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坊
(2012-12-29 09:3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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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乡往事儿童文学原创育儿 |
分类: 散文 |
每一次回故乡,都要不由自主地望几眼镇税务所的房子;税务所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百货门市部。那座老油坊,早已经没有了痕迹,似乎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就像我光秃秃的脑袋,看不见昔日茂盛的头发一样。
但我依然记得老油坊忙碌、繁华、嘈杂的时光。仿佛,柴油机的隆隆声依然在轰鸣,那沉重的巨石所作的两个轮子,依然在飞快而又沉重地旋转着。有人在不断地迅速地归拢和扬起黄色的棉花籽,添加在巨轮的轨道上。碾棉花籽的功间是麦秸搭成的,犹如乡间的凉亭子一样,八面通风,人们一眼可以旋转的轮子以及忙碌的人的身影。柴油机的传送带在巨轮的下面,构成一个原始而又简单的运动程序。
我一直感到好奇,棉花籽是黑色的,但碾碎以后就变成了金灿灿的黄色,犹如油菜花那样的颜色。大自然的神奇和变化从小就吸引着我。
在凉亭的外面,不足一米,便是榨油的最后加工程序了。记忆中,那里始终悬着一张厚厚的棉布帘子。屋子里蒸汽弥漫,几乎看不见人的脸。一口大锅,热气腾腾。我不知道这些棉籽是在炒还是在煮,但那架快要两米高的榨油机却非常醒目。这个工间,像修道院或者教堂一样,是个神秘的所在,非工作人员一般都不得进去。
榨油机的下面,是盛油的巨大的容器。上面的棉籽最后压成一张圆圆的大饼,足有两寸厚。据说这棉籽饼是上好的牲口的饲料,猪羊驴马吃了很容易上膘。而那些压出来的油,最后还要过滤一遍,清除掉渣子。虽然芝麻,葵花,油菜籽,花生,大豆等都可以做油的原料,但我们的老油坊似乎只用棉花籽压油。可能其中的缘故在于原料的供应上,我们那一带的人普遍种棉花。
老油坊的工人,都是我们村里的农民。而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正因为如此,我才去过一两次,给父亲送干粮。那里的人,每个人的衣服都是油光闪亮的,油渍斑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生油的气息。给父亲送干粮,也是匆匆地来去,大家都忙着干活,每个人都像螺丝钉一样,所以,只能和父亲说两句话,赶紧走人。但我的心和我的眼睛,却把整个工间都深深地留在脑海里了。
每年一到深秋,棉花一收,老油坊就机声隆隆了。我和父亲很难能见面,父亲回来,也是深更半夜的。而那时,我在梦中……
有一天深夜,母亲把我从梦中唤醒了,很兴奋的样子。
母亲的手里拿着几块油炸过的玉米馒头,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我一声尖叫,接过来就啃。而且还要和父亲说话。我说:“这是从油坊里炸的吗?”
父亲“嘘”了一声,小声说:“不要到外面去说!”
我知道,那是父亲避着人,偷偷干的。如果让人知道了,那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父亲是个老好人,损公利己的事情干不来,偶尔这一次,也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果然,这样的“口福”我只享用过一两次,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老油坊突然变得死气沉沉起来。一切的忙碌和喧哗都销声匿迹了。院子里的荒草疯长,都齐腰深了。阳光落在这里,也是惨白的。老鼠,鸡,小鸟,倒是经常光顾这里。每一天上学和放学,我都会望老油坊这个方向看上几眼,但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在我的感觉中,老油坊已经和坟墓一样令人恐惧了。
后来,我和老油坊又发生了联系,这个联系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有莫大关系。他姓郭,河南人,家境不错,父亲在镇供销社工作。他的一身打扮,就像城里人一样,但和我一样,都属于班里调皮捣蛋的学生。我们的家都在村东头,放学的时候总能相伴走那么一段路。所以,交情还并不错。
那年夏天,天似乎特别的热。太阳的光芒无处不在,所有荫凉的地方都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像着了火一样。校园里面的学生和老师,都像被晒蔫了的小草一样,无精打采。而下午,脑袋昏昏沉沉的,几乎什么都装不进去。每天下午,我们都有一个午睡的时间。有的人爬在桌子上睡,有的人躺在桌子上睡,还有的带着凉席和塑料布什么的,躺在地上睡。我在小学二年级曾经睡过桌子,因为睡觉翻身,从桌子上掉了下来,眼角磕破了,还到医院缝了几针,从此,我再也不敢在桌子上睡觉了。所以,每天下午,我的书包里都放着一块塑料布。
一天上午放学的时候,郭同学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嘿,我们下午逃课如何?”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要逃课?他说下午反正是睡觉,也没人管我们,老油坊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他说到“老油坊”的时候我心里一动,我很想去那里看看,但我一个人实在是惧怕那种荒凉的感觉。童年,没有一个男生不喜欢刺激和冒险的,所以我很痛快地答应了他。
下午,我们背着书包拿着塑料布偷偷摸摸来到了老油坊。老油坊已经荒废了,那凉子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塌下来一样。进了凉子亭,一股寒气便迎面扑来。地上是巨轮长久压出的清晰的轮印,轮印闪着油油的黑光,这地是大青石铺就的,猛一看,就像有人用浓墨画出的一个大圆一样。我们铺好塑料布,躺下,身体就感觉到了凉森森的含意。确实,这个夏天,没有比老油坊更好的避署和睡觉的地方了。这里很幽静。
郭同学一躺,便进入了梦乡。而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神神鬼鬼的小说读多了,鬼鬼神神的民间传说听多了,所以脑子里浮现的不是神秘莫测的鬼,就是面目狰狞的坏蛋的形象。还有头顶上的凉子亭,谁知道它会不会在我们熟睡之际轰然坍塌?纷至沓来的种种念头折磨着我,我根本无法入睡,眼睛一直盯着凉子亭的房顶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郭同学推醒了,他着急地喊我:“快快快,快起来,放学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卷好塑料布,和他一起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远远地跟着那些放学回家的同学也小心翼翼丢地回家了。
不出三天,我和郭同学逃学的事情被学校知道了。我们在学校挨了一顿批评,在家里我又挨了父亲一顿臭骂,差点没吃老拳和挨耳光。
再后来,老油坊就荡然无存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昨天的露珠,一点也没留下什么痕迹。但是,那隆隆的巨轮滚动的声音和那股浓浓的棉籽油的味道,却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响亮地鲜活地轰鸣着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