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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偷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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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公路上各种汽车频繁地往来穿梭着,呼啸而过,车灯在暗夜里明明灭灭,灰尘在灯光的映照下,翻腾着滚滚的土浪。傅晓生沿着一片接一片的稻田往前走。稻田里的稻子一尺高,稻穗还没有扬花,支棱的叶子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条条细细的伤痕,汗水一泡隐隐作痛。
连续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傅晓生疲极了,他开始想念起家里的木板床,那张属于他的木板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花褥子,枕头芯是荞麦皮的,脑袋一动,会发出沙沙的响声,微弱柔和,如同父亲轻微的鼾声。有张床多好啊,即便一翻身噶吱噶吱响。……傅晓生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家门就在前面,一跨脚就可以迈进去,他看见了院子里那堵有些糟朽的砖墙,看见了母亲做好了饭菜摆在餐桌上……他的口水汹涌起来。
实在支持不住,选了一块车灯照不到的地方,不等躺下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睁眼,又见一把雪亮的手电筒一晃一晃的向他走来。
不远处是一个关卡,关卡附近有一面土坡,土坡下是一块开阔地,这块开阔地连着一片甘蔗林,公路两边光秃秃的,只有一棵灌木如伞盖大小,闯不过去,也无处可逃,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傅晓生从挎包里掏出一把小刀,把刀刃在泥里插了两下,用泥浆遮住刀片的反光,他准备一旦被人发现就拿这把刀子割颈自杀,这是他早就为自己设计好的最后一招。傅晓生看看手里的刀子,这只是一把削苹果的小刀,临走的时候花了一毛钱在家属院大门口的杂货铺买的,此时上面涂满了泥水。他拿着刀子在脖子上比划了几下,琢磨着怎样下手才能使自己少受一点痛苦,傅晓生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丢人。这样的死算不上成仁,不仅不算仁,单位知道了,一定会给他定一个畏罪自杀,赐他一个“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厂里会组织群众大会批判他,把他说得一塌糊涂,积极分子们会趁机揭发他的“罪状”,过后会因为表现良好捞到一腥半点政治油水……。恍惚间,傅晓生仿佛看见了自己死后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头发凌乱,浑身浮肿……
有人走了过来,就站在他的头顶上,离他不到一米远。说:“队长,我下去看看啊。”说话的声音大得吓人,惊得傅晓生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腔。毫无疑问,这个人一旦下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他拼命地屏着呼吸,浑身的肌肉绷得如石头一般硬。
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远处有人喊道:“亮仔,过来一下。”把巡逻到他头顶上的“亮仔”叫进了甘蔗林。
傅晓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跳慢慢的平稳下来。人影散去,人声沉寂之后,已是夜半时分,他继续跋涉着向前走去。
稻田里半腿深的水传递着大地温吞的热气,水下的泥紧紧的吸着双脚,踩下去仿佛要立地生根似的,随着他脚步的起落,哗啦哗啦的水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
傅晓生站下来喘息着,照这样的走法,不等走出稻田他就会累趴下。他揣摸着偷渡客大概是十有八九没有胆量走公路,用心理模拟的方法设想,如果自己是守夜的巡逻民兵,一定会在田埂下设卡,所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理清了头绪,决定干脆大大方方去走公路。
如他所料,在公路上的行走没有碰到一点麻烦。
走完了公路,开始爬山。山不是很陡,但路面上布满了尖锐的碎石,硌得他的脚板子生疼。走了一阵,傅晓生站下来搬过灌木的枝条仔细摸了摸,叶片正面所朝的方向就是东,这是高中课堂上学来的自然常识,没想到有一天还真给派上了用场。
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随即雨水劈头盖脸的下起来,如同小说中描写的:“闪电撕破了漆黑的夜幕,雨水瓢泼般倾泻下来”。
