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诗材供客路，十分游兴在田园

——论姚泉名田园诗词创作

杨雪窗

展读姚泉名一组田园诗词，感觉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姚先生的诗作，其长处在于精准捕捉自然外物、生活细节，将之生动地摄入笔端，展现出新鲜、活脱的生命力。行文之中，有灵气贯注其间，故不见陈词腐语，而多精巧之思，鲜活之气。姚先生曾有一首《咏三袁》的五律，颔联写道：“搜心须率性，摹古岂称雄。”追求性灵，反对摹古，这既是姚先生对三袁的评价，更是他自身孜孜以求的审美主张。从这一组田园诗词即可见出作者的审美实践。

姚先生因为既不在乡村居住，也不在乡村工作，故而这一组田园诗词，多是以过客的眼光来欣赏田园。而以过客的眼光欣赏田园，进而创作田园诗词，有其优势，亦有其不足。优势在于，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田园事物，往往最能发现田园风光的美。人们在生活中对于美的发现，往往存在这样两种有趣的现象：一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很多时候，当我们置身其中，离美太近，反而不能发现美。而以旁观者的眼光，隔开一层，却更利于发现和捕捉生活中的美。范成大骑马早行，写下“碧穗炊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湾”的优美句子，农人日日置身于这种田园环境里，却未必能发现、捕捉这种美。像南宋杨万里、辛弃疾有大量清新优美的田园诗词，往往都是以过客的身份写下的。这类诗词，往往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二是美往往属于闲者。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结尾说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没有闲适的心态，往往很难留意生活中的美。试想王维写出“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样的佳句，他自己肯定是在拄杖闲吟。因此，以旁观者的角度欣赏田园风光，对于美的捕捉是富于锐感的。当然这种写作，也有不足之处。因为诗人缺乏对农事活动的直接参与及深切感知，导致诗中缺少了浓郁的泥土气息和劳动的血汗味。这与作者个人经历有关，不可强求。对于姚先生这一组田园诗词，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他对田园美的捕捉与呈现。这种田园美，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风物美。作者在行游道中，即目所见，信手拈来，即是一首首精巧玲珑的小诗。这种小诗以写生见长，正如钱钟书评价杨万里的“活法”诗那样：“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比如这首《磁峰道上》：

三两山居石径通，秋峰深处献青葱。

土溪河畔村民善，慈竹竿竿似鞠躬。

首句写山间三三两两的人家，有一条小径相通，颇有简洁疏淡之美。次句一个“献”字，化被动为主动，使寻常所见的秋峰，也多了几分灵气。前两句写静景，后两句则是动景，视角转向村民、慈竹。末句慈竹低垂，似乎在向人鞠躬，同样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写法。与第二句合看，可见作者善于状物，写出物态之殷勤。全诗稍不足者，转句“村民善”之“善”字，略显泛，并未落到实处。

再看这一首《过恩施》：

万壑千山却不荒，竹杉浓处隐楼房。

乱云峰下硒茶地，长车飞过也知香。

清人吴乔说：“七绝乃偏师，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有或斗山上，或斗地下者。”七绝就像偏师，自然要出奇才能制胜。偏师取胜的关键，善于选材、剪裁，及制造波澜至为重要。此诗首句即善于制造波澜，“万壑千山”，往往给人“荒”的感觉，作者以“却不荒”三字反折，造成诗意的跌宕。次句承接“不荒”而来，具体描绘人家居处。而人家“楼房”隐于“竹杉浓处”，藏而不露，亦见深曲之美。三四句抓住恩施典型特产“硒茶”，以“乱云峰下”作背景衬托，可见善于点缀。“长车飞过也知香”，“飞”字既见车行之速。如此疾驰而过，而仍然有硒茶花香萦绕，久久不散，可见花香馥郁。因此，末句“飞”字、“知”字见锤炼之功，以车行之速，来进一步衬托硒茶花之香。

姚先生的这类七绝，往往爱在结句运用巧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譬如《过芷江》：

布瓦杉墙翠竹环，村居两两半藏山。

秧田水足江新满，常被青崖撞个弯。

  我们看后两句“秧田水足江新满，常被青崖撞个弯”，那满涨的江水向前流去，遇到山崖，水流会曲折改道，作者说是“常被青崖撞个弯”，语言显得很俏皮、活泼。我们类比杨万里的《金溪道中》：

