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女人/朱大可
(2021-03-16 17:29:41)《山花》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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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极其寒冻。鸟声叫出口,就冻在了树杈上。枯枝挂不住,喳喳掉落,冻在半空,又被大風吹移,硬生生撞到鹿后义家的墙上。撞出噗噗的声音。鹿后义心疼那面土墙,咒骂该死的天气,仿佛墙上的洼洼洞都是鸟造的孽。
老金笑了三声。声音拐出一个大弯,咯咯嗒。喝下几杯他就这调调,半戏侃半劝慰,老鹿,造新屋时,多糊几层水泥,铜墙铁壁。
鹿后义老婆睁着左眼,连忙摆手,盖什么铜墙,鸟会撞死的。她没上过一天学,从记事起母亲跑了,就跟着父亲水上漂,一只眼睛儿时染疾,没有治好,眼睑粘连,眨巴了大半生,后来落下瞎病。有人说,上天讲公平,夫妻配好了,她的眼睛长到了鹿后义脸上。
鹿后义比常人多只眼睛只是个笑谈。他相貌平常,并无异相,眼力好却是属实。他打开半爿门,一团湿雾从脚底下钻进来,像条养壮的家狗,懂事地溜到角落趴下,看都不看来客们一眼。
换在早些年前,鹿后义这个时节出门,一件色快掉光的军大衣裹紧脖子,冬帽檐拉得罩住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睛看路,两只鼻孔呼气。他的长电筒向掉光叶子的树棘丛里照过去,慢慢移动追光,待到猎物出场,另一只手举起他的长枪,斜乜着眼,都谈不上瞄准的功夫,就听见冰冻的空气像一匹布被撕裂。夜裁去一截,或是空了一块缺。
嗤!
然后听到的就是一团沉闷的黑影落地声。
噗嗵!
弥渡湖的人,没有谁不佩服他的枪法。老班子说他是天王眼,越黑看得越清楚。
他耍心眼,喝酒装迷糊,不否认,也不应承有什么特异功能。老班子说这是遗传基因使然,鹿家祖上从安徽跑江过湖来到湖南,水上为家,原是东洞庭湖上的“天吊户”,直到父亲鹿子林买了块地,盖了一间上岸栖身的茅屋。湖洲上有些本事的人被以“姓氏+佬”相称。久而久之,有人忘记鹿子林的大名,却在茶余饭后唏嘘,鹿佬天王眼,死得冤枉。事起何因,是一个谜。
鹿后义从没讲过父亲的旧事。过去别人说,他一只耳朵听,夹一块鱼肉丢进嘴里,张嘴理出一排长长的鱼刺,直到桌上大致摆出一条鱼的骨架。他酒量好,方圆几十里排得上座次,老金坦言,几次想探个深浅,未果,像是与一口井在喝。这是原话,他识时务而退。为此他掏了不少酒钱,我也带过几瓶龟蛇酒。这酒确有功效,老金边说边笑,喝过后身体热烘烘的,只想脱光衣钻进被窝里打滚。我们好几回劝鹿后义多喝几杯,他坚决地盖上了瓶盖,转身掖进墙角的木柜子里。
上次的酒还剩着,这次喝光了它吧。他蹒跚几步,从柜子取出半瓶剩酒。我多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和前一次见面相比,双肩前曲,脊背佝偻,仿佛是这个夜晚突然变老的。我好奇他这么多年湖上的经历和心里的秘密,连同他父亲。他们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风餐露宿漂流到此,水中双桨下去、抬起,堤岸长到看不到尽头,湖上水路也看不到尽头。他在人前总是沉默,像另一口已掏干坍塌的枯井,井沿偶尔躺几片落叶,被风吹跳着旋圈舞。
到弥渡湖的乐趣之一,就是喝酒。唯有喝酒可疗治悲伤,老金酒桌上最喜欢的台词,我曾讥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乐天派,成天在微信圈晾晒小幸福,呼朋唤友,山野桃源,纲举目张,平常事物都被他标注美好的名字,普通日子也能雕刻出阳光雨露。他当着一家户外运动俱乐部的大股东,理所当然如此。他还是水生动物保护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每年要张罗各种名目的活动。我那时有个做环湖田野考察的想法,与他一拍即合,此前也随他参与过几次水鸟越冬调查。我这半年间照顾重病的父亲直至他去世,悲哀凝结未化,前面走着的那个挡风雨的身影没了,屋檐下的生活变得磕碰,又无法道出心底被踩实的琐碎。这次老金喊我一起来弥渡湖,几杯酒下去,我已深为认同他的疗治一说并非虚言。在这旷野之地,冷风浸进骨头,心中那些虚无顿时就消解了。
这次我们住在路口的崔百货家,前年蹭着贫困户危改名义新起的屋,他去年加盖一层,楼上有四间对外客房,楼下几排东横西竖的货架,南杂用品上一层硌手的尘灰。主人崔世美出门了,老婆是外地人,唐山滦南的,带着两个孩子守店。这么冷的天,生意都被风刮跑了,货架摇晃,窸窣作响。老金让滦南女人关掉半边店门,女人嘴上答应,犹豫不动。老金学着北方话骂了句:缺心眼的老娘们。厨房是加搭的一截瓦棚,崔百货说加盖完楼上所剩环保砖不多,所以砌的墙体瘦薄。瓦棚空间狭仄,肥胖的他走在里面,像是随时要挤破。当然也烧不了柴木火,老金看着两个挂着鼻涕冷啾啾窝在炭火盆边的孩子,叹了口气,去鹿后义家喝酒吧。
我说,会不会麻烦他?
老金一跃而起,麻烦他才要去啊。
湖洲上天黑得早,彤云密布,芦花聚在一起的白光,把天空擦出羽毛状的微亮,愈远愈亮,也看得愈清晰,仿佛不是夜晚,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白昼。
堤坡下,长路无人,空中盘旋着一团团的雾,你追我赶,“野旷天低树”的诗中景象也不过如此。往前扒些年头,闯到东洞庭湖来的人,当这里是钱窝子,挖金挖银。一湖水,一片洲,四时不同,遍地是宝,水里有鱼,洲上垦田,种什么就发什么,插根柳枝也能成活。原来逃命的人死活赖在这里,聚成了一个个村落一间间土坯屋。
弥渡村与东洞庭湖一堤之隔。围湖造田,湖像一张大桑叶,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蚕蛹般拱上去,吐出一块块阡陌田地,围成一道道长堤矮垸。更早之前,鹿后义的祖辈是住在往西五十余里的湖洲之上。洲就是水中滩涂,那片滩涂特别奇怪,每一个人都会称呼它不同的名字。鹿后义说,他那算得上朝中官员的曾曾祖父遭贬逐,带了点家产顺水而下,遇白马精,船损人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老渔民救下。四面水波平静,压根不像飓风破浪降临过的样子,湖洲上长满芦苇,正是芦花盛开,一棵棵艳艳地站成一片银光灿灿。我查证过,周文王之子康叔是鹿姓始祖,当年被封于叫作五鹿的河南濮阳一带,后人遂以先祖封邑名称为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