暴雨稀里哗啦下了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终于抽抽搭搭地停住了。
天空一弯瘦细的月亮,宛如一片树叶漂浮在云河里,时隐时现,月光下的村庄,静谧、安宁,很有些古典诗歌的意蕴。
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使夏日南方的夜晚有了森森寒意。傅晓生脱下上衣,拧了拧水,搭在了路边的树杈上徒劳地晾在那里,一阵夜风吹过,他本能地两手交叉着捂住了胸口,却憋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嚏喷,嚏喷惊动了村子里的狗,听到动静的狗们猛然狂吠成一片,高一声低一声,傅晓生惊得头发倒竖起来,他连忙拉下衣服拔腿就跑。可越想跑快点,两条腿越是不听使唤,象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样。他想起了在噩梦中奔跑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感觉,身后放佛什么东西在追,心里充满恐惧,却怎么也跑不快。
终于,傅晓生手脚并用着爬到了山顶。
抬起头来,一眼就望见了灯火辉煌的澳门,璀璨绚烂成一派梦中的天堂,傅晓生顿时忘记了疲劳,高兴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澳门巨大的灯塔载着耀眼的光柱一圈圈地转着,把他所在的山顶照得通亮,周围的石头、树、蒿草和灌木的叶片清晰可辨。
借着澳门飘过来的灯光,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和分针指向临晨三点四十分。
梦想距离现实看起来只有一步之遥,他向往的人间天堂就在眼前,伸手可触。世界上有什么比理想的行将实现更美好更诱人的呢?傅晓生很累,神经却十分亢奋,如同成功地指挥了一场战役,在这场和命运较量的战役中,证明和检验了自己的聪明和才智。
四周静极了,静的可以听到胸腔里的心跳。他对自己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而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必须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列宁同志说了,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他在灯塔的光照下,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情形,见不远处有一座粗沙石砌的圆形碉堡,他向碉堡走了过去。
碉堡的墙有两三尺厚,很结实,不知何人为了何事建于何年何月,此时却成了傅晓生休养生息的最佳场所。
碉堡里面用木板隔成上下两层,地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均匀地覆盖着地面,说明这是一个平日无人光顾的地方。傅晓生一翻身爬了上去,透过碉堡的窗口瞭望了一番澳门绚烂的夜景,依着墙根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四周山色包裹着一层淡淡的晨雾,澳门的霓虹灯在晨雾中依旧闪烁着。饥饿和疲乏几乎使他爬不起来了,他知道,如果他的偷渡计划在两天内完不成,毫无疑问身体就会彻底垮掉,不饿死一准也得累死,白天买来的两包饼干早已吃完,钱包也基本空了。即便有钱,在这荒山野岭上也只是废纸一张,不可能买到任何东西。
碉堡附近有片橘树林,枝头上一个个绿色的橘子在雨水淋过的枝叶间泛着油亮的青光,他走进去摘下一个掰开看了看,肉瓤是白色的,用牙尖啃了一点,酸的呲牙咧嘴了半天,只好扔掉作罢。橘树林后面是一片菜地,菜地里种着些茄子和豇豆,挨着菜地旁边有一畦花生。
此时的傅晓生打心里感谢贫下中农给他的再教育,这些蔬菜,在他插队之前是基本不认识的。他走进菜地里摘了两个生茄子大口小口的吃起来,生茄子的口感肉,吃起来却有一种天然的清香,他没有想到生茄子会这么好吃,吃了两个生茄子,又挖吃了一些带着泥土的嫩花生,差不多就饱了,却又渴起来。
地上低洼处积贮着昨夜的雨水,雨水是绿色的,里面有蜉蝣游动着。
他别无选择,双手捧起来喝了一小口。课本知识告诉他,只喝一小口问题不大,胃酸会把水中的细菌和微生物杀死,喝多了不行,一准会得急性肠胃炎。
清晨的山上风很大,被雨水淋湿的衣服依旧湿着,脱掉不是穿着也不是,冻得他浑身哆嗦。
远处,有人肩上扛着东西朝山上走来。这让他放松的心一下子又抽了起来,一紧张哆嗦的越发厉害了,打摆子似的。
傅晓生告诫自己,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是成败与否的最后的关头,不可以有丝毫马虎,他连忙躲进碉堡,通过碉堡的炮眼观望着外面的动静。还好,那人向这边走了一截,拐到另外一座山上去了。
剩下的路途原本只需要半天就可以走完,傅晓生却用了差不多两天半的功夫。为了绝对安全,他必须绕道走,而且只能在晚上走。在跨越这两座山头的一段路程里,傅晓生耗尽了最后的一点体力。
天再一次的黑了下来,一弯月牙淡淡地挂在夜空,夜空下的大地显得迷蒙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