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个人经验
--兼评王勇英“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
文/李东华
如果说新世纪前10年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主线是校园幽默小说+幻想小说,搞笑的、滑稽的、玄幻的元素一度是拯救儿童文学发行量的主要法宝之一,这个判断大致不会偏离事实。孩子们的校园和家庭生活几乎成为所有儿童文学作家奋力开掘的公共领地,它就像一座没有归属权的金矿,谁都想来挖走一桶金。然而,近期整个儿童文学界从理论到创作,我们能听到另一种潮音在涌动。在2010年底的全国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上,曹文轩在发言中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命运、经历、不同的关系网络、不同的文化教育以及天性中的不同因素,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得每一个人都作为一种“特色”、作为“异样”而存在于世。“我”与“唯一”永远是同义词。如果文学不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上,那么在共同熟知的政治的、伦理的、宗教的教条之下,一切想像都将变成雷同化的画面。而雷同等于取消了文学存在的全部理由。”
近期的儿童文学创作正好契合了曹文轩的呼吁,作家们重新重视从个人经验出发,寻找抵达当下少年儿童内心世界的路径,在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之间创造一个公共精神空间和对话空间。这样就避免了题材越来越集中在孩子的校园与家庭生活这个逼仄的范围内,避免了因为跟风而造成的艺术风格的同质化和人物形象的扁平化、概念化。
当我们把王勇英和她的创作放到这个大的创作格局中来看时,这位在新世纪之初成长起来的年轻的儿童文学女作家,就像一个切片或者标本一样,她在艺术上的行走和转身折射着整个儿童文学界创作潮流的起伏变迁。她最初走畅销书路线,编织校园故事和幻想故事是她的强项,不管这些故事中是否有她个人情感和经验的介入。她出版过“怪同学”、“淘气小子王小瞧”、“魔法小子朱皮皮”等系列小说,一看这些书名就会让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当时以“淘气包”、“捣蛋鬼”、“坏小子”为主角的校园小说铺天盖地,“顽童”们热热闹闹地在儿童文坛上蹦跶着,都是嬉皮笑脸的表情,都是夸张滑稽的肢体动作,几乎分不清彼此。王勇英无非为已经很拥挤的调皮蛋队伍里又贡献了几个而已。现在她调整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出版了新作“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一下子从都市回到乡野,从当下回到自己的童年。“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是乡土写作,它打破了当下盛行一时的“城市儿童故事范式”,带来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但它又不是一般的乡土写作,它呈现的是客家人的生活,这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很少见到,在儿童文学创作中更是鲜少触及,这里面蕴藏着属于王勇英个人的独特生活经验,她最为熟悉的流淌在她血脉深处的体验。就像江苏苏北乡村之于曹文轩,内蒙古大草原之于黑鹤,湖南乡村之于汤素兰,鼓浪屿之于李秋沅,不同的地域文化赋予了这些儿童文学作家不同的个性和气质,同时也成为他们创作的精神资源。文化的活力来自于它的多样性,同样,文学的活力也来自于它的独特性,来自于每个作家敢于坚持自己的创作个性。
聪明敏锐的王勇英一下子抓住了创作上最根本的问题。她转过身来,认真地面对自己的童年生活,面对自己最熟悉的乡土生活。我并不认为王勇英是在为渐行渐远的乡村唱一曲挽歌,我觉得她面向乡土,却以背对的姿势朝当下的小读者走来。她在《巴澎的城》的序言中这样说:“我尝试着以最大的努力做到让读者既能品读到原汁原味的方言风味,又不影响阅读的顺畅与愉悦感。”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勇英渴望在客家文化和当下儿童的阅读接受之间,在自己的童年生活和当下儿童的生活之间,建构一个可以沟通和对话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达到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之间的理解与容纳。然而这毕竟是一套儿童文学作品,它的读者定位是少年儿童,如何把自己的童年生活无障碍地传达给当下的小读者?如何把客家文化水乳交融地融入这套小说,而不是作为风俗知识生硬地镶嵌在文本中?在这方面王勇英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
青年评论家李红叶在《儿童文学视域下的童年书写》一文中说过:“观察当代具体儿童的生活,固然有助于书写儿童,但根子上,作家是在理解人性的基础上来理解当代儿童的,也是在与“已苏醒的童年”(内心的童年)的对话中来理解当代儿童的。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笔下的儿童才生动亲切,并充满真实性。”[i]
