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茶文化潮州音乐功夫茶文化 |
分类: 散文 |
我所了解的茶文化,浅极陋极——将一股开水注入杯中,不待泡好端起就喝,喝相也及不风雅,说牛饮驴饮都不过分。于茶经茶道更是一窍不通,也从不曾使用过茶杯、茶盅——幽雅地翘起小指,款款揭开精美的碗盖儿,轻轻拂一拂,嘘开浮叶,悠然地抿一口——那是电影里看演员扮演贵族的动作,而据真正的贵族子弟说也并不地道,装模作样罢了。
茶虽是俗物,却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情调:隔着透明的玻璃杯子观赏一片片茶叶在清冽的水中渐渐展开来的曼妙,那种优美的姿态近似生命的律动,又如心灵的舞蹈。随着水呈淡绿,茶香悠悠弥漫开来沁入心脾,便觉枯燥的生活有了色彩,有了某种散淡意义上的享受,捧起一种随便什么形状的杯子,只要有这种茶色茶香,生命在一瞬间里就有了满足,有了逍遥和自在。从茶水微苦之后的一缕浅淡的甘甜中品味“余香满口”,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受。
说“人生难得几回醉”,皆因醉是一种飘然欲仙的佳境,醉者处在清醒与糊涂的临界,既无死之恐惧也无生之痛苦,有一种超越生命、升华精神、抛却万丈红尘的快感。
醉有不同程度,有大醉、酣醉、沉醉、薄醉、微醉之分。也有不同内容:醉酒、醉月、醉色、醉山、醉水、醉情,不一而足。而醉茶,是值得我留下一篇美文的生命体验。
去年秋,为一部纪实长篇的创作,去广东搞实地考察。路经东莞经友人介绍,结识了潮州个体商小陈。在一家饭店的餐桌上,我指着墙上的一幅招贴笑弯了腰,说广东人只知道赚钱,重商轻文,把“即点即做即吃”写成了“郎点郎做郎吃”。我问招待小姐:“妹点妹做妹吃可不可以?”在场所有的人闻言爆出一阵哄笑。得知小陈是潮州人,顺口提起了潮州音乐。谁知这一提竟使小陈激动不已,说他常年在外东奔西跑,北方人见多了,我是第一个和他谈到潮州音乐的人,接着便如数家珍般侃了起来,为潮州音乐虽然在东南亚一带颇负盛名却在国内鲜为人知而感慨不已。
我对潮州音乐的一点接触,源自当年从事演奏员时弹奏过的一首琵琶小曲,曲名叫《木身的龙》,虽然只有十几个小节,但那种跳脱、明快、流畅、委婉、极富韵味和特色的旋律给我留下了强烈印象,十多年的艺术生涯,演奏过的曲子何止百首千首。光阴荏苒,当初曾烂熟于心的乐曲,如今大都忘死了,留在记忆中的屈指可数。那支潮乐即算其一。我对小陈讲,当年很想对潮州音乐做一个详尽、深刻、全面的了解,可惜受条件局限,未能如愿,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小陈却道:“嗨,这好办。我们潮州人几乎个个都会玩乐器,闲的时候,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凑在一起自娱自乐。有时兴头上来,一边喝着功夫茶,一边吹拉弹唱,玩到很晚才散伙。就像你们北方人打扑克的啦,是一种民风习俗,不稀罕的。如果你要去潮州,我保证在我们家里给你组织一次潮州音乐会,想听多久就奏多久,而且是当地最高水平。”小陈还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他二哥原是潮剧剧团的作曲兼时指挥,人也很帅,不像他,瘦干巴,猴子似的。不过现在也和他及他大哥一块经商了。
我和小陈拉了勾,表示说话算数,便和同行的友人当下决定深圳、珠海之行后直奔潮州。话说得投机,气氛热烈,不时有笑声哗然,借着兴头,喝了不少泸州老窖,喝得很豪爽、很痛快、很汉子气。小陈惊叹道:“哇!孙姐,像你这样的北方女子不得了,如果放到我们这边,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
我申明喝醉了,弄不清这话是真是假,总之好话顺耳,照单全收就是了。
小陈说:“醉酒是稀松平常的啦,到了潮州我让你醉一次茶,我们潮州的功夫茶,没喝过的一喝就醉。你信不信?”
