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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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一定要相信,刚开始的时候马小花没有想过要编阔。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啥就那么做了。
应该是当时的聊天气氛起了助推作用。
她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前面有力量在牵引,后面有手在推搡,一步一步地走,不知不觉就迈上了编造谎言的道路。
编阔是方言。小城人祖祖辈辈通用方言土语。以小城为中心,往它下辖的县区乡镇村落辐射,全用的是方言。像全国的方言土语分布的格局一样,这里的语言也呈现出它们既交流交融交叉,又各自为阵,固守小范围的差异。人口较为集聚的城市像锅,市县是大锅,乡镇是小锅,锅里烩杂着不同的方言土语,日子长了,大家互相熟悉了,就出现来自四里八乡的人,操着不一样的方言,但能流畅无碍地交流的奇特景观,同时也加速着语言的融合和同化。
而越是偏远、隐蔽、交通不便的山村,才会越完整地保留下来纯正的方言。
编阔是方言中的一个词,就是撒谎、说谎的意思。在方言中的同义词能有一大串,编谎、扯谎、丢谎、丢皮溜谎……有中性的,有贬义的,在不同的语言环境里有不同的使用效果。惯熟方言土语的本地人,就是闭上眼不过脑子,也能用得顺溜无比。
马小花到小城六年了,话语间还保留有老家的那些方言,比如她刚刚扫过的路面,有人扔一根烟屁股,她一边弯腰拿夹子夹,一边在心里骂,土锤,穿得人模狗样儿的,心眼儿不好,咋就晓不得尊重旁人的劳动成果呢,清洁工难道就不是人?有女人穿着高跟鞋,挎着皮包包,咯噔咯噔地走过,留下一串香水味,对马小花连看都不看一眼,好像她不存在。这时候马小花的心里有些失落,好在很快就过去了,日子长了,经见得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反正她戴着口罩、帽子,还包了一块丝巾,谁也认不出她,她也没啥不如人的。靠自己一扫帚一扫帚地挣血汗钱养家,她心里挺坦然的。她就望着那些十分高傲、对她视而不见的女人,心里想办法给自己解气,暗暗地骂,猴精,妖婆子,撩啥哩?看你穿得戴得明灿灿炫乎乎,说不定给哪个男人当二婆子、小三儿、第三者,拿沟子换饭吃哩,骗钱花,有啥值得二的?
这里头土锤、撩、猴、妖,全是本地骂人的话,纯正的方言,专门用在女性身上。二老婆、小三儿一类却不是本地方言,是时兴的新词。语言的精妙之处就在这里,它们一方面在保持原本面貌,另一方面又不断地与时俱进,吐故纳新,不断地吸纳新词补充进来。
马小花现在已经能顺利地和来自不同县区、乡镇的人交流。小城人口的大部分由四面八方的外来者组成。如果细细分辨,就会发现彭阳县来的人说话爱带个“那”“为”的首音;隆德县和甘肃的静宁接壤,口音又是另一种味道;西吉县又分南北不同的语感;到了原州区,有人把“二”的音发成“爱”,好像他们说到这里舌头忽然又大又硬,横在嘴里不会打弯儿,一个个成了《红楼梦》里那个老是把贾宝玉喊“爱哥哥”的史湘云。
马小花跟马路东头第二片区的胡玉梅学会了彭阳话,见到她就“那”“为”地打趣,跟垃圾中转站的老陈学会了隆德方言中最突出的特征,还跟分管中山街环卫的小队长马友平学了几句原州话。
马小花性子柔软,为人老实。胡玉梅有时家里有急事,就找马小花帮忙照顾她的那一段路面,以防被突击抽查的小队长发现。她人一走,马小花就真把事当事了,尽心尽力地替胡玉梅看着。老胡说孙子插班进了二小,但没一年级的课本了,他着急找,马小花和刘晓梅一起说自己家里有,娃去年用过了还留着。第二天马小花把儿子用过的课本带给老胡,老胡再见到马小花的时候,就夸她心实,说到做到,那个刘晓梅至今也没见把书拿来。
马小花以前在老家就常被人夸说实在,好打交道。进了城,城里人也这么说。她就越发认定做人实在好,不管走到哪里,这个实在不能丢。
她就更不愿随便跟人编阔了。
想不到今儿竟然顺口就编了这么大一个阔。
出口容易收口难。等她猛然意识到这样不好,想要撤回来的时候,微信显示这条信息发送时间已过,撤不回来了。只能删除。但删除了不起作用,删除后的结果是,这条语音只有她一个人听不到了,而群里其他人都能听到。
马小花望着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除了有几个调皮男生发了几个搞笑表情包,咸兰兰发的几个红包,再就全是语音。一条又一条的语音。她划着手机屏一直往前拉,翻到她被拉入这个群的时候,才戛然而止。之前她不在群里,自然没法知道他们的聊天情况。他们肯定还说了很多,她看不到,那时她还是没被95届小学同学群这个组织找到的散兵游勇。
微信是啥时节出来的?微信群又是啥时节流行起来的?马小花不知道。她进城那年换了个智能手机,里头带着微信,她就正式用上了微信。微信真是方便,只买流量包,就够你在上头和所有能加上的亲朋好友说话了。还能打视频。奇怪得很,没微信之前吧,很多联系不上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个都联系上了。就连一些原本可能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见上面的人,也都被加上了。比如二十几年前的小学同学们,现在都聚集到了一个微信群里,这要放在以前真是让人不敢想象。
1995年,一个叫山头嘴的山村小学的一帮五年级学生,在毕业后就匆匆走散,各奔东西。时隔二十几年,大家又被拉进了一个群里,不但能听到所有进群的同学的声音,还有愿意发照片的,把自己二十几年后的样子发到了群里。
马小花也应要求发了两张近照。
刚进群真是有些兴奋。一方面让人感觉到久别重逢的喜悦,另一方面又叫人不由得感叹时光的匆匆。群里炸翻天了,各自询问近况,当年分别后的人生过程,然后就说起现在的生活。马小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编了阔。她说她在落花胡同上班。落花胡同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