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1年第4期
一
下午五点半,她把卤鹅摊准时出到梨花街北头那棵老梨树下。
二十年前,她刚刚从曲柳镇嫁到黄花县城的时候,梨花街宽阔敞亮,两边栽满了梨树。 梨花盛开的时候,漫天雪白,花香袭人。 现在呢,梨树所剩无几,代之而起的,是两排外墙贴满白瓷砖的两层商铺。 她前几天听人议论,说县里准备把梨花街改成梨花巷了,原因很简单,如果它是街,黄花县会被外人小看的。 她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 她卤鹅摊上的木菜墩,从父亲手里传给她,经历许多年的千刀万剐,虽然已经薄得不到三寸了,她仍然不想换新的,讲究的是那份感情,看到它,就能想起很多往事。 难道街道的名字不是一样吗? 有时,一个名字惹出的回忆,比一本书还多呢!
但她从来不和人一起议论,她每天下午五点半来到梨花街北头,卖完四只卤鹅,就推起不锈钢卤摊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她喜欢听那把正阳刀斩在卤鹅上的声音,喜欢听木菜墩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那声音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希望。
四只卤鹅,她只卖四只。
她尝试过卖五只,有时能卖掉,有时卖不掉。 卖掉了,要多占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没卖掉,占用的时间更多,心里总想着卖掉,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回到家里,女儿优儿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支水笔,面前是没写完的作业。
而且,卖不掉的卤鹅,即使放到老汤里重温,味道也不一样了,那种从里到外散发出的淡淡的银丹草的气息就不纯正了,像是涂上去的一样。 一只没有纯正银丹草气息的卤鹅,就没有魂了。 没有魂的卤鹅,就没有脸再带到梨花街北头了。
于是,她只卖四只。 四只卤鹅的利润,可以勉强维持她和优儿的生活了。
刘田静给她算过一笔账,说活鹅十元一斤,一斤半活肉出一斤卤鹅肉,一斤卤鹅肉的成本就是十五元,你卖二十五,净赚十块啊! 这四只卤鹅,你闭着眼也能赚二百。
刘田静是她的邻摊,也是四十岁左右,卖夫妻肺片。 卖的东西不一样,便可以相安无事,还可以做朋友。
她从来不分辨,辨了也没人信。 她用的鹅,全是两年左右的土鹅,而且是在大运河的活水里吃野食长大的。
那个给她供鹅的人,就是一直坚守在曲柳镇的她的跛腿老娘。
二
他总是在周五晚上七点钟左右出现在她的摊子前,向她点点头,用右手的食指指一下某只卤鹅的前段。 这个时间点,她已经卖掉了两只卤鹅。 他喜欢吃前段,半只卤鹅的前段,带一个翅膀。 喜欢吃卤鹅的人都知道前段好吃,肉筋道,有嚼头; 后段肉厚,有些柴,后味差。
他来的时候,街上正热闹,身边经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和车。 他站在摊子前,左手拎一只黑色真皮公文包,右手时不时扶一下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夜色,或者近处的灯光,偶尔会注视她一下,并无言语。 她手脚麻利地斩鹅。 她知道他喜欢较小的鹅块,她猜想他吃鹅时也是很斯文的。 吃鹅就应该斯文,不然,舌尖上的味道留不住。
他第八次来买卤鹅时,刘田静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规律,说,这男的每周都要来一次嘿! 吃鹅也要有规律吗? 又说,这人长得像个领导,但肯定不是,领导周五晚上有在家吃饭的吗?
