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捧红的江山·东坡赤壁

姚泉名

万里长江上有一场战争从三国时期打到现在，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没有罢兵休战的迹象，这便是赤壁大战。曹操、孙权、刘备为争夺天下，在湖北境内的长江上开打，这是历史上的赤壁大战；蒲圻和黄冈等地为争夺赤壁之名，在旅游界、理论界互怼，这是当代的赤壁大战。

赤壁大战的战场到底在湖北长江的哪一截？由于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作者没想到后人会争这个；至于《三国演义》又难以全信。所以赤壁在哪里，变成了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问题。粗略统计一下，湖北有六个赤壁，分别是长江上的蒲圻赤壁、江夏赤壁、黄州赤壁，汉江上的汉川赤壁、蔡甸赤壁、钟祥赤壁。这六家“赤壁”，虽然都地处江汉之间，但是有的是看戏不嫌事大，但凡区域内有座江边的山，山壁带点红色的，就在哪儿叫“我是赤壁，我是赤壁！”凑热闹；有的是真的在争，争得那脸跟赤壁似的。到后来，争得最你死我活的，就是蒲圻和黄州。蒲圻下手狠，抢了先机，连城市名都改成了“赤壁市”，商标注册了，合法了，看你黄州怎么办吧。怎么办？诗人来办呗。

关于赤壁最早的名篇，大概是李白的《赤壁歌送别》了。诗有八句，是首古风，其中主要的是前四句：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

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

但是看出这首诗的问题没有？对，他没说赤壁在哪，只说赤壁之战是在赤壁打的，“周瑜于此破曹公”。“于此”的“此”，是哪儿？蒲圻人说，俺这儿。黄州人说，俺这儿。李白说，俺睡会儿。由于李白这首诗不能证明赤壁的确切位置，结果被所有的赤壁在需要壮声势的时候占有，在决斗的时候抛弃。李白要是将诗题写成《蒲圻的赤壁歌送别》，或《黄州的赤壁歌送别》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所以提醒在座的诗人们，写完大作一定要注明创作地点。

比李白这首更有名的赤壁诗，是小杜写的。唐代的“小杜”特指杜牧。杜牧是唐代杰出的诗人、散文家，著有《樊川文集》。杜牧的诗歌以七言绝句著称，内容以咏史抒怀为主，在晚唐成就很高。为别于“老杜”杜甫，人称杜牧为“小杜”。唐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四月至会昌四年九月，杜牧在湖北黄州担任刺史。期间写了《赤壁》这首千古名作：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黄州赤壁，指的是黄州城外长江边上的赤鼻山，因为其山崖突出下垂，形状很想一个悬挂着的鼻子，山石颜色褐红，所以老百姓起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名字；又因为从前长江从山下经过，所以赤鼻山又被称为赤鼻矶。这儿江面宽阔，气势雄伟。唐宋时期，赤鼻矶上就有供人登临远望的建筑。杜牧还有两首诗也提到过赤壁。其一是《黄州寄李岳州》，写道：“乌林荒草远，赤壁健帆开。”点出了黄州有赤壁大战中的两个地名。其二是《齐安郡晚秋》：“可怜赤壁争雄渡，惟有蓑翁坐钓鱼。”齐安郡就是黄州。这三首诗都说明，杜牧认为黄州是赤壁战场。但是杜牧是黄州的刺史，他说的话可信度高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事不是今天才有的。

杜牧的这首《赤壁》历来是诗坛舆论的焦点。主要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两句引起的。宋人许顗在《彦周诗话》中说：“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措大，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带有蔑视之意，说杜牧没有见识。许顗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不光我不爱听，宋明以来，反对许顗的人越来越多，都说这倔老头根本不懂诗。当代诗评家刘永济做了一个点评，很有总结意义：“大抵诗人每喜以一琐细事来指点大事。……家国不保，二乔何能安然无恙？二乔未被捉去，则家国巩固可知。写二乔正是写家国。且以二乔立意，可以增加诗之情趣。”以小见大，指桑骂槐，才能够引人深思，如果真按许顗老先生的套路写诗，大谈社稷存亡，口号声声，不是写诗。因为历来争论热烈，所以杜牧的《赤壁》成了名篇，在王兆鹏教授的“唐诗排行榜”上名列第39名。因此提醒在座的诗人，作品要创造话题。写出来让人议论，好的坏的，由人家说，必会成功。否则丢出来一点回声都没有，太没意思了。

