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时分/弋舟
(2020-09-07 11:33:02)《小说界》2020年第4期
形势依然严峻,我竟和姜来见了一面。
即便被旷日持久的疫情折磨得日渐麻木,走上街头,还是会略觉不安,心中有股顶风作案般的、生动的刺激感。
看上去,这次见面没什么必要性,我和姜来之间的友谊,就算在正常时期也谈不上特别深厚——我们做同事的经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是她主动联系的我,在微信里用语音邀请我出门吃顿饭。本来寻常的事,如今都变得非同寻常。这“吃顿饭”的邀约,现在就像是拉着你一同去赴汤蹈火。可我没怎么迟疑就答应了下来。
也许的确是因为快要被关疯了。但我知道,促使我赴约的理由一定没这么简单。我只是无从将那种复杂的线头摘清,于是只有将其甩给最轻易的理由。人类行为线索的乱麻,基本上你自己都是理不清的。你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冒雨跑到了空无一人的街上,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在某个夏天的黄昏打起了寒战。你不能直视自己,既无那样的勇气,也缺乏超然冷静的神禀。更何况,如今世界都陷在了空前的迷茫里。
丽都广场前的露天餐吧我并不陌生,三年前,我和姜来供职的那栋写字楼就在近旁。远远地,当我望到餐吧支起的遮阳伞时,心里居然涌动起一丝慰藉。昔日重现,那滋味,就是重逢某个久违了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此刻对你具有连你自己都未曾擦亮过的意义。“久违”与“意义”,三个月前,无论如何我都是没法跟这家露天餐吧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我还放慢了脚步,不过是想延宕内心这种新鲜的、令人有些目眩的感受。
姜来已经坐在一张桌子前了。她要了杯水,在我看来仅是为了理直气壮地用水杯给世界一个摘掉口罩的理由。我从她身边绕过,坐到她的对面,一时间不知采用怎样的方式启动这个非常时期的谋面。还好,我也摘下了口罩。这简直是非常时期最高的礼仪。
两张一览无余的脸,竟让我们彼此都有一瞬间的尴尬。
我有些不自然地对她说:“周末好。”
她也有些不自然地笑了,问我:“今天是周末吗?”
我一下子拿不准了,好在她紧跟着也回了我一句:
“周末好。”
我听出来了,其实她也是拿不准的。这有些美好。当大家对世界都拿不准的时候,世界一下子就显得没那么奇怪了。
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在我看来还有些过分精心,以至于都不太能和我的记忆对上号。三月末的天气谈不上温暖,可她已经穿着条紫色的纱裙了。
“不冷吗?”我说。
我控制了语气,但我仍然感到自己有可能是要冒犯到她了。
“还好。”她答道,表情反倒像是担心自己光着的小腿冒犯了我。
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我又一次感到了有些美好,随之还找到了另外一条此行的动机,那就是,人和人交际时这种微妙的迂回与躲避,亦是我愿意重温的旧时滋味。
不曾想到,我们竟是从口罩聊起的。上帝知道,三个月来,口罩已经成了我不折不扣的噩梦。没错,我就职的公司的确在从事医疗器械的国际贸易,但这并不是我的错,那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和从前我们一起卖保险没什么两样。我不该承受如此蛮横的摧残——我们这个行当一夜之间成了风口浪尖上的重灾区,全世界的人都跑来跟你谈口罩,有口罩卖吗,或者买口罩吗?这买和卖的背后,是你以前完全无从想象的量级。不到一百天,从我口头周转的口罩大概有几亿只,然而事实则是,几亿只虚拟的口罩充斥在我的艰难日子里,让我焦虑不堪,但迄今却没有一只有效地兑现在了现实的交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