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1年第2期
1
朱松键第一眼见到侯兰珍时,很有点失望。 这点失望,也许就为后来俩人的战争留下了伏笔。
早春二月的一个周末,晚饭时,母亲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含糊不清地告诉朱松键:明个礼拜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柳婶要领个姑娘来给你看。
朱松键问是哪家的姑娘,朱母说是侯八家的大闺女。 朱松键停了筷子,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无法搞清侯家大丫头到底是谁。 朱母说:邻村的女子你都不认识,怪不得讨不到人。 那丫头人还不错,嘴甜,人勤快,屁股大大的,会生养。 朱松键低头扒饭,不作声。
朱松键是河西湾村办中学的老师,都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找到对象。 他中等个头,偏瘦。 皮肤白净,卧蚕眼,五官大气中又略带一点秀气,很精神很耐看。 他走路时挺胸收腹,斯斯文文,很有些儒雅相。 他站在讲台上,上起课来铿锵有力,果决酣畅。
他出生于没落的书香门第,嗜书好像是骨子里的。 他上学那阵,考试制度还没有恢复,文化荒芜得像现在农民丢弃的田地。 他却没有停止过看书,到处借书,知青放在茅厕里的几本破书被他当着宝贝拿回了家,翻得都起毛了还在翻。 他的文化功底在当地是极有口碑的,大家都说他是才子,所以村办中学缺老师,主管部门就把他请到了学校当老师。
才子是才子,但他出身不好,又加上只不过是个民师,工资待遇不高,还不会干农活,家里穷得连过年都舍不得吃个茶叶蛋,谁家女子愿意嫁呢?
侯兰珍就愿意嫁他。
侯兰珍是邻村侯老八的大女儿,扁担大的“一”字认不了一个,对斯斯文文的朱老师就格外仰慕。 她常常在朱老师放学后的路上和他“巧遇”,脸红红地偷眼瞟他,但朱老师总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她身边,一回也没有正眼看过她。 她在委屈自卑的同时,也就犯了倔劲:我非要和你搭上不可,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到那时还看你傲不傲气。
侯兰珍的堂哥侯康也在河西湾中学当老师,侯兰珍有空便去找侯康,打听朱老师这样那样。 侯康起初不知道堂妹的鬼心思,尽拣朱松键好的方面说,语气里满是赞许。 等到他明白了堂妹的心思,就劝她:你和朱老师不合适,你应该找一个体力上强悍些的男人,他应该找一个情感上精致些的女人,这样大家生活都会轻松愉快些。 侯兰珍哪里听得进去呢。
侯兰珍赶集时看见媒婆柳婶,便主动和她搭讪,栀子花茉莉花的,七绕八绕就绕到朱老师身上了。 柳婶何等精明,侯兰珍一张嘴她就明白侯八家的大丫头暗恋上朱松键了。 柳婶本来不想管朱松键的闲事,在她看来朱松键太张狂,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这家伙就从来不拿正眼瞅她。 不似别的光棍汉,见了她柳媒婆,恨不得把一张笑脸整成一块糖稀贴过来。 朱松键把她媒婆的行当和戏子、妓女等而视之了,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但做媒婆这职业也是有瘾的,如同会武功的,遇到了欺身滋事的,难免就会挥拳; 喜欢跳舞的,听到音乐就忍不住手舞足蹈; 赌博成性的,看见牌九难免就想伸手摸一把。 这就叫技痒。
柳婶本来也很热心,加上技痒,她就没有把持住。 在夏天的某个晚上,她洗了澡,擦了廉价的花露水,摇着一把毛了边的芭蕉扇,就去了朱松键的家。