“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看上去和当下少年儿童的生活距离很远,然而它又无处不指向当下少年儿童的生活。《花一样的村谣》里的布包老师,一个生活清苦但富有理想主义情怀的民办教师,他的教育理念和当下功力色彩浓厚的教育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巴澎的城》中的乡村医生巴澎,无偿地把自己的医术传给了别人;弄泥和她的小伙伴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玩耍、游戏,还有那些行将消失的美丽的乡野风景也是对日渐商业化的现实提出了一种无声的抵抗。王勇英对当下孩子生存境况的深切关注和忧虑,不是体现在直白的呐喊之中,甚至在整个小说中都没有提及一个字一个词。她是以一种含蓄蕴藉的方式,引导读者在回望自己的童年和故乡的过程中,发现了我们在匆匆前行的路途中所丢失的宝贵的东西。写的是过去,指向的却是现在,充满诗意的略带惆怅的回忆比疾言厉色的斥责更让我们看到了当下的缺失——我们拥有了财富却丢失了纯朴,我们品尝了世俗的成功却丢失了诗意的情趣,我们拥抱了都市的繁华却丢失了大自然的清新……“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不是自恋式的对自我童年的一次伤感抚摸,它对生活在这样一片土地上的人、事和景物的描摹,包含着作者对于人性和人生的深切体悟,也蕴藏着她想建构另一种更健康、更自然、更完整的童年生活的梦想。这部小说提供了一个更为开阔的包容的艺术空间,让当今的孩子,包括成年人都能从中获得一种思考的动力。
“弄泥的童年风景”呈现的是客家人的风景。王勇英为了强化这种文化的地域特色,她在写作中采用了很多客家方言。为此,她放慢了节奏,弱化了故事的紧凑性,四个故事都是镶嵌在广西博白县东平镇大车乡的风景之上。这个客家人的小乡村,弥漫在无边无尽的艾草的香气里,王勇英对于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故乡风景有着如此浓烈的情谊,有时候她情不自禁地牺牲了故事,把更多的镜头留给了风景,让读者通过对风景的领悟体会到这种文化的博大。不过,王勇英毕竟是一个读者意识很强的作家,她还是保留了自己擅长讲故事的强项。这是四本成长小说,每一本书中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这个故事有时候很强势地凸现出来,在《和风说话的青苔》里,那个喜欢讲故事的王勇英得心应手地写了男孩子女孩子之间发生的很凄美的友谊,在这本小说里,王勇英没那么把她的客家文化压在心头,因此故事更舒展和流畅一点。有时候故事躲在风土人情的背后,像被风吹散的琴音,时隐时显,却又一直牵连不断。在《弄泥木瓦》、《花一样的村谣》里,王勇英对客家文化压抑不住的爱超越了她对于故事技巧的谋划。她希望小读者像她一样能去爱她的方言、爱她的村谣、爱她的乡野,显示出一种天真烂漫的任性。在故事和抒情的把握上我认为最成功的还是《巴澎的城》,故事、客家风情、人物的塑造和单纯而又微妙的童年心理,这一切都水乳交融在一起。擅长艾灸的土医巴澎,在一个害怕皮肉之苦的孩子眼里,有点神秘,又有点可怕,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弄泥从对巴澎的恨和怕到对她的敬和爱,这是一个探究她的身世和生活的过程,也是弄泥成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远远的观望,有近处的探险,有种种微细而复杂的内心波澜,这样的波澜粗心的成年人是看不到的,在他们眼中无忧无虑的小屁孩,原来也有如此汹涌的内心波动——至少在孩子自己的心目中,浪涛是汹涌的,成长是艰难的。王勇英以细腻而真挚的笔触精微地刻画出了这个过程。在这里客家风情不是外在于故事的背景,它是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有时甚至直接推动故事的发展。在云遮雾绕的略带神秘色彩的氛围中,让读者深信只有在客家文化的土壤里,才能发生这样的事,孕育出这样的人。
“弄泥的童年风景”系列是一套探索之作。有着王勇英很多的苦心和情感。我们看得到她对客家文化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她大胆而浓密地运用了客家方言,不惜像写学术论文一样,对这些方言加了很多的注释。王勇英对于这一点是有认识的,她是明知故犯,她希望小读者能够克服这个难度,用心体味文字的芬芳,感悟到客家方言与客家风情的魅力。方言如同文化的基因和密码,它携带着一种文化最隐秘的元素。当然这其中有一个度,究竟这些方言在小说中以一个怎样的密度出现,既保留了客家文化的风貌,又不会成为阅读的障碍?我觉得这一点还可以再考虑。方言不应成为阅读的拦路虎,并非每句方言都具有被认知的价值。王勇英雄心勃勃地要把这套系列写20本,希望在她今后的写作中,能够让客家文化通往当下少年儿童内心的通道更加顺畅。
王勇英是一位很年轻的儿童文学作家,从追求畅销到追求经典,从追求轻松的无难度写作到追求有难度的写作,来了一次彻底的转身。在浅阅读依旧流行的当下,这是一次冒险行为,意味着可能会流失一部分读者。然而王勇英也以她果敢的行为证明了,文学作品不单单被读者所选择,文学作品也要有勇气选择读者。一位作家尤其是儿童文学作家,不能单单为了讨好孩子,怕自己的创作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而把自己的思想和艺术上的探索局限在一个浅显的单薄的层次上。正如《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多次提到的:“一部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品,既是孩子的,又是成人的。”要敢于把自己内心和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体验亮出来,正是每个作家不同于别人的经验汇合在一起,才能构成一个多声部的丰富的立体的艺术世界。
事实上,王勇英在艺术上的选择,也代表了很多儿童文学作家集体的选择。从近期儿童小说的创作来看,我们看到张之路出版了以汉字为主人公的长篇幻想小说《千雯之舞》;黑鹤埋头创作他最为熟悉的动物小说;李秋沅发表了一系列以上世纪鼓浪屿仁人志士抗日为背景的作品;对红军题材有着深入了解和研究的张品成则创作了《有风掠过》,探索战争环境下儿童的精神成长密码;而翌平写出了一系列和音乐有关的少年小说,涉猎了以往儿童文学创作很少进入的领域……每位作家都试图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地上深挖一口井,打出属于自己甘甜的泉水。正是他们每个人的努力共同形成了近期儿童文学小说创作的繁复与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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