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2021年1期
每次坐到办公桌前,我都要感谢老刘。他是我的前任。我刚进所里,他是所长;我晋升队长,他还是所长;我当了副所长,他仍是所长;我成了所长,他退休了。或者说,他退休,我成了所长。退休那天他跟我说,小子,这辈子我就干成两件事:一是把你弄成所长;第二个就是,给咱所争到了个好地盘。我问他,那你说,把我弄成所长重要,还是把咱所弄到这里重要?
“当然地盘重要。所长是你一个人的事,地盘是一茬茬所长的事。”
我不明白。
“坐到办公桌前就懂了。”
我在这桌前坐了十年,越来越觉得老刘这地盘争得好。抬头就是滨河大道,不谦虚地说,滨河大道就是从我脚底下伸出去的,像条长舌头,一口气吐到运河边上。镇上的主街道只有两条,南北向的叫滨河大道,东西向的叫大运河街,两者交会在我脚底下。没错,两条街就在派出所门前碰了头。丁字路口。门后是我们所的大院,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坐下来,正对窗户。有个会看风水的赵半仙装模作样地说,办公桌布局有问题:脚前空空如也,易栽跟头;背后空空荡荡,缺少靠山;不科学。老刘说,放他娘的屁,一个搞封建迷信的,也配谈科学!必须对着窗户。
必须对着窗户。哪天退休了,我也要跟继任者交代。你往这地方一坐,半个鹤顶都在你眼前了。每月一、六日逢集,大大小小的摊子都摆在这一横一竖的两条街上,谁多收了两个钢镚,谁短了对方的斤两,我伸伸头都能看清楚。一竿子支到底的滨河大道,连着河边的码头,上上下下打鱼的、贩货的、走亲访友拉关系的、鬼鬼祟祟去河边偷情的、偷偷摸摸去小鬼汊的芦苇荡里赌钱的,但凡上了这条道,谁也别想逃出我的眼。派出所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放开眼四下去瞅,看哪里不太平吗?在咱镇,还有比派出所更需要一个丁字路口的吗?这就是当年老刘跟镇长摆出的道理。大运河街沿街建了一溜三层楼的门面房,镇里的各部门先提意向,合适的就给。老刘成功地把其他部门挤出了丁字路口。难道你们不想鹤顶有个太平世界?
这么说你就明白了。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坐到办公桌前,往外看,偶尔把脑袋伸到窗外左右瞅瞅。鹤顶巴掌大,建房子也扎堆,都贴着街道两边来,所以大部分事我看两眼,基本上就八九不离十了。那个周一上午,花十分钟给全所开完例会,我泡了杯碧螺春,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抬头往前看第一眼,就见着老杨的女人扭着屁股,从她家的巷子里转到滨河大道上。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又来找我了。老杨的女人扎了条紫纱巾。她说她一家子都是讲究人,出门得像点样儿。
果然,紧喝慢喝碧螺春才下了半杯,她就进了我的门。轻车熟路,所里的同事都不敢拦她了,来了就当没看见。没准儿他们在底下等着看热闹。
“仝所在呢。”
“坐。”
“不坐了,我就传个话儿。秀儿她弟要发火了。”
“秀儿她弟?”
“林秀她弟弟。”
“哦,你儿子。他想发啥火?”
“要么他们苏家连孩子带秀儿一块儿领回去;要么每月给两千,一千八也行;还这么耗着不答应,秀儿她弟放狠话了,灭了苏东。”
“跟电视里学的吧?还灭了人家!年轻人不学好。坐下说。”
“说完了。仝所看着办。”
老杨的女人把纱巾的蝴蝶结从脖子左边移到下巴底下,一扭身往门外走。下楼梯时又回头说:
“我儿说,这回是来真的。谁叫他们欺人太甚!”