朱母听柳婶那么一说,喜不自禁。 她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盼儿子结婚生子,盼有个女人来接替她操持这个家,盼得眼瞎。 她也知道儿子心气高,但心气高有什么用呢,眼看太阳都滑过了中天,再不抓紧时间就晚了,所以她也不征求朱松键的意见,喜滋滋地就和柳婶定下了星期天带女子来相亲。
星期天一大早,母亲就把朱松朱松键轰起来,要他去街上买些荤菜回来。 朱松键在鱼贩子那里买鱼,鲫鱼、鲤鱼、鲢鱼价格一路问过去,他就买了一条尺把长的鲢鱼。 他觉得他买的鱼比鲫鱼、鲤鱼都大,还便宜,很自得,他不知道鲢鱼的味道要差得多。 他买了豆干,然后挤到肉铺前买了二斤肉,付了钱转身就走。 等到走出半里路,才想起肉还没有拿呢,又赶紧跑回肉铺讨回了肉。 他拎了菜回到村子时,老远就见母亲、柳婶和一个穿红格子衣的女孩坐在门口杏树边晒太阳拉话。 杏树是他前年栽下的,虽还稚嫩,却开满了粉红的花。 开满花的杏树和穿红格子衣的女子,便成了一幅画。 朱松键从她们身边经过时,那女子羞涩地低下了头,朱松键也不好意思看那女子,只瞥见她纤巧的双脚。
朱松键和柳婶打了声招呼,把菜递给母亲就钻进房间了。 他打开书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谈话,也只是听到柳婶在说张家长李家短的,那女子偶尔含含糊糊地嗯两声,没有听到她说一句完整的话。 朱松键觉得这女人很文静,是他喜欢的类型,满胸腔氤氲的都是醺酣的柔情。 等到午饭时看到了侯兰珍的庐山真面目,朱松键不干了。 这女人长得也太稀松平常了,小个子,小长脸,一双鼓鼓的蛤蟆眼,如果不是鼻子还算周正,就应该打入歪瓜裂枣行列了。 稀松平常得无法和他心目中的女神搭上边。 他朱松键心目中的爱人,应该像刘晓庆那样眼睛大大的,应该像陈冲那样细皮嫩肉的。
朱松键嫌侯兰珍丑。 朱母认为兰珍那丫头,虽然不算漂亮,也不能说她丑。 她不配做皇后娘娘,但配朱松键绰绰有余。 朱松键还是不乐意,朱母气得摔了半只豁了口的葫芦瓢,骂道:你个狗日的,你老子给你一个吃屎的命,好不容易遇到一块肉,你还挑肥拣瘦。 小六子都要做大大了,你还是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条……
朱母骂得朱松键低下脑袋。 二大伯家的小六子,虚龄才二十,竟哄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肚子都大了。 二大伯最近在朱松键母子面前,总是仰着头,把骨子里的蔑视和不屑掩藏到恰好能让他们感觉到,却又无法发作。 朱松键明显地是被二大伯小瞧了。
朱松键在纠结无奈中徘徊了一阵,到底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 端午节前,正是杏子欲黄还青时节,俩人订了婚。 订婚后侯兰珍常过来玩,有时闷声不响地帮朱母做事,有时就笑微微地听朱松朱松键说故事,那时朱松键也开心。 有一次朱松键不知道在杏树下说什么,侯兰珍捂了嘴笑,朱松键一兴奋,纵身一跳,就把杏树顶上最大的一颗杏摘了下来,递给了侯兰珍。 侯兰珍捏住杏子一掰,杏子分成了两半,她把一半塞进了朱松键嘴里,另一半送进了自己嘴里。 朱松键酸得呲牙咧嘴,侯兰珍却觉得很甜,那枚握在掌心里的杏核被侯兰珍悄悄装进了衣袋中。 回家后,她在杏核的尾部打了一个孔,穿上红头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当朱松键看到侯兰珍手腕上的杏核时,也觉得它可爱,抬着侯兰珍的胳膊不住地把玩欣赏。
不久,朱松键便和侯兰珍结了婚。
有个女人总是好的,衣服有人洗,饭菜有人烧,床上有人暖被窝。 但是在饥渴得到了缓解之后,朱松键渐渐发觉到侯兰珍的种种不堪来。 原来的那点羞涩使她还有点女人的娇媚,两个女儿前呼后拥地来到人世,贫困和辛劳剥离了侯兰珍那一点点美好,她的脸比原来长了,蛤蟆眼比以前更鼓了,皮肤也比原来松了。 在朱松键看来,她变得泼悍而不知羞耻,夜晚不穿汗衫,甩着两只瘪瘪的奶袋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很大声很粗俗地骂孩子。