野花垂路止人行，田水偏寻缺处鸣。

近浦人家随曲折，插秧天气半阴晴。

    杨万里的第二句“田水偏寻缺处鸣”，这里“偏寻”、“鸣”，就把“田水”写活了。它不甘困在田里，极力寻找缺口流出去，发出欢快的鸣声。二者都把水给拟人化了，略不同的是杨诗偏雅致一些，姚先生的“常被青崖撞个弯”，则近于口语，各有妙处。

二是人情美。这种人情美，有时体现在农民热情好客的纯朴美，有时体现在农人自身生活状态所呈现出的美。比如这首《村妇》；

日出东篱晒腊鱼，清霜渐退采园蔬。

厨中记起胡椒少，邀妹提篮再赶墟。

首句写村妇早上晒腊鱼，次句写到园中采摘蔬菜。三四句捕捉细节，写村妇将要做饭时发现厨房里少了胡椒，于是就邀同阿妹一起去集市购买。诗中不言村妇勤劳，而村妇勤劳的美德溢于诗中。这种勤劳、淳朴的劳动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人情美。再看这一首《农事》：

花飞花落无心感，犁柄轻扶牛索揽。

新耕泥浪水田开，一鞭惊破黄鹂胆。

这首跟上一首写法迥为不同。《村妇》一首，句句都是正面刻画主人公，而以三四句的细节见长。这首则以点染、衬托取胜。首句妙在“无心感”三字。先勾勒出花落花飞的场景。此种场面，最容易引起文人墨客的慨叹，但对于农民来说，却兴不起任何的感想。何以如此？次句“犁柄轻扶牛索揽”，即可看出他们所关心的乃是一年农事。当此时节，农民们正忙着春耕，何来闲暇工夫伤春悲花呢？——农民们是务实的。三四句写春耕场面，绝妙之处就在末句——“一鞭惊破黄鹂胆”。农民们自在地耕作，挥鞭赶牛，这鞭声却吓破了黄鹂的胆子。作者是要歌颂农民的勤劳，要生动刻画这种春耕场面，却以黄鹂的角度来衬托。“一鞭惊破黄鹂胆”，作者换一种角度，就把这种普通的场景，写出了壮观的气势。因此，这首诗取胜之处，就在于开头“花飞花落无心感”的点染和末句“一鞭惊破黄鹂胆”的衬托、夸张，收到了极佳的艺术效果。

此外，像《初春即事》中“娇儿贪食呼春卷，闻道堤头荠菜肥”，刻画村中小儿的情态惟妙惟肖；《腌鱼》中“一尾鲜鱼几两盐，媪翁论理语相嫌”，写一对老夫妇因腌鱼放多少盐而引发争执的事，让人忍俊不禁；《念奴娇·荆门油菜花》中“最羡春陌西头，谁家新妇，摄去无边色。点缀新家新日子，烂漫芳菲如蜜”，寥寥几笔，勾勒出勤劳娇俏的农村新妇形象，非常生动。

三是风俗美。这类诗词非常突出。因为作者经常会去各地作客、采风，所去地方不同，各地风俗便各有其特色。比如《浣溪沙·远安县嫘祖庙会》：

嫘祖像前朝日红，山街开出伞花丛。蚕龙舞在笑声中。　　野蕈尚携山味道，桐油自带水姿容。一篮买走万千峰。

写宜昌市远安县逛嫘祖庙会的热闹场景，这里的舞蚕龙及货摊上摆的野蕈、桐油等，都极有地方特色。末句“一篮买走万千峰”，是作者的一贯写法，以奇思取胜。再像《点绛唇·大冶玫瑰园》：

万丈流霞，裁来烂漫茗山下。紫凝红泻。一苑轻香洒。    偏记青春，心动玫瑰架。枝头怕，刺疼方罢。梦里花如画。

上阕写大冶玫瑰园的美景，运用夸张、比喻、拟人、化静为动等手法，把玫瑰之盛艳富丽刻画得淋漓尽致。下阕则联想到自己的青春记忆，可谓词中有“我”，不沦为泛泛描写、赞美。

