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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9期
一
二〇一六年六月的第一天,儿童节,凌晨五点。腾格里大沙漠边上被一圈儿土坯房子围起来的一个院落。这是一所乡间民办学校,学校里唯一的一位教育工作者,校长,兼老师,兼厨师,兼校工,兼司机,还兼上课下课的敲钟人,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学生,一共十一人,从一大炕上轰起来,召集到院子里,要完成一桩很困难又必须完成的事。他们今天要赶到五十公里外的乡上,去参加全乡中小学六一儿童节歌咏比赛,目标是务必获奖,获奖就有乡政府发的奖金,这笔钱对于学校生死攸关。这所学校是没有办学资质的,得不到县、乡任何一级教育机构的承认,创办人兼唯一的教书人马葡萄只是初中肄业,不在教育局的名册上,所以就没有一分钱的经费划拨,如果得了这笔奖金,就可以给学校买米、买面、买人吃的油和卡车烧的油,还要买煤,最重要的是要买水!腾格里大沙漠是干透了的北方地域,在这里吃水都是要拿钱买的,专门从事这一营生的卖水人从几十公里外用骆驼或者毛驴把水驮来,水是论斤卖的,过去每斤水四角七分,现今已经涨到五角一分了,学校已经十天没买水了,因为已经没钱了,而且还欠了卖水人五十八斤水的账呢!十一名学生包括马葡萄自己已经快十天没有洗脸了,学校干涸成了一团老丝瓜瓢。干涸是学校的常态,今年的干涸更甚。马葡萄原名叫马金花,她给自己改名叫马葡萄就是想让学校听上去还有点儿水灵。马葡萄和学生娃娃现在个个脸上畿黑着,但演出就要化妆,化妆你总要洗把脸吧,你一个个脸脏兮兮地站到台上去唱你怎么能得奖呢?不得奖怎么能拿到奖金呢?拿不到奖金又怎么能买水呢?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马葡萄在六月的第一天面临的难题就是:没有水,又必须要洗脸化妆!
马葡萄于是给她的学生们出的办法是:哭!
使劲地哭。眼泪也是水,哭出眼泪来就把脸洗了。
马葡萄说:“赶紧!个人都快想个人的伤心事,都赶紧地哭!”
听到马校长命令的学生,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八岁,都对着清晨开始泛红的天边,睁着空洞的眼窝,仰头嘿嘿哈哈地笑起来。这是一群小瞎子。马葡萄办的实际上是一个盲童收养班,她给自己的班自封叫学校,全称是“高沙窝乡特种教育学校”,是因为现在教育是中华民族的心头肉,上上下下都重视,叫个学校她好出去化缘。马葡萄是个聪明的人。
最大的学生徐成则,因为经常说一些电视广播里政策性的话,被马葡萄称为“老干部”,同学们也这样叫他。老干部笑得最响亮,他说:“现在日子这么好,学校冬天屋子里都能烧炉子了,有啥可哭的!”小瞎子们都赞同,认为学校今年都有炉子烧了,都冻不着了,真没啥伤心可哭的。
马葡萄无奈,但今天必须哭出来!她掏出手机来看网上的新闻,想找出一条两条的伤心事,来启发她的学生娃娃们哭。马葡萄很快找到了一条,说的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拥到北上广深去谋职,有一个应届生,认为自己工资太低,月薪只有五千块,每月租房、吃饭、手机交费等,压力太大,就跳楼自杀了。马葡萄念了这条,说:“这是一条伤心事,人家都寻死自杀了,快想想人家多可怜啊!”
小瞎子们却全都更加欢实地笑。老干部说:“这就要寻死啊?这都要寻死,那咱这片的人不是都死绝了!”小瞎子们全都对这位应届生的自杀行为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马葡萄只好再找,她随口又念了一条:山西一个煤老板嫁女儿,婚礼花费七百万。马葡萄念完就觉得不妥,说:“这条不算,这条是人家嫁闺女哩,这条是喜事哭不出来!”
老干部却眨巴眨巴他空洞的眼,呜呜地哭出了声。
马葡萄斥责道:“徐成则你捣啥乱!人家嫁闺女是喜事你哭啥哭?”
老干部哭着说:“这么多钱,要是给咱买水,能把咱学校的人都淹死,那多幸福啊!”
老干部伤心凄凉地哭。小瞎子们也全都跟着伤心凄凉地哭。哭声在腾格里沙漠上飘飞,因为空寂辽阔,传出去很远。沙漠边上是贺兰山,山峦把哭声挡回来,形成回响,小瞎子们的眼泪在有回响的哭声中愈发汹涌。
马葡萄成功地完成了演出前的洗脸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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