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谁半路不干,日他娘”
应我所邀,村支书郭迎和同志晚饭後来到我家继续聊农村情况。
郭支书一米八的块头,一头自然微卷的浓密的黑发,方脸膛,细长的眼亮很有神,举手投足言谈都给人以干练稳重朴实的感觉。因为30年间都在外干企业,不像其他人晒得那么黑,看上去怎么也难相信他54岁了,其形象在大城市也当属美男子。郭迎和是他的学名、大名。其实在村里村外,知道他这个大名的人并不多,但都知他的小名--“和尚”。他自报其名也是“我是和尚”。这名,加上他的大块头形象,在我家乡还能给人一种气魄、雄壮、无畏的感觉。这名,谁对他不满时,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像骂庙里的大和尚,颇能产生解气功效,而又不无畏怯韵味;这名,人们佩服他时叫出来,则平添几分敬重;更多情况下,叫“和尚支书”,意在亲切仁和。但他对好赖话都能听进去,无论何种情况下,他都微笑着,从容平和待之,表现出我见过的大将风度。
说吧,先说你怎么当上村支书兼村长的?
我过去从没想过回村当干部,虽在家门口办企业(机械加工厂),都很少过问村子的事,咱村是个有4,000多人的大村子。前些年村子里很乱,领导班子一直不团结,上访的人不少,是全乡全县有名的乱村。市里乡里来过一个庞大的工作组,调查了一番,感到很棘手,也没理出个甲乙丙丁。在外头做事的人谁愿淌家乡的浑水!就如“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不愿。不知道老少爷们怎么盯上了我,还给乡里反映,希望我回来牵头儿。家里人都反对我回村当干部。我也不大了解村里的复杂程度,更不晓得有一百多万元的难还内外债务。当时我主要看到,我们这个古村落山清水秀,有宝贵优势和潜力。我从小就爱咱这家乡咱这村。在乡领导和本村一些老少爷们再三鼓励动员下,我坐不住了。我也想了,钱是啥,不就是一张张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个人挣得再多,就是那么回事儿。当然我也没挣住大钱,比一般人过得好点就是。我还想,自己的厂子办得再好也算不上啥能耐,现在像我这样的企业多了,光咱村年赚10万元以上的厂子差不多有10家,但是现在好村子不多,要是能把村子搞好恐怕才算能耐。于是我答应了。选举结果,我以最高票当选了。
但是当上村干部后,我就感到我原先想得简单了,实际情况远比我当初想得复杂难办得多。很快,讨债的一个个上了门,过去村里办企业集资欠老百姓几十万,这样那样的纠纷都喊着让你去解决。有些事应找法院,说大不大的事法院难得理,没钱也起诉不起。打井、修路,学校危房改造都迫在眉睫,但都要配套资金。没配套资金,学校危房改造我只好放弃了,上级的40万元也飞了。打井吃水水是第一位大事,前两年上级拨款少,没办法,我自己垫吧,有十多万元。井建起来了,但费用不下去,电费在提高,关键是有人老偷水,承包人一直亏损,不想干。一个变压器的芯子被人偷走了,好多人家用不上水,村里没有钱,我又只好自己垫钱去买。一户人家,几十棵即将挂果的苹果树,夜里被人都拦腰砍断了,啥奇怪恼人的事都有。想引导群众种植发展核桃、大樱桃,村里出部分树苗钱,可是没人敢带头,一是担心没效益,二是怕偷怕被人破坏,非大面积才能形成规模效益。反正这事得试着干。现在农民也没啥事可求村干部的,都有吃有喝,外出打工也不要开证明,倒是干部处处得求村民。上级要求对沿路住家的外墙要粉刷,得一家家反复上门动员相求;清门前拉圾,有人说:“你们干部吃饱饭干啥?你们清啊!”村里好多公益事业,从前是“四类分子”干,现在得由村干部干。
正说着,手机响了。我听他与对方说“给人家吧,明天我把钱给你。”啥事?他说修路请外村人拉土,人家来要工钱,有600元。为啥不请本村人干?本村人怕村里不给钱。我问他每月手机费多少?他说得二三百,全是自己掏。问他给村干部的补助,他说,一年八个村干部共两万二千元,其中村里公务日常开支得用去一部分,年终给每个村干部补助一千多,连续三年了我都没要。我问他:有人给你送礼吗?他说有,想多占宅基地什么的,我晚上登门退还了。但是今年春节我在村广播室广播,欢迎大家给我送礼,我别的不要,希望送现金,说村里缺钱,我会一一登记交给村委会的。
村干部这么难当,听说选举时有人还四处活动拉选票,竞争还很激烈,为什么?和尚说:是的,啥想法都有。有人是想干番事业,有个好名声;家里出个村干部,特别是一把手,在农村也是一种荣耀;有人想谋私,去乱批宅基地,有人就从中得了好处。我上任三年了,还没批一块宅基地,我的想法一要规划,二要透明。
对村里今后发展,和尚有一套想法,先抓村民生活环境改善,再打两眼井,在山上建水塔,争取上级支持,把通往洛河岸边的路修好,发展种植业,尽力支持民办企业。他更想利用宋朝会圣宫遗址和沟里的温泉发展旅游事业。
我问他干好村支部书记得具备哪些条件,他说有三条:一是自己有企业,二是得有家族势力,三是个人人品好,行得正,走得直。现在绝大部分村支书都有私人企业。
我告诉他,有人担心他动摇不干。他说,工作没搞上去咋能撂挑子!我问他其他村村支书都安心吗?他说绝大多数不想干,但乡领导常苦口婆心做工作,大家都抹不开面子。
我听说,本乡有个困难村新一届党支部和村委会成立之后,村领导班子集体发了誓:“谁要半路不干,就日他娘的!”年过花甲的村支书还常与班子成员重温这个宣誓。他说,有这事,并告诉我是哪个村的。
数日调查,我感到村支书是中国最重要最难做的官。一个人可能能当省长、市长,未必能当好村支书。让你赤手攥空拳又背着沉重债务,把个村子建设好,能行吗?
农村支部书记的岗位可是个煅钢炼金的炉台。
我与和尚一直聊到夜里十二点。
(2006年八月20日写于老家)

(这就是郭支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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