小杜已经是高山了，但山外又出现了更高的山。另一个人的出现让黄州赤壁成为了一座不朽的城市。这个人就是苏东坡。苏东坡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可谓全才。现代著名学者、《苏东坡传》的作者林语堂先生说：“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他还形容苏东坡的一生是“人生的盛宴”：

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黄州正是因为有了苏东坡的足迹而成为一座令人遐想的诗歌圣地。据苏轼研究专家丁永淮先生《苏轼黄州活动年月表》的统计，苏东坡在黄州生活了四年又四个月，是他创作的辉煌时期，共作诗约220首，词约66首，赋3篇，文约169篇，书信约288封，共计740余篇。这些作品很多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其中最负盛名的当然是“一词二赋”了。“一词”是指《念奴娇·赤壁怀古》，“二赋”是指前后《赤壁赋》。这里我们只复习一下《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七月。当时作者四十七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两年余。苏东坡由于诗文讽喻新法，为新派官僚罗织论罪而被贬，心中有无尽的忧愁无从述说，于是四处游山玩水以放松情绪。正巧来到黄州城外的赤鼻矶，壮丽的风景使苏东坡感触良多，因此写下这首被近代元好问称赞为“乐府绝唱”的作品。他把当年“雄姿英发”、无限风光的周郎拉出来，就是想说明时光易逝、岁月蹉跎，就是想衬托自己怀才不遇、壮志未酬。

2012年，王兆鹏教授主持“宋词排行榜”，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综合分值28.33名列榜首，超出第二名10多分，足见这首词的受欢迎程度。《赤壁怀古》自诞生之日起，便不胫而走，蜚声天下。南宋俞文豹所著《吹剑续录》记载：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虽‘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的确，这首词气象磅礴，格调雄浑，高唱入云，其境界之宏大，是前所未有的，完全不同于当时以柳永为代表的词坛流风。这首横空出世的绝作影响太大，以至于黄州赤壁被称为“东坡赤壁”。

以上杜牧、苏东坡似乎都认为赤壁大战就是在黄州开打的。但事实上，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就拿杜牧来说，他非常注重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甲兵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并曾注释过《孙子兵法》，他不可能没读过《水经注》吧？尤其是杜牧的爷爷杜佑写过一本《通典》的史籍，书里明确说明赤壁大战的地点在湖北蒲圻。这本《通典》，杜牧难道没看过？

再说苏轼，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记载一段苏东坡的话：“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以苏东坡的聪慧博学，他真的“竟不知孰是”吗？试想一下，苏东坡跑到黄州的大街上逢人便说：“赤壁应该在赤壁市！”结果会怎样？

杜牧、苏轼明知黄州赤壁不是赤壁大战的战场，还故意把黄州赤壁说成是赤壁大战的战场，目的何在？今天看来，无非是他们在黄州都过着郁郁不得志的日子，赤壁大战的烽火硝烟正好可以焚烧他们内心的郁闷，发散他们心中的感慨，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由于杜牧、苏东坡巨大的影响，文坛上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自宋以后，许多人明明知道黄州赤壁不是当年战场，却非要把黄州赤壁说成三国赤壁，集体耍赖。如大诗人陆游在游览了黄州之后，写了《游黄州东坡诸胜记》一文，对黄州赤壁是三国赤壁的说法提出了怀疑，认为“不可考质”。然而在同时写的《黄州》诗中，陆游却“照例”把黄州赤壁当做三国赤壁：

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

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

这诗里明明白白藏着“黄州赤壁”四个字。唉，文化人啊，看不懂啊！所以近代有位叫王葆心的方志学者在《黄州赤壁沿革考》中很霸气地说：“唐宋人赋赤壁之作均应隶属黄州。”这是把李白也拉进来了。

不能太欺负人啊！诗人都跑黄州去了！真正的战场很生气。所以蒲圻一再以史料为准绳，以地理为依据，大力普及三国赤壁大战的知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所以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下，后人将蒲圻赤壁称为武赤壁，也叫“周郎赤壁”；将黄州赤壁称为文赤壁，也叫“东坡赤壁”。一桩公案，似乎可以消停了。但近几年，黄州城里又有一些新锐学者提出，黄州赤壁真的就是三国赤壁！算了，我不想听。

时间的关系，今天只能讲这么多。希望大家能抓紧时间，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找到自己心中的诗，用你的诗来捧红湖北的山水。我期待着！湖北期待着！

（2017年8月10日讲于“2017台湾教师两湖文史研习营”武汉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