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发

                                    安武林

每个星期去淘书的时候，都会见到路边的有一个老人，穿着白大褂，在给人理发。最初的时候并不在意，阳光明媚，和风习习，我以为是年轻人在“学雷锋”。长年累月，就有点好奇了，我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老人。老人的旁边，竖了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理发。我暗笑：眼神不好，笑话多多。不过，这白大褂的确提神，使人变得年轻不少。

心里那微微的一动，犹如琴盘上的起音被轻轻地击响，之后，便是绵绵不绝的温暖和感动了。每一次经过老人的身边，我都会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眼。这一眼，犹如诗眼一样，唤醒了灿烂的记忆。人生真是一条河流啊，这一点，那一点，总会串起一团团激荡的浪花。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点点滴滴的温馨和感动了。

最初在乡下，只有一个国营的小理发馆。那个理发的男人，高个子，喜欢叼一支香烟，香烟装在红色的玳瑁烟嘴里。他的手细长，指甲留的很长。如果他坐在钢琴的旁边，我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钢琴家的。也许，他本来应该做艺术家的，但造化弄人，让他做了理发师。有趣的是，他和我同姓，更有趣的是，他辈份很高，和我爷爷是平辈。我爷爷，他，我父亲都觉得很尴尬，于是就让我喊他“安师傅”。

每天上学的时候，都能看到他给人理发的身影，那门正对着街道，所以，开着，你可以对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如果没有人理发，他们就在里面打扑克牌。其中一个人，就是我爷爷。我不知道爷爷和这个安师傅如何变得交情如此深厚，长大以后，才明白爷爷原来也是国营供销社中的一员，爷爷在做过厨师，在供销社食堂，而这个安师傅在理发馆工作。如此推论，他们应该是在做同事的时候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命运喜欢和人开玩笑，在最困难的时候，爷爷离开了国营单位。所以，爷爷的身份变成了农民。而安师傅，则成了国营单位的职工。虽然如此，但他们倒是惺惺相惜，后来我才知道，安师傅也很不幸，有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孩子，一直长着个和幼儿差不多大小的身材，而且还长了一颗硕大的脑袋。

我每一次理发，都是爷爷督促的。有时候没带钱，爷爷过后给我交也可以。他们的关系很融洽。那一年，正是长头发和喇叭裤流行的时候，我从外线上职业中学回到了村里。爷爷一见我就眼红了：“你你，赶快去理发。你要做流氓吗？”爷爷看我没动静，就用铁棍在炉子里烧红，拎着就跑出来了，他生气地说：“好，你不理发可以，我给烫一烫！”吓得我撒开脚丫子就跑。爷爷的脾气我知道，说得出来，做得到，。我在村里徘徊了很久，悲痛地去了理发馆。那时，我很想做一名诗人，觉得诗人的头发都是长长的。

安师傅笑呵呵地说：“你爷爷要给你烫头发啊！”

他的笑很慈祥，很善良，很宽容，烙在我记忆的深处。

 上了大学，发现楼下有个理发馆。理发馆里是个老人，理发的都是大学退休的老职工。我喜欢上了这里，那种简单和朴素，甚至是简陋，触动了我温暖的回忆。每一次理发，我都有回家的感觉，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安师傅”。可能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吧，每次我理发的时候，那些排队的老头老太太们都会好奇地看着我。因为在理发的顾客中，我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所以，他们没法不奇怪。大学四年，我一直在那里理发。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和那个老人说过话，聊过天。我只是细细地聆听着推子在我的头上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和那种贴近皮肤的冰凉的感觉。我闭着眼睛，感觉眼眶里潮乎乎的。熟悉的一切都那么久远了，而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只是个幸运的漂泊者，是个孤独的旅人。

那个时候，爷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那个小小的理发馆也关门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爷爷就告别了人世。

有一次，淘完书，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路边去理发。我对老人说：“理个光头。”老人低低地说了声“好”。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有点混浊。紫铜色的皮肤。我问他：“老人家，你多大啦？”老人说：“77岁！”我问另一个排队的老人：“大爷，你多大了？”老人家说：“75岁！”我笑着说：“你们看看，我多大啦？”理发的老人说：“我看你比我小！”我哈哈大笑说：“我67岁啦！”两个老人都像孩子一样笑了，他们都得意地说：“看看，我们都看出来了，你比我们小吧！”我也哈哈大笑，很开心。给我理发的时候，老人家的神色很凝重，虽然他的年事已高，但他的动作还是很敏捷的。看得出来，老人家一辈子都是从事这个职业的。

我的头发不多，理发的速度很快。旁边的老大爷耳朵有点背，但还是在和理发的老人说话。老大爷说：“最近我怎么没见您哪。”理发的老人说：“噢，我最近旅游去了。”

我的想象力无边地飞扬，老人的对话虽然只有片言只语，但却像一部很厚很厚的书一样，需要细细地品，深深地悟。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和主张，能够安静地感受一会儿思考和恬静的乐趣，真有点沉浸李白绝句中的意境中的感觉。读，品，悟，真的需要一种超凡的能力啊。

阳光暖暖地洒在我的身上，四十多年的岁月像理掉的头发一样，轻轻地落了下来。但有些人，有些事，依然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