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坟前诗好多

〇泉名

　　随团在杭州走马观花一天，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拜谒岳王坟。
　　小时候听刘兰芳讲《岳飞传》，是一天当中最心驰神往的时刻，感谢这位为我洗脑的评书艺
术家，以至于到现在，一提到“岳家军”，依旧神飞色舞；一提到“精忠报国”，依旧意气风发；一提到“莫须有”，依旧扼腕痛恨。在武昌黄鹤楼公园深处，我最爱静静地坐在“岳武穆遗像亭”里，在他曾驻扎过的这片土地上，看他的遗像，看他倚马北顾的雕塑，看他“还我河山”的题字，看“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的楹联。
　　诗人对历史最无情，没有什么历史人物是他们不敢评价的，没有什么历史角落是他们不敢光顾的。无情恰是多情，在杭州西湖的岳王坟前，多少诗人骚客留下了自己的感慨，对于岳飞的含冤被害，他们和所有老百姓一样一直耿耿于怀。南宋时就有人将批评的矛头直指主谋与主犯，如郑起（一名郑震）《谒岳王坟》曰：“臣子报君终一死，权奸卖国欲中分。”郑起作为南宋的官僚阶层，不敢直接批评宋高宗赵构，只是委婉地说“报君终一死”，可以理解。
　　一到元代，人们对赵构导演，秦桧主演的“风波亭冤案”抨击起来更加没有顾忌。有专批秦桧的，如元人倪瓒《岳王墓》：“出师未久班师急，相国翻为敌国谋。”映射秦桧为金国间谍。元人周德清还干脆直接点秦桧的名，其《［中吕］满庭芳·误国贼秦桧》云：“官居极品，欺天误主，贱土轻民。把一场和议为公论，妒害功臣。通贼虏怀奸诳君，那些儿立朝堂仗义依仁！英雄恨，使飞、云幸存，那里有南北二朝分?”但都没有韩信同的《岳王墓》骂得畅快：“秦家小儿真戏剧，播弄造化摇枢极。指仇为亲忠且逆，只手上遮天眼碧。”到了后来，这“秦家小儿”的危险更大了，不光是遭人骂，还有要打的，明人张应福《题岳武穆王祠》：“逆桧和议长屈膝，人人争赠两三砖。”看来“拍砖”并非现在新创的流行语。还有要砍要杀的，元人胡炳文《拜岳鄂王墓》：“鸩毛何太毒？龙渡只如斯。坟畔休留桧，行人欲斧之。”
　　柿子不能老找软的捏，在赵家王朝尚未覆灭之时，就有人敢出头指证真凶，宋理宗时的小官员徐集孙的《岳鄂王墓》曰：“班师似出高宗意，逢恶徒成秦相奸。”后来，将主谋锁定赵构的人越来越多，元人潘纯《题岳武穆王坟二首》：“江左长城真自坏，邺中明月竟谁歌？”元人高明《和赵承旨题岳王墓韵》：“内廷不下班师诏，绝漠全收大将旗。”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咏岳坟曰：“逆桧阴图倾大业，昭陵无意问神州。”明初高启《岳王坟》：“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明人王世贞《岳坟》：“空传赤帝中兴诏，自折黄龙大将旗。”明人王象春《谒岳武穆庙》：“君王自得偷安计，臣子应班痛哭师。”死后也葬在西湖的明朝名臣于谦《岳忠武王祠》亦云：“中兴诸将谁降虏，负国奸臣主议和。”清人朱彝尊《岳忠武王墓》：“宋室偏安日，真忘帝业艰。但愁诸将在，不计两宫还。”清人钱大昕《岳忠武王墓》：“君王自恋余杭乐，不独文臣解爱钱。”清人王峻《谒岳忠武庙》：“长城自坏天难问，半壁偏安主厚颜。”清人周馥《岳王坟》：“奸谋自探君心出，和议遂教国耻忘。”他们的言辞都比较委婉，远没有明人邱濬直切愤激，其《沁园春·题记岳王庙》曰：“为国锄忠，为敌报仇，可恨堪哀。”是为名句，其古风《岳王坟》更是将一干人等揭去画皮：“忠勋翻见遭杀戮，胡人未必能亡秦。呜呼，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在所有责备宋高宗的岳王坟诗词中，最快人心的还是宋朝皇室后裔赵孟頫写的《岳鄂王墓》：“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芜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陶宗仪曰：“岳王墓诗不下数十百篇，其脍炙人口者，莫如赵魏公作。”赵孟頫系宋室之后裔，某种程度上以此诗给了岳飞“一个说法”。
