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是亲爸/邹世奇
(2021-06-07 09:25:21)《芳草》2021年第3期
一
初冬的天气,空气湿而冷,天黑得早,路灯的光昏黄,路上没有什么人和车。起风了,竹青抱紧双臂,看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半。爸爸每次出外勤回来都迟,最迟迟过八点,竹青在这条他回家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她本来在爸爸单位的门卫小房子里等爸爸。门卫老爷爷和他老伴都认得竹青。也是,竹青每周来他们单位跟爸爸拿生活费,这机关大院大概每个人都认识她吧。老两口看见竹青在她爸办公室门口瑟瑟发抖,就热情招呼她进门,说屋里好歹暖和些。屋里果然暖和,生着蜂窝煤炉,架着银白的铝皮通风烟囱,本就狭小的屋子更加小得转不过身。老两口一直在忙忙碌碌,接电话、给时不时进出大院的人开门关门、烧水、灌水、在火上烤橘子、招呼竹青吃橘子、换电视频道,基本就没坐下来过。这种时候是竹青最窘迫的时候,跟父亲和后妈一家生活的那几年落下的毛病:只要房间里有人在干活,竹青就一定要上去帮忙,如果人家让她帮忙她就自在,不然她就会如坐针毡,过一会儿再主动上去帮忙,如再被谢绝,她就越发惶然……因为竹青爸爸的缘故,门卫老两口对她很客气,并且也实在是没什么要她帮忙的,在竹青的殷勤中,老两口不住嘴地说“这孩子太客气”“这孩子太懂事”,渐渐也好似累了,或者被传染了竹青的窘迫,脸上的笑容就有些疲惫的僵。
竹青捕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越发不自在了。然后她就觉得老太太刚刚放暖瓶的手好似重了些,薄薄的塑胶桌子发出沉闷的一声“砰”,窸窸窣窣抖了半天;又将几个金属衣架跌落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巨大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老头问了一句“明天早饭吃啥”,老太婆回答的语气中透着三分不耐。一定是我在这里坐得太久了,惹人烦了,竹青冒出这个念头。接下来就是一番礼貌的道别,老两口挽留:“等了这么久,不等到回来多可惜,再等等吧,一会儿准回来。”“不了,不了,我先走了,改天再来。麻烦爷爷奶奶了。你们早点休息。爷爷奶奶再见。”
出了爸爸的单位大院,走过小半条街,转过街角,竹青就在路边一盏路灯下停下来,继续等爸爸。今天等不到明天就没钱吃饭了,当然要等。
街上偶尔有车子、行人经过。竹青对爸爸的体态、姿势,甚至他的“木兰”形状、声音都无比熟悉。但每当远远有人骑“木兰”过来,她总忍不住要眯起近视的眼睛多看几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竹青看见爸爸了。等他快到跟前时,竹青叫了一声“爸”,声音有些干涩。爸爸这才看见路边的她,诧异地停下来:“今天怎么在这儿等呢?”“本来在你办公室门口等,门卫爷爷奶奶非要我进去烤火,我觉得他们屋子小,我在那里太麻烦人家了,就说不等了,出来在外面等。”爸爸问:“又没钱了?要多少?”“嗯”竹青嗫嚅着说,“每天生活费五块,省着花的话一星期三十块。”爸爸手伸进夹克兜里往外掏钱包,看见爸爸数了三张十块的,竹青突然鼓起勇气说:“爸爸,多给我十块吧。”“做什么用?”“买卫生巾。”爸爸不再言语,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五块的。竹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不是钱实在不够花,她才不会以这样的理由跟爸爸开口。记得有次奶奶当着竹青面叮嘱爸爸:“竹青现在大了,你给她的钱要稍微宽绰点,留够买卫生纸的。”竹青十分不舒服,红着脸抱怨奶奶“罗嗦死了”,结果被爸爸训斥一顿,说竹青果然不懂事、不尊重奶奶。
爸爸推着车子和竹青并肩走,他的家和竹青的学校基本在同一个方向。竹青低着头不看他:“爸爸,我不想上中专。我想上高中。”“幼稚!你们根本一点都不懂社会。现在大学都不包分配了,毕业等于失业,只有个别中专才包分配,比如师范。你还算幸运,有一趟政策的末班车。不要跟着别人瞎折腾。”“不包就不包吧,人家都能找到工作,我就不能?”“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你有天大的本事,没有门路就找不到工作。哪怕你弄顶博士帽戴着,找不到工作等于零。”“我不信我找不到工作。”“你不信不顶用,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普通家庭,早点工作是正事。