我从小就马大哈,心里装不住事,脑子里记不住事,爷爷不提醒我,我一准会忘记。很多次,我都拉开大门准备上学走的时候,都是被爷爷喊回来的。
我扛着一根扁担,书包在屁股后面拍拍打打,出门了。遇见熟悉的人,他们都会笑咪咪地给我打招呼:“嘿,给你爷爷占位置啊!”
小镇的集日是三六九。每个月,我都要给爷爷占九次位置。我们村主要的街道是东西走向。我家在村东头,学校在村西头。给爷爷占位置,也是顺道的。街道两旁,便是小商小贩摆摊的地方。
爷爷的麻花摊,固定不变的。每一次我摆摊的时候,都会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占位置了。白石灰画的线,石头圈的圆,还有直接用长凳子占地方的。而我,就把扁担往地上横着一放,就等于是给爷爷的麻花摊占地方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街上的人就熙熙攘攘了。人挨人,人挤人,几乎只能一步一步挪着走。小学生身子小,泥鳅似的,穿行非常便利。但我并不喜欢到爷爷的麻花摊前去,我怕看见爷爷那张充满期待但又写满了尊严的脸。
爷爷坐在一个圈椅上,麻花放在木头箱子的盖子上,箱子里面,还放着几百条麻花。爷爷是个很专业很优秀的手艺人。那麻花黄澄澄的,大小一模一样,好像是一个模子里面浇铸出来的一样。其实这大小的尺寸,全掌握在爷爷的那一双手上。而且,又脆又香。
我们那一带的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靠着地里的庄稼吃饭。我们还是名副其实的贫困县,听说几十年了,依然榜上有名。所以,来赶集的乡民们口袋里并没有钱。爷爷的麻花摊,印象中很少有全部卖完的时候。只有到了春节前那一段日子,才真正的红火。
偶尔到爷爷的麻花摊前,我的鼻子就发酸。爷爷会从口袋里摸出几毛钱说:“你买点啥东西吃吃。”爷爷的口袋里,装的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毛五毛两毛的钞票。他见不得钱被人捏得皱皱巴巴的,那怕一个小角蜷曲,他也会平平展展地抚平。
爷爷喜欢喝酒,喝了一辈子的白酒,烈性的白酒。所以身上总是有一股浓郁的酒香的味道,我从小就喜欢这种味道,和爷爷有着亲密的关系。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就用扁担和爷爷抬着没有卖完的麻花,颤颤悠悠就回家了。
回到家,爷爷很疲惫。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白酒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猛灌几口。然后躺在炕上,眯着眼睛休息。
爷爷生性乐观,一辈子不攒钱。喜欢吃,喜欢喝。摆完麻花摊,爷爷会买点猪头肉,让我和弟弟一起分享。这个小小的爱好,我父母却很有意见,母亲在我面前,哭过很多次。她总是责怪爷爷大吃二喝,不考虑生活,不考虑我们的未来。她也流着泪说自己好傻,不知道存钱小时候。爷爷那个时候开过饭店,麻花,饼子,馍铺,生意很红火。母亲说,家里的苇席下面到处都是钱,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存一些。后来,爷爷吸毒,家境败落了。大概这是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吧,爷爷从来没有给我提过这件事。
摆麻花摊这一件事,父母也是反对的。但他们又很无奈,自己没有钱给爷爷。油出去了,面出去了,但卖麻花并没有落下什么钱。用爷爷的话说:落了个肚子圆。爷爷每天都要喝酒的,酒钱从麻花钱里面出。我们跟着爷爷吃肉,这钱也是从麻花钱里出的。麻花的利润很低,而爷爷又是个太讲良心的手艺人,所以,忙忙碌碌家境依然很悲惨。
爷爷一直吸安钠加片,这是一种西药,提神的,兴奋剂。我小时候并不知道,这药有毒性,爷爷用它替代鸦片。每一次去医院买,医生都很神秘。这是限制购买的药。最初的时候,爷爷把它磨成粉,像电影里面吸毒的人一样,放在锡纸上,用火烤,然后吸。后来,爷爷就像吃药一样吃。可能我慢慢大了,慢慢能琢磨出其中味道了,他怕影响不好,所以改口服了。但爷爷从来都不去医院看病,大病小灾都是自己硬扛,也不告诉家里人。
爷爷守麻花摊一天,自然是很劳累的。酒,安钠加片,就成了他提神的东西。
爷爷教我炸麻花的时候,总说这是一门手艺,可以安身立命。用他的算法,一袋面粉加公成麻花以后,利润还是颇丰的。我小时候数学虽然学的不好,但加减乘除还是很精通的。当爷爷得意的时候,我总要挫伤他一下下。我来和他算一斤面粉加工成十根麻花的利润。我一算,爷爷就哑口无言了。他算的成本,一,不带人工成本。二,不带烧煤的煤炭成本。三,不算损耗成本,四,不带人家收取的市场管理费什么的。他只算面和油。
二弟总是在旁边偷偷笑。爷爷黑着脸,很生气。
我和二弟有时候也小小使下“坏”,一斤面十根麻花,我们炸出十二根来。爷爷马上就恳求我们:“好娃哩,一根要卖人家一毛钱呢,不可太黑心啊!”爷爷发现了,我和二弟就打哈哈,赶紧住手。否则,他生起气来那可是惊天动地的。石头,瓦块,棍子,凳子,他抄起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我们都怕他。
有一天,我和爷爷把麻花箱子抬回家之后,爷爷灌了几口酒,眼睛血红血红的。他饭也不吃,躺在坑上就睡着了。真睡假睡,我不知道,我只能从爷爷的呼噜声中判断。他有心事,或者生气的时候,就是假睡。呼噜声此起彼伏,那就是真睡了。爷爷虽然一生乐观,随和,但他却没有真正可以交流的人,所以,心里会埋藏很多很多事情。
爷爷还睡着,母亲风风火火从外面赶回来了。她和我奶奶小声说话,我听了个大概,好像是爷爷摆麻花摊,白天和人吵架了。一个老人,买他的麻花,他不卖。这个人是我的小学班主任的父亲。人家说我给你钱,爷爷把眼睛一翻说不卖就是不卖,你去别的地方买吧。爷爷的脾气倔强,固执,如烈火一般,认准的死理没有人能劝说的动。
母亲和奶奶还在小声嘀咕,爷爷突然大声说了一句:“我就不卖给他,他坑了老子一辈子!”
爷爷的话没头没脑的,但却是火气冲天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才知道他不卖麻花给那个老人,是因为一段伤心的往事。那个人是爷爷的老师,爷爷小时候如我一样,帮家里干活,有一次迟到了,被这位先生罚站在两块竖放起来的砖上,然后用教鞭一下一下猛打手心。从此,爷爷再也不上学去了。那年,他还不到十岁,刚刚上了几天学。
爷爷的不幸遭遇,后来在我身上也重演了一次。在小学的阶段,我遭受了很多羞辱和歧视。是不是历史的因素我不知道,但在乡下,在那个年代,很多很多人的命运都像田野上的小草一样,自生自灭。有的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而更多的种子却悲惨地凋零了。
我离开小学后,爷爷的麻花摊基本上就不摆了。我和弟弟都学会了炸麻花的手艺,大都是给别人加工麻花。爷爷年事渐高,操持不了这门手艺了。炸麻花的技术,是非常需要体力的。
岁月是强大的河流,无坚不摧,但它总模糊不掉一幅剪影:一老一少,抬着扁担,一个沉甸甸的麻花箱子,一颤一颤地晃悠在夕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