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约/|阿微木依萝
(2021-04-14 10:13:42)《长江文艺》2021年第4期
一
再往前走就是水沟,她丢开不知从哪儿抓在手里的一把还滴着水的湿草。擦干净双手。先前下了一阵小雨,夜路湿滑,走了半个时辰,凭直觉估摸着离约定地方不远了。
可实际上,还不到见面的时间。她只是不甘心,提早来看一眼约定地点,想确定是不是真的来早了就一无所获、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水沟,进入灌木丛中的小路。这是早些年她放羊时常走的。闭着眼都熟悉。
路过一所荒亭,是峡谷里住着的村民吉鲁野萨和他后来闹僵的亲戚雁地拉威一起搭建。他二人兴致来了会到林中捕猎。他们去世以后亭子无人照管,一天天荒败下去,只剩三根柱子苦苦支撑;已经倒下的一半落在地面生了新草(白天她亲眼见过),尚未倒下的一半混入眼前夜色的泥潭中。她想进入亭子歇脚是不可能的。风在残破的荒亭中穿过再吹向她,让她心底翻起无限愁苦。
往日她怕黑。天黑一个人不敢走在路上,睡到半夜摸出门屙泡尿也要将屁股紧紧贴着墙根。今夜却没有半点儿害怕。今夜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鬼。
蹲在倒下的一根树干上,细雨停了才重新迈开步伐。这是中秋节后最吉祥的日子:八月十八。天空很配合她此刻心境,略微将黑色面纱挑开一点,露出恍恍惚惚一丝亮光。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看见星子,眼里的光一天一天减少,灰蒙蒙的东西像杂草一样长起来,挡住她原先清透的视线。她预感过不了多久,她的世界将完全黑下去。
前面就是松林,落在地面的松针早已成了一片厚毯子。只要穿过松林就到了。仿佛已经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林边翘首以待。
那个人是她的丈夫。他有个不难听的名字:松明。
松明是她心里喜欢的人。来提亲那天,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父亲去世早,母亲由着她的性子。
松明曾立下承诺,说他死后只跟她一个人住在一起——这纯粹就是一句鬼话,可她居然相信了——他还说,会在村子背后山梁底下的一处洼地等她,在那儿建一所草棚,他死后会一直在那个地方独居,直到她来。当然了,只有她也死了才能看见那所草棚,才能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他跟她才是真正的夫妻。他的原配……对,在她之前他已经娶过一个妻子……他的原配妻子不会生育,他说,他和那个人之间没有感情——但是,天哪!这令她想起来心里就冒着一股冷烟,哪怕那个原配十多年前已经死了,还死在他之前,可他们三个人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她心里非常难过。可又不敢太难过。毕竟她能嫁给他,也是原配亲自操办。他们出生的那个年代一个男人还可以多娶一个妻子。她要是晚生一段时间就好了。晚生一段时间就能赶上一个男人只可以娶一个妻子。可她又不想晚生,晚生意味着彻底与他错过,她只想嫁给自己中意的人。
不知道他的原配死后会去哪儿。她可不想再看到松明身边还站着那个女人。
“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只有你。”这句话是松明死的那天晚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跟她说的。
她一直记得死后一起生活的约定。已经十年了,按照松明的嘱咐,这十年她从未踏足村子背后山梁底下的洼地。今天晚上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无论如何要提早看一看那座草棚。
松林中走了一段长路,也可能路本身不长,是她太老,体力大不如前。听见细微水声,越走水声越亮,嗯,不是响声,是亮堂堂的感觉。她心里也跟着亮起来。
出了松林地,一个大月亮从天边跳出来。她灰蒙蒙的双眼似乎也亮开了。这儿不像刚刚下过雨的样子,地面干燥,风也不冷。她顾不上细想。走到松林旁边的山梁往下一看……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草棚,没看见想见的人。而这一切就像松明说过的那样,就该看不见。本身她确实来早了。
一些光秃秃的石头卧在洼地里。一些鸟偶尔飞来落在石头上又飞走,这些,她倒是可以看见。
吉鲁野萨突然来了。
“你走路一点声音都不出,吓死我了。”她说。
“用不着我吓。”
“瞧你说的什么话,听上去就是成心诅咒我。”
“用不着我诅咒。”
她闭上嘴巴。心里万分不痛快。
“你们不是说我已经死了吗?死人有什么可怕。”吉鲁野萨笑道。
“死人的确没什么可怕。可怕的在于死人不承认他死了。”
“听听,你这才是诅咒的话。我经常在山林和各个村子闲逛,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你可不是人。你是鬼。”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不过,我现在并不在意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有时觉得自己死了,有时觉得没死。我自己也摸不准。反正,活着或者死,都不是一件坏事吧?我高兴就好。”
她偷偷看他一眼,还是从前那把狩猎的烂弓箭背在身上,一套烂衣裳,一只酒葫芦别在裤腰上,一顶草帽。她忍不住说:“你倒没什么变化。难道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在找你祖上藏起来的宝藏?”又说:“你是路过这儿么?”