　　宋高宗为什么要杀岳飞？很多人似乎搞不明白，连清朝乾隆皇帝看完宋高宗当年下给岳飞的手诏后都写道：“飞白精忠早赐旗，霜寒又廑上游师。本来原是腹心托，十二金牌竟为何？”（这诗很不咋地，正是乾隆风格。）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明知故问，这个问题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徵明讲得最透彻，《满江红·题宋思陵与岳武穆手敕墨本》：“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岳飞之死，加快了宋室灭亡的速度，南宋叶绍翁《岳武穆王墓》：“如公更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宋末王英孙《岳武穆王墓》：“中原望断因公死，北客犹能说旧愁。”元人胡炳文《拜岳鄂王墓》：“有公无此日，再拜泪交颐。”“无此日”，是指宋亡之日。元人贯云石诗云：“自从公死钱塘日，便觉江山把不牢。”清人陈治典《吊宋岳武穆祠》：“只因万里长城坏，吹过厓山柁底风。”厓山是宋朝最后一个皇帝赵昺殉国的地方，有宋319年统治到此完结。
　　对于宋高宗自坏长城之举，后人在指责之中还包含着暗讽，如元人高明《和赵承旨题岳王墓韵》：“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游魂更可悲。”明人马继龙《谒岳武穆祠》：“孤臣毅魂今犹在，二帝游魂不可招。”皆是明悲徽钦二帝，实刺宋高宗。明初高启《岳王坟》：“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宋亡后，元人尽掘在绍兴宝山的六座宋皇陵，明人贝琼《穆陵行》诗序曰：“至元中，胡僧杨琏真伽利宋诸陵宝玉，因倡妖言惑主，尽发纮宫之在会稽者，断理宗顶骨为饮器。”岳王坟代代有人凭吊，而南宋帝陵荡然无存，人心向背可鉴。
　　历代诗人对岳飞被冤杀，凭吊之时无不哀怜痛惜，如，宋陈允平《鄂王墓》：“鄂王墓在栖霞岭，一片忠魂万古存。”宋董嗣杲《岳鄂王墓》：“更无雁带边头信，惟有天知地下冤。郁郁栖霞霞外树，墓门不掩鹳雀喧。”元郑元佑《岳武穆王墓》：“空令遗黎痛至骨，荒坟一上一哀吟。”明吴伯与《拜岳武穆墓》：“休兵雨泪归中土，出塞风呼此一丘。”明杨于庭《岳王祠》：“可怜金牌十二诏，父老攀留泪满襟。”明苏茂相《谒岳武穆王墓祠》：“军前金诏班何急，井底银瓶恨不胜。”明夏日瑚《奉吊宋岳武穆王》：“孤臣独奋中兴志，天道元无翊宋心。”明张岱《岳王坟》：“半天雷电金牌冷，一族风波夜壑红。”明徐渭《岳坟》：“墓门惨淡碧湖中，丹雘朱扉射水红。”明凌云翰《岳鄂王墓》：“栖霞岭下将军冢，夜夜悲风起石麟。”明杨焯《岳坟》：“隗家留得岳家坟，寒食年年哭墓云。看取玉环丛九曲，桔花如雪洒将军。”我很喜欢民国黄节写的《岳坟》：“双坟晚蟀鸣乌石，一市秋茶说岳王。独有匹夫凭吊去，从来忠愤使人伤。”
　　明末张煌言学习岳飞好榜样，无疑是岳飞最好的粉丝。张煌言是明崇祯举人，文学家，明亡后坚持抗清，兵败被俘，誓死不降，被难于杭州。其《入武林》诗曰：“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素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西子湖头之师，即岳飞和于谦这两位民族英雄也。张煌言被俘后又有《忆西湖》诗：“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一座新坟无。”赴死殉国之心可鉴。人们满足了他的遗愿，将他葬于西湖南屏山麓荔枝峰下，于是“青山有幸埋忠骨”，西湖更添一引人凭吊之处。
　　西湖之畔岳王坟，一个满载爱国情怀的图腾。终有一日我会专程前来祭扫。

2010年1月11日于奓湖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