一串轻盈的下楼声。我喝口茶,点了根烟。咬人的狗不叫,这女人这回话少。要在以前,哪次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个月量的卷纸都给她用完了。
这个事有点挠头。杨家和苏家本来有一桩好姻缘,苏家有男,杨家有女,在两条街上都算个人尖子。两家分别住在滨河大道两侧,盖的都是大屋,俩孩子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杨林秀长得好。姑娘家,长得好,心眼又不坏,在咱这镇上,那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了。苏家的小子苏东,没考上大学有点儿可惜,不过也无妨,老苏买了辆中巴,每天跑客运,从鹤顶到花街再到淮海,一天两个来回,这条线上的钱给他们苏家挣了一半。爷儿俩搭帮干,坐办公室的跟他们比,就落个名好听。老苏那肚子,人不到你面前肚脐眼到你面前了。俩孩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好。过去我从办公桌前望出去,看见他们俩拉着手在滨河大道上走,我就想,哪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能给老子牵着手领回一个好姑娘,我立马把这所长辞了,回家等着抱孙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杨家姑娘被苏家儿子开车给撞了。我亲眼看见的,只是有点儿远,看不大清。苏东从巷子里开出中巴,林秀等在滨河大道边上,大概是等着车一出来就上去。他俩的关系应该是确定了,苏东出车经常带上林秀,一个开车一个卖票,准夫妻店。车出了巷子要拐上大道,对面嗖地窜出来三辆摩托车。要说这摩托车,我还真有一肚子苦水,镇上的小混混骑摩托成风,阿猫阿狗都弄辆电驴子,除了吃饭睡觉,屁股都长车座上,狼群狗党的,嗖的一声去这儿,嗖的一声又到那儿了。两条街上每天都要经过几趟浩荡的摩托车队。我儿子要死要活也买了一辆。我问他骑在上面啥感觉,狗日的说拉风。拉风能当饭吃?狗日的说,能。为了能跟那电驴子多待上一阵,一天他的确可以只吃一顿饭。
这帮电驴子真没少给我惹事。跑起来不长眼,三天两头出车祸。照理说,不管追尾剐蹭还是死伤,都归交警大队管,可是交警一是一、二是二调解完,后期执行一扯皮,擦屁股就变成派出所的事了。觉得委屈的、冤枉的,事后反悔的,赔偿短斤少两的,总之,心里不舒坦了都往我这里跑。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我们都耗在了电驴子上。那天三辆电驴子跟噩梦似的嗖的一下从苏东车前飞过去,苏东本能地打右轮躲避,撞到了他对象身上。速度不快,但足以把林秀撞倒在地,足以让林秀滚了两圈,撞在马路牙子上。情况就这么个情况,我看没看清都改变不了结果,听说那孩子摔断了一条胳膊,头脑也坏了。
刚开始他们没找我,齐心把林秀送到镇医院。治了两天,姑娘没醒,转诊到县医院。人在喘气,内脏也没问题,两家勉强还能乐观。找那三辆摩托车要药费,人家不认账,方向盘在你手里,人也是你撞的。高天上打个响雷你被吓死,你还能跟老天爷索命?也是,人家就是过个路,谁让你胆小。林秀在医院里躺着,只睡不醒,医药费一天天多起来。苏家有点儿扛不住了。问医生,医生说,很可能只睡不醒。苏家毛了,好好活着,就有个盼头,利利索索死了,也应付得了,就这不死不活是个无底洞。是不是算了?反正闺女也不知道痛苦,咱们活人还得好好过。杨家当场就跳起来,凭什么?去你们家时还活蹦乱跳的,现在躺着不动你们就想撒手?这些天忙着治病和流眼泪,账还没跟你们苏家算,你们倒先沉不住气了。还我们姑娘!
老苏两口子不敢吭声了。苏东也不答应,必须治,定了亲了,就算没领证过门,也是苏家的人;人还是自己撞的,谁都可以撂挑子,他苏东不能。继续治。半个月后,林秀睁眼了。两家人开心得抱头痛哭,哭完了发现不对,睁眼只是一个动作而已,睁开的眼里空空荡荡,围在病床边的一堆人一个也没看见。老杨两口子大放悲声。
又一个月。还是睁眼闭眼,还是目中无人。医生说,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回去吧。两家人问,就没奇迹了?医生说,科学跟奇迹从来不是死对头,不过那得看你们有多少耐心。理所当然苏家结了账。
回家成了问题。回谁家意味着归谁管。很可能是漫无尽头的照料。老苏支使他女人去建议:还是回娘家好,做娘的照顾闺女,擦擦洗洗的,方便;林秀没过门,到苏家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名不正言不顺。
“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老杨女人说,“天天抓着咱秀儿去跟车卖票时怎么没说名不正言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