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zryhl2020.bokee.com/507963655.html《收获》2021年第3期
雨天是赌钱的好时候。风雨漫天,芦荡苍茫,雨打顶棚敲出一艘船的轮廓。舱内安稳,偶尔飘摇晃荡,香烟的浓雾从这一头流到那一头,温暖地包裹住一张四方牌桌和吊在棚顶的罩灯。赌徒陈三在拘留所里描述他的水上赌博经历,两眼里还有断舍不掉的迷醉。抓他是因为他老婆喝农药了。他老婆喝农药是因为他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她正在医院里抢救。我带了一个警员等在门外。医生伸出头说,灌肠成功,活过来了。我对警员递了个眼色,他拷上等在一边的陈三就走。
抓赌是所里的常规动作,旱地上有,水上也有。这帮赌棍也聪明了,习惯了在水上赌。找条船,在河上风轻云淡地走,窗帘后头赌得地动山摇。小赌怡情也不行,抓赌小组里必须有几个兄弟一年四季在水上忙活。陈三就是在水上,从小赌怡情玩大的,把家底子败了个精光。也是从他嘴里,我们才知道有艘船专门干这个,船主负责大家安全,你输掉裤衩他不管,只抽赢家的成,到手的百分之二十归他。吃喝拉撒全包,但只有玩大的才有上船的资格。
“船都去哪儿?”我问。
“小鬼汉。”
我一听头皮都发麻。鹤顶人肯定都明白。那无边无际的一大片芦苇荡挨着运河,传说几百年前就亡魂遍布。清兵跟明朝的军队在里面打过,死人之多,把芦苇荡的空隙全填满了。据说芦苇吸饱了血水,好几年长出的苇叶都是红的。打日本鬼子那会儿,小日本把鹤顶周边的老百姓赶进芦荡里,开始用刀砍,砍累了用机枪扫,尸体堆积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肉坝,把芦荡和外面的运河隔出了两个不同的水位。当然,后来我们也把很多小鬼子的命留在了芦荡里。
小鬼汉这名字什么时候叫出来的,我没深究过,真他娘形象,芦苇荡里的死鬼如麻,比芦苇少不了多少。更可怕的是,一到阴暗湿冷的时候,小鬼汉里就摇晃不止,无风也起三尺浪,如有伏兵百万。本地人也绕着走。据说小鬼汉地形极复杂,芦苇生长循着我们看不懂的规矩,敢进去的人不多,能出来的更少,绕晕了正常,绕死了也不意外。平常捞鱼摸虾打猎捡鸟蛋的,也只敢在边缘处活动,怕深了命丢到里面。所以,听说赌局设在那里,我着实吸了口凉气。
早两年,陈三还真有点钱,手头有个小砖瓦厂,隔三差五地应酬,被供成了牌桌上的大爷。最后一哆嗦就是在小鬼汉,大手笔,砖瓦厂也押了进去。唯啷一声,成了穷光蛋。尽管他无比怀念船上温暖的牌桌,但当他的神思从船上下来,还是被夜雨中的小鬼汉吓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身,裤裆里都疙疙瘩瘩的。他说中间出来撒泡野尿,想换换手气,对着喧嚣凄冷的芦苇荡,愣是没尿出来。他感觉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风雨飘摇的坟场上。那泡尿还是回到船舱的厕所里尿了。接下来他的手气更差了。
“进小鬼汉的路线记得吗?”
“看都看不见,哪记得?”陈三说,“滨河大道尽头的那码头,上了一艘船,两眼就被蒙上了。有时候还让闷两口老酒,‘少陵醉’。人晕乎着。七绕八绕,比猫玩线团还乱。芦苇打到船上和我身上,喇喇的。苇叶还划破了我的脸,你看。”我用旁边的记录本推开他油腻的脸,人到中年,庸俗和腐朽一样不落地聚集在他的表情上。“到那船前才停下,取下黑布条,有人接我上船。那船不小,平平常常,混在一堆客船里反正我分不出来。站在船上,我踮起脚尖,满眼除了芦苇还是芦苇,连绵起伏,就像一阵风一直刮到天边。我跟你说仝所,不到小鬼汉,你都不相信咱鹤顶还有这么大的一个芦苇荡。”
我站起来往外走。
“哎,我说仝所,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找到那条船再说。”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