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1期
一
一个人进村,确实不方便,语言不通,狗又多。
李作家第一次到八度屯,有村主任汉井陪同,负责翻译和赶狗。 之后李作家再去八度,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汉井家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瘫痪在床,副主任老罗告诉李作家,除非县长来,或者村民闹事,否则就不要惊动主任,让他安心当孝子。
八度屯是整个野马镇最让人头疼的自然屯,没有之一:这里的村民,喜欢告状,闹出的动静曾经惊动高层;
他们为土地的事跟邻村奉备村的村民群殴,有死有伤。
野马镇镇长韦文羽那天在村委紧握李作家的手,像送敢死队上战场那样对李作家说,李作家,八度,就靠你了。
然后跳上他那辆二手现代,一溜烟就跑了。
李作家,八度就靠你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让一个镇长无计可施?
老罗说,乡村干部,就是下来发放各种补贴、做好事,都不敢进村,一进村就挨轰。
只是骂骂而已吗?
李作家问。
目前还是这样,以后就不知道了。 老罗说。
李作家有颗大心脏。
李作家以前曾参加计划生育工作队,那个事情比扶贫难多了,他都能全身而退。
第一次跟汉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浓烈的牛屎味让人避之不及。 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谁家在酿酒,空气中酒香弥漫。
李作家想,一个地方,只要还有酒香弥漫,事情就不会太糟糕; 一个地方,只要还有牛群走动猪崽嚎叫,就是没有酒香,事情也不会太糟糕;
甚至,一个地方,就是没有酒香也没有四处走动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药。
这个时候是春天,下着细雨,八度屯在李作家眼里新鲜醒目。
现在,已经不是计划生育的年代,更不是跟村民称兄道弟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的年代——能跟李作家称兄道弟的年轻人都散落在城里的各个工地,这个村庄,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雄卧眼前。
说老实话,面对这头巨兽,李作家的力量还略显单薄。
157户人家,生活在这里,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汉井主任说,要不要我一户一户地给你介绍?
不,你介绍我也记不住,反正以后我都要经常来,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我很快就会知道。
李作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来到野马镇之后,凡是提到八度屯,所有的人都摇头,好像那里生活着一帮歹徒。
汉井主任只带他去一次,打那以后,李作家都是一个人进村。
一个人进村,确实不方便,语言不通,狗又多。
二
镶金牙的贫困户建民,他家的黑狗又冲出来了。
建民家的房子,在屯里排在第一户,要进入八度屯,他家的黑狗是第一关。
头次来有汉井主任,黑狗冲出来吠,汉井主任一棍打过去,黑狗缩头蜷在建民的脚边。
建民咧着嘴,李作家就看到了他的金牙。
李作家很久没有在一个人的嘴巴里看到金子了,他震动,之前,他以为镶金牙已经不再是时髦的装饰,他甚至以为镶金牙的手艺已经在祖国失传。
没想到,在八度他见到了。
建民对主任说,谁叫你很久没来,二叔都不认得你了。
他们讲的是土话,李作家听不懂,汉井叫建民用普通话再说一遍,让李作家听懂他在说什么,以示对李作家的尊重。
建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谁、叫、你、很久、没来,二、叔、都不、认得你了。
建民家的狗叫做二叔。
汉井主任说,二叔记打,多打几次,它就记住你了。
这话是对李作家说的。
意思是进村要注意带根棍子,好对付二叔这样的危险货色。
第二次来的时候,二叔又冲出来了。
二叔没有狂吠,而是压低头,嘴巴的皮往后收缩,露出全牙,喉咙闷出暗雷,不叫的狗才咬人,当初它朝汉井主任狂吠,完全是撒娇。
现在不一样,那是要进攻的架势。
李作家动都不敢动,他觉得如果他手中的棍朝它挥舞,自己可能会很狼狈。
他讨好般地露出笑脸,这一招管用,二叔也认得笑脸,李作家示弱的表情使它放松警惕,嘴上的皮舒展一些,牙齿封住一半,但是喉咙里的暗雷依然低沉。
二叔,二叔。
李作家朝它喊,手伸进口袋里,十几片碎肉包在纸里,他掏出来,手一扬,给,二叔。 李作家有备而来。
二叔扑向空中,嘴巴张开,迎接那阵特别的“雨水”,落在地上的“雨滴”,它也一一地舔个干净。
这时候李作家的棍子派上用场了,轻轻地敲在二叔身上,主人一样对它说,就你贪吃,就你贪吃。
这个时候建民出现,这回他的金牙深藏不露,他是这里的主人,咧嘴讨好陌生人,这样的事在八度屯根本不存在。
建民讲土话,只是动动嘴唇,话语就无比清晰。 再清晰李作家也听不懂。
他说,来了又来,有什么用,走来走去,有什么用,最终我们还不是挨人欺负。
你说什么?