“不。我特意来找你。”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吉鲁野萨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来告诉你,这儿根本没什么草棚。毕竟我时常去村子闲逛的时候也喝过你亲手烧的热水。算是还你人情。你就别在这儿白费力气了。”
“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看不见草棚?”
“看不见。”
“不可能!”
她心里一慌。如果连吉鲁野萨也看不见草棚,那就说明草棚根本不存在。松明为何要骗她?
吉鲁野萨又说:
“我在毛竹林还有老房子。反正我和我的女人已经不需要那儿的房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暂住。”
“我为什么要住你们的房子。我有房子住。”
“你没有房子了。”
“我看你今天一定喝了不少酒,尽说瞎话。”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马上往回走,看你还能不能走回去。”
“除非我见了鬼,不然怎么走不回去。”
“我就是鬼。”
“你不算。你已经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吧,马玉兰,看在朋友一场,如果你实在没有去处可以去毛竹林。”
“马玉兰”这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了。她都快忘记自己叫马玉兰了。
马玉兰抿嘴笑笑,望了望天上大得有些奇怪的月亮。转身回家。
马玉兰很顺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回家时天亮了。她的儿子和媳妇也回来了。他们夫妻二人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儿子长得比过去胖许多。他爱上了喝啤酒,啤酒终于把他的肚子给撑得圆滚滚的。媳妇倒是清瘦。看来她减肥成功了。听说城里的女人都喜欢瘦瘦的,这样穿衣服好看。
儿子转身喊了一句:嬢嬢。
媳妇也跟着喊了一句:嬢嬢。
马玉兰心里顿时空荡起来,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死了三个,还剩一男一女,她为那些早夭的孩子流下的眼泪可以足足下一场大雨,而为活着的孩子也没少操心。可是多少年来,松明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儿子和女儿仍然没有改口喊她一声“妈妈”。有一次她跟他们说,你们喊的那个妈妈已经死了,以后只有我了,他们也没换称呼。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
“您生病了吗?”儿子问道。他总算察觉到马玉兰脸色有些灰。他以为她从外面回来只是去了一趟茅房。
马玉兰没有回答。她摇了摇手。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间。
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向外,有月亮的晚上开窗就能看见月亮,一扇向着另一个房间。松明活着的时候,以及他的原配还活着的时候,松明如果睡到半夜想换个房间,不用从一个房间出门再进入另一个房间,他可以直接推开两个房间之间的窗门,从那儿跳过来或者跳过去。那个窗户是他亲手打造,方圆百里……不,世上恐怕只有她的房间墙壁上长着这样一个奇怪的窗。年轻时她觉得那窗户就是她心头的疤痕,现在老了,也仍然觉得它是个疤痕,并且现在这个疤痕更比从前还感到痛了。
她走到窗户底下,打开,对着另一边黑洞洞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所有搬出去的家具又从她的眼睛里“长”出来,完完整整地“长”在过去它们所处的角落。曾经她恭恭敬敬称为“大姐”的女人又出现在脑海。不过,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貌了。
“嬢嬢,”儿子在门口喊她。
马玉兰关上窗门。
“什么事?”她走到门口,视线没有落在儿子身上,冷冷地问道。
“吃早饭了。”儿子说。他有点慌张和疑惑,马玉兰还是头一回用这样的语气和脸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