她淡然一笑,他是谁,与自己没有关系。 但是,真没有关系吗? 有时,她心里也会想一下。
他第一次来买卤鹅,是三年前的夏至,周五。 她记得那个日子,不是因为那个节气。 那天,是她在梨花街卖卤鹅一周年纪念日。 她想纪念一下,就把卤鹅的价格往下降了三块,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纪念是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了,就有些酸气了。 他来时,是晚上七点十分,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真皮公文包,西裤长褂,脚上是黑色的单皮鞋。 他要了一块前段。 她斩鹅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你这卤鹅,有杨丹草的气息。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其实她听得很清楚,但是,她不相信。
杨丹草? 只有一个人说过,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父亲在曲柳镇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叫“工农”的饭馆,因为卤鹅做得好,吸引了不少回头客。 卤鹅好,一半是因为所有的鹅都是她母亲在流经镇南的大运河里散养的,一半是因为杨丹的手艺好。 杨丹是她姐姐,比她大十三岁,高中毕业后辍了学,在饭馆里给父亲帮厨。 说是帮厨,其实只做卤鹅。 这手艺还是父亲的祖父传下来的,传到父亲时,吃卤鹅的人好像越来越少,父亲有些寡淡,就把手艺传给了杨丹,自己专心经营饭馆。 想不到,这卤鹅在杨丹手里像大运河边的杨柳一样,越长越粗壮,很快就成了饭馆的金字招牌。
杨丹制作的卤鹅,甘爽鲜香,软糯醇厚,卤汁如酪,且有一种从内到外透出的淡淡清香,嗅之若无,食之却有,食后良久,清香仍然在舌尖和意念中缠绕,回味无穷。 到店里品卤鹅的,百分之九十是奔着那缕清香去的。 没有人知道那缕清香从何而来,父亲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 每天黄昏时分,姐姐都要带着她来到大运河边,剜一种叫银丹草的植物。 回到饭店后,用清水冲洗两遍,晾去水分,然后在石臼里捣碎,涂在已经腌制三个小时的鹅腔内。 第二天早上,用温水把银丹草冲净,再下锅卤制。 那一缕似云似风的清香,就来自银丹草。
姐姐做了两年卤鹅,就到了二十四岁。 那年春天,在饭馆的橱窗前,出现了一张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白净的脸。 那是一个儒雅帅气得令人心动的男人,看到姐姐,他的眼神就像厨房里熊熊燃烧的炉火。 她告诉姐姐,说那男人的脸快被火烧着了。
渐渐地,姐姐的眼睛里也有了炉火。 她知道,姐姐和那个男人恋爱了。
那个男人姓方,是黄花县城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辅导员。 他来曲柳镇,带了五个学生,目的是参加社会实践。 她却觉得,他来就是为了姐姐。
很快,男人便随着姐妹二人去大运河边采银丹草。 大运河水清泠泠地往东流,欢快的波声,没有姐姐的笑声好听。
男人喜欢吃姐姐做的卤鹅,他说那种淡淡的清芬的气息,与姐姐身上的气息是一样的,温暖而迷人。
男人说那种草不叫银丹草,叫杨丹草。
连她都听得出,男人是在向姐姐表达爱慕。 爱慕姐姐的男人很多,他是唯一把银丹草叫作杨丹草的人。
她仔细看站在卤鹅摊前的男人,虽然他眼神里透出无限沧桑,虽然表情被忧郁遮掩得风雨不透,但是,隐隐约约能窥到三十年前那个姓方的男人的影子。 是他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是与不是,与姐姐都没有关系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回答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她对他一笑,不再追问。
他拎了那只装了卤鹅的保鲜袋,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每个周五的晚上七点左右,她的卤鹅摊前会准时出现他的身影。 即使很熟了,他也没有很正式地打过招呼,最多是迅速地笑一下,再加一个点头。 到后来,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点默契,他往卤摊前一站,她便迅速地把卤鹅的前段斩好,称好,装好,然后附上一小袋卤汤,递到他手里,说出钱数。 他点头,掏钱,然后转身慢慢地离开。
这真是个好男人唉! 嫁给这样的男人,是要修行八辈子的。 刘田静看着他的背影,总是这样说。
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对姐姐说的。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姐姐就笑,说,我一个女孩子,值得老杨家八辈子为我修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