“吹,如果说你们潮州音乐能醉死人我还信,艺术夸张嘛,说茶能把人喝醉,鬼才相信。”我说。
“咱打个赌?”小陈将我。
“打就打,我就不信功夫茶和别的茶有多大区别,放多了叶子一定成墨汁儿,又苦又涩,那是喝中药,不是喝茶。”
“嗨,这你就不懂了,反正也说不清,你喝过就知道了。”小陈一脸秀才遇上兵的神情,急得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挺逗。
五天以后,我们一行人如期而至。来到潮州先见了陈氏兄弟,在他们的帮助下住进县委招待所。粤菜中以潮州菜为代表,也最有名气,小陈说来广东不吃潮州菜算是白来,盛情难却,只好客随主便,先在一家馆子里用了海鲜。一夜无话。
第二日傍晚时分,陈氏三兄弟一起出动,将我们请到家中。一套外观简陋、拥挤且采光不足的住宅楼,是陈家花十万人民币刚买来的商品房。屋里除一位年轻的主妇正在厨房操作外,还有位约摸七十岁左右的港式老太太,我入乡随俗地学着港人的腔调喊她婆婆。婆婆很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满口潮州话一句也听不懂,小陈又是翻译又是解释,忙得不亦乐乎。
晚宴是海鲜火锅,一盘盘血淋淋的牡蛎、贝肉、鱿鱼、海参,散发着呛人的腥味,令人不忍卒食,却又禁不住地要往嘴里放。
须臾饭毕,即见主人将一套功夫茶具移了过来,精巧的酒精炉子上是一只玲珑的水壶,旁边是一把捺满了茶叶的细嘴茶壶,茶壶边上弧形摆放着四只烧酒杯大小的茶盅,茶壶茶盅的下面是一只茶盂,钵子似的,盖上有渗漏孔儿,专门为承接斟茶时溅出的残茶。水开后,先烫过茶盅,随即一古脑地浇在了茶叶中。闷上茶盖。片刻,以手捂盖,拎起来,巡回往返地倒进四只茶盅里。据介绍,这样的斟法可以使每只盅子里的茶水浓淡均匀。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那么满满的一壶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并非我想象中的汤药色,清泠泠的,鹅黄淡绿美不胜收。我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只茶盅一啜而尽。饮毕细细品来,确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滋味。小陈告诉我这茶的品种叫“铁观音”,是当地人最常饮用的一种。三杯过后,就见主人将茶渣从壶中倒出,另将新叶又满满塞了一壶。我想,照这样的喝法没准真会把人喝醉也未可知。职业习惯使然,就着功夫茶作由头开始问来问去。从陈家大哥的嘴里,泛泛了解了一点“茶道”之说。
茶道,又称品茗之道。我国第一部关于茶的学术巨著是唐人陆羽的《茶经》,其中详尽的记载了茶的揉、造、煮、品。自印度达摩大师到中国传禅,这品茗之道中就参进了“禅”味。所以说,智者品茶能品出“禅”的境界,品出人生况味。第一杯有青年的甘味,第二杯有中年的苦味,第三杯有老年的涩味。故此,一壶茶喝起来一般不超过三杯。品茗之道,妙在无法之法,乱中有序。因此,品茗之道也即人生之道。就中国茶道而言,当首推潮州的功夫茶,该茶被海内外誉为广东“三绝”之一。
著名画家,前《人民日报》美编方成谓潮州功夫茶云:“此间喝茶讲功夫,大把茶叶塞满壶,初尝味道有点苦,苦尽甘来好舒服。”这是一首打油诗无疑,但对功夫茶的描述却大体不差。
说着话,就听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渐行渐近,紧接着,鱼贯走进一群人,有背琵琶的,拎胡琴的,抱笙笳的,袖笛子的,主人一一介绍了,说这都是往日潮州剧团的乐员,陈家二哥的同事,而今也大都改行了,有的做了小报记者,有的下海经了商。其中一位高颧宽颊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即是“特制陈皮”厂的厂长。厂长拿来一大包这种在市场上叫的很响的小食品请我们品尝。
寒暄毕,大家各找位子坐定了,开始了潮乐演奏。乐谱自在奏者心中,没有配器,但又绝非齐奏,全靠每个人的即兴发挥。时则一声笛子吐翠如空谷凤鸣,时则琵琶滚出一段独白似珠落玉盘,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曲调风格各异。悠扬、急促、平缓、婉约,如溪流潺潺,如瀑布飞泉,如秋雨萧瑟,如春风徐来。转瞬细若游丝,一霎又海潮席卷。所用乐器除常见的杨琴、二胡、大提、笛子、琵琶外,音色独特的有椰胡。还有一种起“头把”作用的胡琴,忘掉了怎么称呼,全靠这件乐器体现“地方风味”。这种胡琴非泰国黑木不能做成,演奏时,持琴者需打赤脚盘右腿,将脚趾顶在音筒的尾部,这样音色才润泽清越。
一边听着《风流子》《寒鸦戏水》《吹萧引凤》《雨溅梨花》《柳青娘》,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功夫茶,不知不觉中已醉眼迷离,进入醺醺然的妙境。古人云:“寒夜客来茶当酒”。我想,也只有这样的茶才堪当酒的吧。
兴尽人散。临别时,婆婆送我十多个玩具小钱包。陈家二哥送我几本潮州乐谱和一盘潮乐盒带。大哥送我一些介绍功夫茶的文章。拥有这么多礼物,一时弄不清我和小陈的赌是输了还是赢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赠,只好留下一大堆发自内心的感激话。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街灯明明灭灭,不时从什么铺子里散发出腥腥的海鲜味儿。脚步踉跄,心中却满盛着说不出的愉悦和畅快,一种如梦如幻的畅快。由此想起两句话:“饭不相同饱相同,酒不一样醉一样。”
而其实,醉一样的又何止是酒。
远处隐隐传来赞美故乡的老歌:“人说山西好风光……”在这充满海腥味儿的天涯海角,听起来不免有几分滑稽,我想起了被抛在身后的故乡。
“但使主人能醉客,有人情处是故乡。”这两句诗是不是一码事记不清了,错对无关宏旨,重要的这是一种境界。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是另一种境界。这样的境界,也许只有醉了的时候,才能达到。而醉,也是我的精神和心灵真正回归家园的时刻。
不久之后,接到厦门同窗好友伟伟兄的一封信,说他中秋之夜,与友人泛舟海上,在舟中边饮功夫茶,边赏月。海雾迷蒙,那月就像一只醉眼……
其情其景又该是怎样的一种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