作者足迹所到之处，广泛描写各地民情风俗，是一幅幅绝好的写生图。

西江月·消泗油菜节

大野刷层金漆，长空洒点香精。蜂儿不肯绕桃樱，都赶菜花欢庆。    柴笋炒鲜一碟，藜蒿蒸嫩千茎。看花归去肚难平，采袋春天做饼。

写消泗乡油菜节的热闹场景，上阕写自然风景，开端两句善于巧喻，把油菜花金灿灿的颜色，比作大野上所刷的金漆，馥郁的花香比作长空中洒下的香精。紧接着两句，不写人们来赶菜花节，而别出心裁地以蜜蜂为切入点，说蜂儿离开桃花、樱花，来赶油菜节的热闹，构思很新颖。下阕写作者赶油菜节，所尝的丰盛美食。然而，这也不是山珍海味，无非柴笋、藜蒿而已，但这恰恰最能体现乡村特色，体现出农村油菜节的风俗。末两句“看花归去肚难平，采袋春天做饼”，以巧思作结，有不尽之意。

由于作者经历颇丰，故而此类描写各地风俗美的诗词作品，数量既多，质量亦佳，可谓是作者田园诗词的一大特色。这一组诗词中还有写东西湖石榴红村、黄陂快活岭庄园、钟祥娘娘寨、山江镇苗寨等地方特色的作品，很能捕捉住不同地区的风俗特点，兹不赘述。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这一组田园诗词，除了善于捕捉田园之美外，部分作品也涉及到了田家苦的内容。比如七律《老屋拆迁现场》：

夜雨新晴日影浮，铲车力大愧煞牛。

卅年祖屋忽如梦，一阵黄埃已似丘。

犬嗅残砖庭树兀，风过空院晒绳柔。

应怜老父无言立，必有伤心藏在眸。

颈联“犬嗅残砖庭树兀，风过空院晒绳柔”，写老屋拆迁后的荒凉萧索之状，以犬嗅、晾绳点染，更让人觉得恻然。尾联“应怜老父无言立，必有伤心藏在眸”，写老父之心酸无奈。惟结句“伤心”一词，直接点出，略显直致。再像古风《弄拉行》中有几句：

弄拉本天赐，山林养列祖。一朝急变起，青山哀锯斧。青山变石山，岂止黎民苦。虽得桃源名，奈无糊口土。禽尽兽走绝，乱石如狼虎。穷山惩居民，山空腹难鼓。痛定人终醒，求生敢一怒。

写山民滥伐树林，结果自食恶果，导致山荒民贫。最后大家不得不痛定思痛，重新种植林木，山林恢复了生机，山民们慢慢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至于姚先生这一组田园诗词的缺憾，我以为作者在创作中追求性灵、活法的同时，忽略了对诗词醇厚味道的挖掘。今人写诗崇尚巧思，而古人对“巧”或有所不取。大抵奇巧、灵巧，间有可取；而纤巧、尖巧之作，则往往不可取。《石林诗话》说：“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可见，诗词非不可用巧，而以“天然工妙”、“不见刻削之痕”为佳。诗词以意为主，而诗味之厚薄至关重要。奇巧之作，往往新颖而豪健；灵巧之诗，体物、写生用语鲜活，这样的作品，都有助于情感的抒发，而不损于诗味。

而纤巧、尖巧之作，往往流于滑俗、轻浅，伤厚，伤深，既有损于诗味之厚，也有损于格局之大。陶渊明、王维、孟浩然可谓田园诗的大家，皆不以巧思见长。姚先生这一组田园诗词，多有灵动、轻快之作，而用巧稍多，略乏朴拙醇厚、含蓄渊雅之作。其中，七律《石榴红村》颔联“飞檐挂日村楼古，围柳谈天楚语雄”两句，语雄气壮，有雄阔气象，颇见格局。此等雄健之作在这一组诗词中，亦不多见。

2018年4月10日

（载2018年第5期《诗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