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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壁记/包倬

(2021-02-03 18:09:58)

《江南》2021年第1期

我告诉你,夏天的阿尼卡,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在拼命表现自己。路边的野草,冬天时枯得一把火就能点着,春天时奄奄一息,到了夏天,突然窜出来拦住了路。那些蛇、蝉、蜻蜓、蝴蝶、蚂蚱,冬天时我以为它们灭迹了,可是到了夏天,它们全都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外出玩耍时,父母总是反复交待,小心脚下路。我经常被绊倒,有时是横在路上的木棍,有时是张牙舞爪的野草,有时是我的左腿绊了右腿。每次摔倒,我都大哭,不管身上疼不疼。这时,父亲或母亲会从某个地方跑出来,抱起我,嘴里说着可怜哦,造孽哦,老天不长眼哦。不光如此,我还胆小如鼠,我害怕阿尼卡所有的活物,家畜家禽,飞禽走兽,甚至虫蚁蜘蛛,我无一不绕道而行。

我八岁了。有天我站在母亲的穿衣柜前,看见镜子里有个鼻脓口水的小孩,面黄肌瘦,神情木讷。那时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房屋周围的玉米秆正在烈日下噌噌长,这绿色包围的屋子闷热得喘不过气来。母猪惬意地躺在院里的泥泞里,闭着眼睛直哼哼,它太热了。它的七只猪仔相互作枕,睡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我也太热了,像小狗一样地伸出舌头。我走到院门外,风吹过来,被该死的玉米秆叶子挡住了,它们发出沙沙声,像一场雨。我失望地抬起头,看见香椿树的树冠猛烈摇晃。那里的风,一定比玉米林里更大。我需要一阵凉风。

地埂边的香椿树不知年岁,有小盆那么粗,比房子还要高。我走进玉米林中,走到树下,双手抱住树干,向上使劲,搭上双脚,爬了上去。我的手脚变成了两副爪子,我的双胯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吸力。向上爬,我的头从玉米林里露出来;再向上爬,有凉风了。爬到一半的时候,我用双胯和双脚夹住树干,腾出双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我凉快得大喊大叫。但更大的风还在树梢等着我。我在靠近树梢的丫上坐下,那里既安全又舒服。我将一根树丫当成椅子,一根树丫当成扶手。凉风更劲了,树梢晃动起来。可我一点也不怕,把它当成了摇篮。当风停下,我摇动树丫,把它当成了一匹马。

我从来没有爬这么高,从来没有在空中看过阿尼卡。我看到方小农家的牛跑进了他的地里偷吃玉米,而他在山上睡着了。我还看到陈揪揪家的母狗从村外裹来了一只黑狗,它们屁股对着屁股。更远的地方,一片片玉米林黑澄澄。至于那满地的白色或紫色,是土豆花。阿尼卡的土地上,只种这两种东西。

有一阵子,我站起身,一手扶着树丫,一手挥动起来。哎——我向周围发出呼唤——我在这里。方小农从梦中醒来,抱起石头砸向他家的牛。陈揪揪家的母狗早已没了踪影。我还看见了我的父母,他们正从玉米地边的路上走来,估计是天气太热了,打算回家休息一下。他们在我的声音中四处寻找,最后终于看见了我。父亲朝我笑了笑,说,快下来,我这里有糖。我说,没有糖,箱子柜子我都翻过了。父亲拍了拍衣兜说,我刚买的。我从树上滑了下来,向父亲走去。当我走到他面前,他突然伸出那只铁钳样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但已经跑不掉了。

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挨打,用的是细竹棍。他左手抓住我,右手开打,我像一只会叫的陀螺在他面前转了起来。我的母亲在一旁哭着说,打得好,你学啥不好,偏偏要学爬树。我哭着说我没学,我走到树下就爬上去了。我说的是实话。爬树需要学吗?我至今仍然怀疑这个问题。八岁那年的细竹棍,每抽一下,我的身上就爬出来一条蚯蚓。众多的蚯蚓连成片,我的屁股像两片烙熟的紫薯饼,双腿像两截快要腐烂的藕。

“你永远要记住今天,”我父亲打累了,气喘吁吁地扔下竹棍,“今后再敢爬树,老子打断你的腿。”我赶紧点头,已经哭得没有了眼泪。

然后,我父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他不说话的时候,目光呆呆地望着门外。我母亲一遍遍轻抚我的伤口,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光记住了那天的竹棍,也记住了父母的沉默。那时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父母见着阿尼卡人总是低眉顺眼。我还在母腹的时候,我们从另一个地方迁来,承包土地,暂住在别人的老宅子里。说暂住,是因为阿尼卡的地方组织并没有正式接收我们。他们说我们来路不明,连一张迁移证明也没有。那几年,他们一直靠给阿尼卡人免费干活才没有被赶走。

如今算来,父亲那时只有三十岁,母亲二十八岁。但是,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大多数人印象中父母的样子,苍老、沉默、不苟言笑。我父亲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一样长,却是没有指甲,是几截短粗的肉棒。我问他为什么我们的手指不一样,他给了我脑袋上一巴掌。