能不能说普通话?
建民不理会他,继续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最多也是丢给二叔几块臭肉,逢年过节送给我们一袋米一桶油,什么也办不了。
李作家说,建民,我知道你们屯的人对村里各方面的工作都不满意,你都跟我说说看。
你不说普通话没关系,我把你的话录下来,然后回乡里找人翻译给我听,有什么心里话请跟我讲,看我能帮忙解决什么问题。
建民摇摇头,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他说。
这个时候,李作家想出一个办法,他想用自己的名字吓唬建民。 他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拿给建民看。
李作家在城里的时候,百无聊赖之际,曾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看批评家对自己的作品怎么评论,看自己参加的活动媒体怎么报道,说白了就是虚荣心使然。
刚刚来到野马镇,在欢迎晚宴上多喝了几杯,也是虚荣心使然,他在手机百度搜自己的名字给镇领导看,想引起他们对自己更多的重视。
说老实话,在镇领导的眼里,来野马镇扶贫的,一般都是在单位地位不高,受人排挤,混得很差的人才被“发配”来这里。
事实并不是这样。
李作家是怎么样被“发配”来到这里的呢?
来之前,他们跟李作家介绍八度:
全部都是“小洋房”,树很多,你去那里,就像去风景区。
他们从手机里调出八度的图片,确实如此,有点迷人。
坐惯了办公室,看着这些照片,李作家感觉一阵清风隔着手机屏幕朝自己吹过来。
这是单位的扶贫点,领导正愁没人去,动员大家报名,到李作家这里时领导是这样说的:
你看哈,人家柳青,下乡当农民,写出一部《创业史》,你不是说要写一部牛B的小说吗,这是个好机会。
领导外号叫洪大炮,一个正处级干部,跟副职、跟手下经常点头哈腰,经常一副被人欺负的衰样,一点都没有领导的派头,但是我们大家都服他。
这年头,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的领导要到哪里去寻找。
他跟李作家说柳青,李作家没有心动,他就是跟李作家说曹雪芹,李作家也不会心动,因为啊,如果李作家真冲着这个下乡,那他很快就会多两个外号,一个是李柳青,一个是李雪芹。
谁愿意有这样的外号呀。 虽然这两位先生都是伟大的作家。
李作家对洪大炮说,我不缺生活,想写的都还没写完,世上的路千万条,我有自己的一条。
要不是他们调出这个村庄的照片,要不是那阵清凉的风隔着手机屏幕朝李作家吹来,李作家也不会站在这里。
话又说回来,只有一阵清凉的风隔着手机屏幕吹来还不足以让李作家来到乡下。
眼下,他衣食无忧,觉得自己已经是人生的赢家,看什么都顺眼,人生的“米”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这种状态下的人,很容易自己找“贱”。
法国作家塞利纳的小说《长夜行》,男主人公正在跟朋友喝咖啡,一支队伍从眼前经过,他突然决定去当兵,从此枪林弹雨,出生入死。
李作家此时的心境跟塞利纳笔下的男主一样,某种不安分的基因在体内苏醒,跟组织的需要没关系,跟牛B的小说没关系,甚至是跟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废墟还是风景区都没关系。
李作家想一切清零,让乡间的人和事填满自己,之后呢,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有点豪气干云,也有点游戏人间。
在乡里,看到李作家在手机上亮出自己的“招牌”,乡里的人只是礼貌性地哎呦、哎呦几声,并无太多的表示,李作家有点尴尬。
建民不一样,建民看见百度上李作家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词条,半张着嘴巴,金牙又亮了。
这、是、你吗?
普通话吐出来了。
李作家点点头。
建民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李作家,一拍大腿,那你要帮我们写告状信。 他说。
普通话无比流利,特别是“写告状信”这四个字,一气呵成。
李作家硬着头皮,说,有什么事,我来帮你们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