尽管朱松键还隔三差五地和她过夫妻生活,但内心深处的那种不适、沮丧、懊恼和痛恨,就像一只血管瘤,坠得人难受,还越长越大。
到了三女儿降临人世的那个冬天,朱松键终于第一次提出了离婚。
事情的起因很小,只因侯兰珍放了一个响屁。
2
侯兰珍是个勤快能干的主妇,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候,朱松键都是认可的。 她从来不睡懒觉,朱松键周末睡个懒觉,她也由着他。 她起床,烧饭的同时,地也扫得干干净净,桌椅也抹得光光溜溜。 放下棒槌,捡起锄头,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哩,就已经急着要下地去干活。 即使是怀了孩子,挺着大肚子,她也没有偷过懒。
虽然侯兰珍很能干,弥补了朱松键生活中的种种不足,但他依然感觉到俩人生活在一起的不适。 朱松键就觉得和侯兰珍的交流,犹如吃饭时常常咬到了砂石。 比如饭桌上,朱松键皱着眉毛咽下一口萝卜菜,用筷子敲着碗碟,说:菜炒咸了,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侯兰珍偏说多吃点盐人才有劲,《闪闪的红星》电影上都放了,红军没有盐吃,虚得走不动路。 侯兰珍胡搅蛮缠时,朱松键厌烦地嘀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侯兰珍勃然大怒,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不是我这个女人,你小孩谁养活? 婚前对教书先生的那点仰慕之情,早被琐屑的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击打得落花流水了。
一天傍晚,家里的一只下蛋的黑母鸡不见上笼,侯兰珍怀疑是婆婆捉了拿到集市换油盐钱了,也怀疑是邻居小六子摁了炖汤喝了,便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大骂,骂得很难听。 朱松键听不过去,便不耐烦地阻止她,丢就丢了,你嚷嚷就能来了? 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你这妇道人家就是鼠目寸光。
侯兰珍正在气头上,找不到出火的对象哩,听到丈夫这句话不依不饶了,你充谁老子? 你在老娘面前充老子? 你就是个孙子,是个孬货,是个包蛋……
过了二十多天,黑母鸡带着一群杂色小鸡咕咕咕地踱回来,原来它是躲到草垛里孵小鸡去了。 侯兰珍开心得不得了,朱松键又说了: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果然如此。 侯兰珍翻眼骂道:孙子!
侯兰珍和婆婆之间鸡零狗碎的矛盾也渐渐多起来,得空便在朱松键面前讲婆婆的种种不是,惹得朱松键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多。
这天朱松键的妹妹兰英带着儿子回来了,朱母便拿出一瓶罐头给外孙。 朱松键四岁的女儿大芬站在旁边看着,朱母有些重男轻女,喂了她一块糖水梨就不再理她。 侯兰珍回家时,看见大芬正眼巴巴地看着表哥吃糖水梨,气得一把拉过大芬,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扇了两巴掌,生拉活拽地把她扯离了现场,弄得小姑子很尴尬,朱母自然也不高兴。 晚饭桌上大芬伸筷子去夹中午吃剩的几块鸡,侯兰珍却伸手把女儿的筷子打飞了,吃吃吃,也不看看你是谁,一个屁丫头,你也有资格吃!