等你进入教师队伍,想换工作还可以考公务员嘛。教师队伍很出人才的,很多干部都是教师出身。”“我不是想当公务员,我就想出去看看世界。”“想看世界将来有的是旅游机会。”“爸爸,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爸爸提高声音:“你啥意思不重要,大事上由不了你。因为你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照你这么说上大学都是没出路的,只有上中专才是最明智地选择?那为什么那么多父母让子女上大学呢?”“各人情况不同、阅历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你不要管人家,对你来说最好的路就是讀中专。好了,不早了,你赶紧回学校,我也要回去了。”他说着就跨上“木兰”,“轰”一声开走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车轱辘话来回说,拿我当傻子!竹青想着,恨恨地去踢路边散落着的一颗镙母,镙母滚了老远,暗夜里发出清凌凌的响声。过了八点,马路更加空旷,很远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天又寒浸浸的。好在学校也不远了,竹青快步跑了起来。
回到女生宿舍,这个时候宿舍很安静,高中生还在教室上晚自习,只有同班同学梅莉坐在上铺,扭着身子伏在木头箱子上做题。住校生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的高中生,初中生基本是县城的、不住校,像梅莉和竹青这样的,整个女生院子也没有几个。“外面好冷好冷。”竹青上下牙打着站,边说边爬上上铺自己的位置,展开被子把自己包起来,躺在里面缩成一个球。梅莉笑了笑,继续专心做题。头顶破旧的天花板斑斑驳驳,心情好的时候竹青会把那些斑驳想象成各种图案、故事,此刻却只觉得宿舍破旧寒碜,似乎有冷风从那些斑驳里透进来;白炽灯泡长长地吊着,看着刺眼,灯绳上白扑扑一片都是灰尘,她索性把头也埋进被子里。
过了一会儿,梅莉拍拍被子里那个“球”:“哎哎,可别这么睡着了。提醒你大小姐,盆里还泡着衣服呢。”竹青“啊”一声坐起来,果然,中午泡的一盆衣服静静在地上看着自己。竹青抱着头惨叫一声,叫完了还是只能垂头丧气下床去洗衣服。因为宿舍地方小,每个人只有一个盆,在墙根下并排放成一溜,洗脸、洗脚、洗衣服都是它,如果不把衣服洗了,就意味着今晚和明早都没有盆洗漱了。
水龙头在院子里。农历十月末,水里已经生出了无数钢针,直刺骨头。胡乱洗了洗又漂了两次,手已经冷到不行,粗粝的毛衣、厚硬的牛仔裤,实在拧不动了。天下起了小雨,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还密密挂着很多衣服,在黑暗中有着诡异的形状。竹青只有把衣服晾在宿舍里了。宿舍一边是通铺,上下两层,另一边是过道,铁丝就在过道上方,平时挂干衣服,下雨时不得已也挂湿衣服。竹青草草把衣服们晾上铁丝,从暖瓶里倒了热水洗了脸和脚,就迫不及待钻进被窝。真累,身上又冷又热。迷迷糊糊中,竹青被一阵尖锐的骂街声惊醒了。真的是骂街:“哪个不要脸的晾的衣服?有种你站出来?!天这么冷,你把老子铺位边淌成池塘了!你要冻死老子?缺德鬼!”竹青脸上像挨了一巴掌,坐起来朝下往过道里看,那个高大壮实的复读女生正叉着腰骂呢,她脚下真的汪着一大滩水,同时水还在从竹青的一件毛衣和一条牛仔裤上“滴滴答答”地滴下来。下了自习的高中女生们出出进进忙着洗漱,都像听不见看不见似的。梅莉迅速下了床,把竹青和自己的盆拿过来接在衣服下方。又小声劝壮女生:“不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壮女生不依不饶,脏话像沼气一样往外涌。竹青一声不吭地躺下,拿被子蒙上头,心里想着:“真奇怪,受教育并不能抵消某些人的家教和出身。”饶是这么想,眼角仍有热辣辣的东西流下来。宿舍里脚步杂沓,挪动搪瓷盆的声音,从暖瓶里“噗噗”往外倒水的声音,女生们三三两两说话的声音,各种声音都隔得很远,竹青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又一次在昏昏沉沉中睡去。梦里总是毫无例外地回到和后妈一起生活的那三年,没完没了地洗碗、扫地、擦洗门窗和家具,后妈做饭,自己在厨房手足无措地陪着。后妈永远黑着一张脸,各种挑剔,各种挑唆爸爸打自己,扇耳光、用竹竿抽、用脚踹、抓着头发在书房的地上拖……小自己三岁的异母妹妹亚楠眼里闪着兴奋的、幸灾乐祸的光:“看!她又哭了!”于是给自己招来新一轮拳打脚踢。重重叠叠、颠三倒四的梦。竹青总是哭着醒来,有时还会哭喊出声,吵醒室友便会招来不满的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