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可以漂多远

                                      安武林

每一本书，都是一只小船。而每个人，都是渡口上的过客。所以，读书，有点和乘船的感觉有点相似。

读第一本书，就等于是第一次坐船。

很多年以后，当你想起某一本书的时候，就感觉从遥远的地方，划来一只小船，慢慢悠悠地向你驶来，似乎可以感觉到那湿漉漉的水气，似乎可以听到那清脆而又响亮的水声。

当我想起我读第一本书的情景，这些优美的句子似乎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北京的插队知青，中等个，不过当时的印象，她的个子的确是很高很高的，似乎高的有点让她感到难为情了，所以她不得不常常略微弓起一点背。如果以我现在的个头来论，她的个头只能算是个中等。腿修长。一双眼睛不大，散发着温柔的笑意。记忆深刻的是她的头发，两根小辫子，不是扎着蝴蝶，就是缠上两个圆圆的小球球。她一笑，牙齿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阳光下盛开的洋槐花一样。

因为她的腿修长，所以她走路的时候喜欢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这个样子在我看来很酷，很迷人。她显得精明干练，而又敏捷。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同班同学文郁去大队部玩耍。天气很晴朗，天蓝的都能拧出水来。院子里的粗壮的泡桐树开着紫色的泡桐花，像酒杯一样向天空举着，那股浓浓的香味，似乎在被无数个看不见的唇吻着，贪婪地嗅着。欢快地鸣叫着的小鸟，就是被那香味弄的昏头昏脑的，所以发出的声音像女生兴奋时候发出的尖锐的叫声。

泡桐的叶子巨大，像纵横交错的小伞，密密麻麻地遮蔽住了院子的阳光，给地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荫凉。拱门的那道墙的里面，住着几十个北京的知识青年。我的班主任丁梅芳就住在里面。平常的时候，她在学校里；星期天，她就住在知青部落里。

我和文郁正在尖叫的时候， 丁梅芳老师从拱门中走了出来。不知道她是听出了我们的声音，还是她要办什么事，反正她出来了。从她招呼我们的神情上判断，可能她听出我们的声音来了。她说：“你们等一下，我有事找你们。”

我们一半是忐忑不安，一半是好奇和憧憬。别看她平时笑咪咪的样子，如果真的惹她生气了，那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我是领教过她的厉害的。有一段时期，我迷上了镇供销社食堂的甜心的烧饼。里面是糖，外表的中心点了一个红红的圆。香，甜，好看。我每天骗我爷爷，今天说要买笔，明天说要买纸，反正骗来的钱都买烧饼吃了。

后来，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被她知道了。她把我喊到她的办公室，粉脸铁青，看样子怒火快到十万丈了，而生的气，也是八十度以上烧沸的开水冒出来的。不过，她强压着。她始终是用质问的口气声色俱厉地质问我，每问一句，都要用食指在我的额头上用力地点一下。

她问：“烧饼好吃吗？”点一下。

我小声回答：“好吃！”

她问：“你爷爷不知道好吃，就你知道？”点一下。

中心思想是，小小年纪学会了撒谎，不诚实，爷爷辛辛苦苦供我上学，我却奢侈地享受。

她每在我额头上点一下，我的身子就要摇晃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的香气和她点我眉心的动作，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起烧饼中间那点圆圆的红。

所以，我惴惴不安地猜想，丁老师找我们做什么。

我身旁的文郁，满不在乎。他个子足足比我高出一头，长的人高马大的，喜欢体育。我们两个反差强烈，从性格上说，我内向，腼腆，羞怯。他呢，好动，外向，大大咧咧。

不大一会儿，丁梅芳老师从拱门中走了出来。

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东西。哦，是糖。那个时候，我们只吃过司空见惯的水果糖，见都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糖。我咽了一下口水。而文郁，贪婪的眼睛里冒着绿光，恨不得立马把糖全部吞下去，甚至包括丁老师这只手。而她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厚厚的像砖头一样的书。

丁老师说：“你们选吧，你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我在给很多小学生讲述这段读书的故事的时候，我问同学们我会选什么，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书。”我说我选糖是不是一个坏孩子啊，同学们又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是。”是的，那是我所接触的第一本书。我并不知道书有什么好处，所以选择糖是天经地义的事。）

丁老师的话音刚落，文郁一个箭步就跳过去了，很像三大步投篮动作。他一下子就把丁老师手里的糖划拉到自己的手里了。兴奋的满脸通红。那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前去选糖呢。文郁的身手敏捷程度，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甚至都没来得及从自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还在思考要和不要的问题。而文郁已经把糖搞在自己的手中了。我还没反映过来，眼神茫然。

文郁乐滋滋地把糖放在自己的怀里，想转身离去，就像一只狐狸捕捉到了猎物，准备找一个僻静的所在，独自去享受自己的美味一样。

我无可奈何地从丁老师的手中接过了那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失望的眼神无助地瞥了她一眼。我记得我们俩都没有对丁老师说“谢谢”二字。确切地说，这和环境有关，和教育有关。而这本书，是只能阅读，读完后还要还给老师，因为那是她从北京的什么图书馆借的，带到了我们山西。

文郁转身想走，被丁梅芳老师大声喝住了：“等等，别走，把你的糖给安武林分一些。”她的声音中有恼怒的成份。多年以后，想到这个细节我就感动不已。温暖的是丁老师细腻的体贴，感动的是她给了我公正公平的待遇。等一个人长大以后，突然会明白，公正和公平是多么难以获到的一份礼物。

文郁脸色大变，先前兴奋的脸色通红，现在马上换成了愤怒和不情愿的神情。他狠狠地瞪了我两眼，从手心里捏了两块最小的糖，往我手心里一丢，像一阵风，像一只兔子，飞快地跑掉了。

我一手拿书，一手拿糖，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幸福之感。

那本书叫《海岛女民兵》，照现在我的审美眼光来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本优秀的文学书，但它对我的作用和价值不亚于任何一本世界经典作品。

打开书，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五彩缤纷。这对于一个还没有走出过小村的三年级小学生来说，无疑于这个世界向我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那里的海岛，沙滩，海浪，椰子树，白帆，连海水的特有的咸腥味都向我扑面而来。第一次，认识了海；第一次，认识了书。多年以后，我想到我的同学文郁简直是一个白痴，一只猪（我向学生们讲课的时候会问：我这是在骂我的同学吗？同学们都回答说：不是。我解释，当然不是，猪在童话中是可爱的形象。学生们马上就联想到《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我说不对，我说的猪是一只美国的猪，怀特的《夏洛的网》中的猪，它的名字叫威伯。）

我几乎是爱不释手地读完了这本长篇小说，其中有不少我不认识的字。我用新华字典插出它的读音，并把它解释的意思也记录了下来。是在本子上，不是在书里。多年以后，我自己的书中依然有自己加注的拼音和词语的解释，读大学，到现在，我依然保持着这样的读书习惯。

这本书让我疯狂地迷恋上了阅读。没想到的是，我的人生，我的命运，我的理想，我的事业都和一本书有着密切的关系。我常常说，一本书，可以影响人的一生；一本书，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意思，也可以说是我的人生写照。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那本书像一只我熟谙的小船一样，慢慢地向我驶来。它装满了缘分、幸运、感动、温暖等等美丽的形容词，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