婆婆当即了碗,和侯兰珍吵起来。 吵着吵着,先是相互揪对方的不是,犹如揪着了对方衣服上的一块破洞。 这破洞便被没有理性越撕越大。 后来就是相互辱骂,婆婆骂人如同吐痰,张口就是。 她认为侯兰珍是晚辈,她骂也就骂了。 侯兰珍却不示弱,寸步不让。
老妈再不好也是老妈,何况朱松键并不觉得老妈有多少过错,他自然要站起来维护老妈,斥责老婆。 侯兰珍便感分外委屈,攻击的矛头四处出击,像一个勇敢拼杀的战士。 哭着骂着蹦着,发卡尽不了全责,短发披散到脸上,和鼻涕眼泪黏在一起,那样子,让朱松键厌恶得恨不得一把拎起她,扔进屋后的水塘里。 家里一时鸡飞狗跳,两个女儿大芬和小芬也夹在中间哇哇大哭。
婆婆和儿媳如此硬碰硬地对接了几回,只好分开单过。 分家时,婆媳俩为粮、油、坛、罐的如何分配,大吵小闹,又搞了半个月。 自此婆媳视同路人,朱松键自然也就成了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朱松键结婚后没过几年,县教育局对招聘的老师有了新政策:他们可以参加中师招考。 考中的转粮油关系,去师范脱产进修两年,出来就是在编的公办老师。 朱松键报了名,摩拳擦掌要试一试,侯兰珍死活不愿意。 她心里打着小算盘:要是考中了,他成了公家人肯定会嫌弃她,说不定在上学期间就会跟女同学搭上。 即使他不嫌弃她,两年他脱产,不拿工资,老老小小几张嘴就得等她喂,她无法吃得消。
所以只要朱松键一坐下看书,她就要给朱松键分派事做,有时候把女儿们打得哇哇大哭。 等到侯康上完师范回来,工资比原来涨了一倍多,侯兰珍多少就有点眼慕,免不了偶尔也会叨咕朱松键的无能。
这年秋天,侯康用新增、新补的工资加上积蓄盖了三间新房,乔迁之喜时,作为同事和亲戚的朱松键带着侯兰珍一同去吃喜酒。 酒席上朱松键和同事们一桌,侯兰珍抱着两个月大的三丫头和女眷们坐一桌。 酒席要开宴的时候,大家都静等着侯康致辞,这时候奶着孩子的侯兰珍噗的一声放了个响屁。 本来这种尴尬是可以掩饰过去的,可朱松键的一位年轻同事却开了个玩笑:“乖乖,谁放了一个响炮? ”这下大伙就都没有绷住,一起哈哈大笑,有的小媳妇笑得直揉肚子。 侯兰珍也笑,眼睛看着吃奶的孩子,笑得若无其事。 唯有朱松键尴尬至极。 这天的酒宴让他很扫兴。 回来的路上下着小雨,他也不给侯兰珍撑伞,也不抱孩子,自顾自地背着双手,昂首挺胸地迈开大步回家去。
侯兰珍平时也打哈欠磨牙打鼾放屁,但这次她放屁在朱松键看来,不只是明目张胆、大模大样,简直就是肆无忌惮。 侯兰珍撑着伞抱着孩子狼狈地回到家,还没等她对朱松键兴师问罪,朱松键就先向她发火了,说她在公共场合也不加控制,丢人丢到外村去了。 侯兰珍说: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吃饭放屁? 阎王老子也管不得呢。 你要管就管好你自己的事,侯康都转正了呢,你怎么还不转? 这一句触到了朱松键的痛点,惹得朱松键暴怒起来,把条几上的几只暖瓶,一个接一个地砸到地上,嘭、嘭、嘭的爆裂声吓得几个孩子缩着脖子哇哇大哭。 侯兰珍心痛那几只暖瓶,气得了不得,一边骂着一边转着圈圈寻找可以打砸的物品,最后她把一条结实的长凳打翻在地。 一个由屁导火而起的家庭大战,立即开启成暴风骤雨的模式。
朱松键第一次拍着桌子大叫:离婚! 侯兰珍嘴不,哭骂道:离就离! 哪个不离就是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