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4期
一
我八岁那年,冬景天清早睁眼醒来发现我家里间屋睡着个人。我爸我妈不在家,里间屋那张双人床空着,这人铺着褥子盖着被子,蒙头遮脑睡在地板上:这令
小毛孩子惊奇不已,“姥姥,这人谁呀?”我小声问外祖母。
她老人家不动声色说:“你二姨啊!她半夜坐火车从滦城老家来的。”
我没见过二姨,于是愈发好奇,问外祖母怎么二姨睡地板呢“她嫌床垫太软.睡着腰疼!”外祖母好像没好气。
二姨终于睡醒了,身穿蓝底白花小夹袄,翻身爬起到了梳妆台前,抡起胳膊披上紫缎小棉袄,叉开五个手指梳理漆黑的短发:
这是我妈妈的梳妆台,平时很少看到妈妈梳妆:梳妆台成了我写作业的桌子。
“小黑眼儿!你睡的是猪圈还是狗窝?”外祖母扬起国字脸命令她女儿拾掇被褥:
二姨不慌不忙说:“您容我先把自己拾掇利索啦”
我听到二姨乳名叫“小黑眼儿”。她三十多岁年纪,一双大眼睛睫毛又黑又长,眨动起来特别好看。我从梳妆台镜子里看到她的鸭蛋脸儿,怯怯地叫了声“
二姨
她显然知道我是谁,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说:“二姨好看吧?我比你妈妈大四岁呢!”
我不知说什么好。她再次露出小虎牙说:“没良心!你落生时我还抱过你呢。”说着拧开雪花膏瓶盖,把镜子里的自己抹成大白脸。
我忍不住说:“我妈每次不搽这么多雪花膏。”
“你妈想不开!一瓶雪花膏想用一辈子。”她捋了捋粉嫩的鼻梁,还是不去收拾满地被褥,好像要摆摊卖东西似的。
“你这好吃懒做的毛病啥时候能改呢!”外祖母撇了撇嘴,扭身去厨房操持早饭。二姨遭受批评并不恼羞,反而嘻嘻笑了。我看出她跟我妈妈性格不同,我妈妈
常年笑容偏少就跟沙漠缺雨似的,保持班主任表情。二姨好比纪律散漫的差生,而且不怕蹲班留级。
二姨扭脸冲着厨房大声说:“妈!我在家天天吃棒子面,你给我烙两张白面饼吧。”
大城市居民粮食定量供应,粗粮多,细粮少。我家白面由外祖母积攒起来,预备全家改善伙食包饺子。二姨来了非要吃白面饼不可,这对未来饺子是个威胁。
二姨总算收拾被褥了,然后哼着“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一串小碎步跑进厨房。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就跟评戏里刘巧儿差不多。进了厨房她从
饼铛里揪了块白面饼,飞快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外祖母登时急了,“这饼还没烙熟呢小黑眼儿!”她老人家习惯叫二姨乳名,好像永远停留在过去时光里。
“嘻嘻,这饼吃进肚里就熟了。”二姨摇头晃脑返回梳妆台前,欣赏着自己容貌说,“咱家凑不齐人手,啥时候能开桌打牌呀?”
外祖母端来盛了两张热饼的小竹筐,凑到梳妆镜前压低嗓音说:“小黑眼儿你给我听着!政府提倡移风易俗,派下街道干部四处宣讲,在自家屋里打麻将也不允
许!”
“咱们打素牌不赌钱,这不叫旧社会习气。”二姨通过镜子判断小竹筐位置,不扭头就伸手抓到热饼,不怕烫手撕开就吃。我没见过动作如此敏捷的人物,有
点儿崇拜她了。
外祖母假装生气说,“你隔三岔五跑来.
不交粮票不交钱,一进门张嘴就吃!一个大活人让我们供养你啊。”
二姨表情严肃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我还供养咱们全家呢。”
“二姨,您说供养全家包括我妈妈吧?”我很好奇。
二姨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当然啦,你妈妈从滦城老家来到天津念书,就是我出的学费!那时候二姨可有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