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岳父九十岁了，他的高寿真使人难以置信。三十年前，他走路已经气喘吁吁，身子老佝偻着，脸皮皱得像某年西南五省久旱的地皮。那时，大舅子顶职岳父提前退休，凭他的白铁工手艺又到我们厂里干了好几年。然而留给我同事的却是他早衰的第一印象，居然有口无遮拦者悄悄地对我妻子断言，恐怕老头子来日无多，至使我们一直胸有块垒。

这么多年过去了，岳父似乎依然是那个岳父。尽管冬日里，哮喘病时时折磨着老人，岳父喉头几乎天天像拉着风箱似的，不停地咳，不停地痰。但他倔犟地断然拒绝儿女们闻风而动的关切和照应，他说大家都有自己一个家，大家都有自家要忙的事，这里的事我能够对付。话是这么说，但老人们终究是离不开小辈的。我和妻子去桐乡前，岳父母的身体全由妻子操心着。后来又由大舅和小妹担当。后来，妻子在家养病，我们常常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去看看两老，岳丈似乎也很少有闲着的时候；如果闲着，我们一进门就会看到两位老人肩并肩地坐着、躺着，岳丈就坐在那只高靠的藤椅上，岳母则躺在紧挨着的垫得厚厚的榻上。按照老丈人的说法，家中最舒适的座椅就应该留给“老太婆”。尽管岳母腰比岳丈的挺，但岳丈总是把家里的“累”由自己揽着。一次我们进去，见房间里只有岳母一个人在看电视。这年头，两老耳背得几乎完全失聪了，要么是打着手势交流，要么紧贴着耳朵说话，我笑着说他俩像是在接吻。妻子问：“阿爸呢？”“刚才还在，后来拄着拐杖出去了。”我们估摸阿爸是去菜场了，此时正是上下班的辰光，车来车往挺危险的。果然我们在到菜场的途中截住了他，不许他以后如此胆大妄为。回家的路上，我看得出来岳丈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紧紧地搀住我俩的手，就像我们常常去看他们时，他会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我们一样。

  左起：岳父，妻子，外甥女，岳母

两位老人就这么从年轻过来，听妻子说他们从来没有拌过一句嘴。当岳母使性子时，岳丈会千方百计地去迁就她，一边和颜悦色地说“老太婆是我的不是”，一边嚷嚷着让儿女们给做妈的拿吃的讨她欢心。如今岳丈的退休金越长越高了，岳母这个农村户口每个月也有了数百元的“生活保障”，日子越过越轻松，自然就更希望自己长寿。每次我们见面，岳母嘀咕的总是她这痛那痛的，而阿爸见了妻子脸上顿时会缀满灿烂。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玉英身体怎么样”，如果妻子说这些天不错，他立马就说“那好那好，我就放心了”。当我们问他身体如何时，他一般总是笑笑“我年纪大了，无所谓了，只要自己注意着点就好”，那话语十分平和。他们常有高兴的时候，丝行埭菜场乔迁浔东后没几天，我们在那里遇上曾经是邻居的经营户，她告诉我们，刚才你阿爸姆妈来过了，说是参观参观新菜场，两个人可好了，手挽着手，好亲热哩！不过，日子并不总是这么平平稳稳的，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岳母不慎，几乎摔成了人生绝响，一度完全进入了弥留状态。岳母在病床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的老头子，时而清醒间吐出的眷恋就是“我走了，你阿爸怎么办？”岳父坐了三轮车心急火燎赶来看望岳母，两双异常骨感的老手攥在一起，老泪纵横，两人都嘀咕着什么。阿爸说了一句令人揪心的“笑话”：“你姆妈如果有了个三长两短，我以后衣服上掉了纽扣怎么办？”好在这种意料之中的分手奇迹般地没有成为现实，生命力特别旺盛的岳母拼着命从奈何桥赶回人间，和岳父重叙幸福人生。

  岳父和我的小孙子

岳父的哮喘病是年轻时跑乡（挑铜匠担）落下的。岳父经历过精简、单干又重新走上手工业合作化的道路，他退休时的工龄很短，只有15年。可是他却已经拿了三十多年退休金。由此，他常常流露对政府的感恩之心，也常常以有福之人自居。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拿国家的退休金要福气的”。生活上他绝对没有什么企求。早几年他盼的是见玄孙，如今绕于两老膝下已有众多的玄孙辈，他们还有什么牵挂呢？

看着岳父慈祥的面容，老人的坚强、老人的淡然、老人对人生的满足都写在脸上，当老人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佝偻的背影时，我觉得那背影仍然富有力度，我觉得他还会不断地走下去，直至走成一位期颐老人。

作者注：本文写于12年前。岳父已于农历2012年6月28日离世，享年92岁。值此清明节之际，谨以此文纪念慈祥的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