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从小便是。爬上椿树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自己爬树了。我不认识梦里那棵树。它生长在一座乱石林立的高岗上。和白天一样,我轻易就爬了上去。群山下沉,我在上升,更多的山梁在眼前褶子一样地铺开。蓝莹莹的天空,星星像宝石,向上升起,我有一种栽进大海的感觉。阿尼卡也在下沉,那些房子就像沉睡的甲壳虫。我张开喉咙叫喊。我想告诉我父母,我要走了。虽然我父亲白天打了我一顿,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别再四处寻找。我叫喊着醒了过来。

“你咋了?”我父亲厉声问。

我没敢出声。此刻,装睡是最好的办法。他问了两声就没再问了。我醒着,听见另一张床上传来悉窣和喘息之声。过了一会儿,打火机吧嗒响了两声,旱烟味弥漫开来。

“这娃,唉。”我父亲长叹了一声。

“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样?”我母亲问。

“从明天开始,盯紧他。”我父亲说,“过段时间去学校问问,他该上学了。”

我轻轻侧身,睁眼,透过窗缝看见了一丝月光。此时的村庄,应该如梦中那样,笼罩在了月亮的清晖中。父亲抽完烟,在床沿磕了几下烟锅,翻身睡了过去。我想重回那个梦中,但接下来的梦境却是一个雪天,我刚掏出小鸡鸡想撒尿,一条大黄狗朝我扑来,我跑啊跑,终于甩掉了黄狗。我又尿床了。

那个夏天,我的父母果然加紧了对我的看管。我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下地干活,我就在地里捉蚂蚱、挖蚯蚓;他们上山砍柴,我就捡蘑菇。只有跟他们去帮当地人干活,我才有机会和其他小孩玩耍。

我和母亲去帮苏家薅草,认识了苏三娜。那时她站在家门口,头上扎着一长条薄膜,从双颊旁垂下来。她身上还有另外两片薄膜,一件是披风,一件是裙子。她拿木剑的右手扬起,左手指向院子里。院子里,她的父亲正在磨一把生锈的镰刀,母亲在扫地。他们可能也觉得苏三娜的样子实在怪异得不成体统,尴尬地说:

“别管她,她正在扮吕四娘呢。”

我不知道吕四娘是啥,但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玩。于是,我也很快到地边找了几片废弃的薄膜,学着她的样子打扮起来。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木剑,只能捡一根木棍替代。我们一左一右地站着,直到吃饭时间。但是,苏三娜还没走。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父亲答应和她比武,当她准备好后,他又后悔了,说自己忙得很,让她一边玩去。

苏三娜生气了。她像尊泥塑样地站在门口,但她的父母和两个姐姐已经习以为常。他们谈着眼下的天气,说再不下雨,玉米就快干死了。又说昨夜雷声不断,把雨赶跑了。还说前两天镇上来了一队公安,在阿尼卡的地里找罂粟。他们说的这些,我没兴趣。我的注意力在桌上的腊肉和鸡蛋上。我母亲一次次看我,但我装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管吃了个肚儿圆。

我们吃完饭了,苏三娜还站在那里。大人们扛着锄头,背着水壶准备下地。我母亲让我跟着她,但苏三娜的母亲说,我可以留在家里和苏三娜玩。

“你还记得前几天为啥子挨打不?”我母亲问。

“记得。”我说。

她瞪着我,直到确信我已经长了记性。但我哪有记性呢?待他们一走,我又迅速换上了刚才的装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差劲,我去苏三娜家的院子里找了一把斧头代替木棍。苏三娜哈哈大笑。

“你看起来像个砍柴的,”她说,“如果你把钉耙扛在肩上,就像猪八戒了。”

我说我知道猪八戒,但我不是他,我是孙悟空。她对我的话没有兴趣。

“你为啥子挨打?”她问。

“我爬树呢,”我说,“你会爬树吗?你家有树吗?”

她告诉我,她家的梨树在房子背后,但她不和我去爬树。

“我要一直站在这里,站到我爸答应我为止。”她说。

“那我咋办?”我问她,“难道就这样看着你?”

苏三娜没搭理我,继续盯着院子里,仿佛有一群敌人正朝她冲过来。

“你想不想吃饭?”我问,“或者我去给你端碗水?”

她让我滚一边去,“爬你的树去吧。”她说。

我真的找到那棵梨树,它又粗又矮,浑身缀满了绿色的梨儿。爬这样的树,对我来说,一点挑战也没有。 我摘一个梨尝尝,又酸又涩。我放弃了。

“你家没有更难爬的东西?”我问苏三娜,“那种又高又直的树有吗?”

“那你去爬电线杆吧。”她说,“但是要小心电线,我爸说,人碰到电线就化成灰了。”

水泥电杆就在她家门口,金属横担上站立着两个白色的磁瓶。她问我,那两个磁瓶像是两只鸟?我说,不像鸟,像两个小孩。说话之间,我朝水泥电杆走去,听到头顶传来呜呜声。

“啥子在响?”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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