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1/陶丽群
(2020-07-26 13:29:27) 初 伏
热黏稠得可以一把抓起来,随便伸手往什么物件上摸,都是热乎乎的,似乎夜的安静使得这热无处躲蔵而显得更酷烈了。
落梅的睡房是这套房子里三个房间中最小的,窗子是飘窗式,很小,以前当杂物间用,堆满各种必需和不必需的东西。
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迫使落梅从主卧搬到了这间房。 去年深秋,小区湖边的贞子叶差不多落光了,早晚的空气带了针尖般的凉意。 落梅喜欢夜跑。
围小区湖边跑一圈需要三分钟二十秒,除非下雨,十五圈是必不可少的。 她不知道十五圈具体有多长,但知道跑了四十五分钟,这就够了。
她并不年轻,四十一岁,从背后看,身材和一个正常发育的高中女生竟毫无二致。 这和常年的夜跑以及素食有关,当然,也和没生过孩子有关。
据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无论如何恢复,是再也回不到生孩子前的状态的。
去年深秋的时候,凉意弥漫,落梅没去想空调的事情。
那时她也实在没心情想它。 空调当然是有的,客厅和房间里都有。
可是即便那时候她觉察到房里的空调有毛病,除了这间房,她又能搬到哪里去?
凉席是早就换上了,但躺上两分钟,凉席和身体接触的部分便开始发热发烫,得赶紧再翻一个身。
如此颠来倒去,这个觉就睡得不太平了。 炙热撩人的空气里弥漫着热烘烘的蚊香液的气味,几乎要令人窒息。
落梅把身上长及膝盖的背心粗暴扯下来扔到地上,赤条条躺在凉席上。
她调整呼吸,和凉席紧贴的背部开始渐渐升温,似乎听见身上的每个毛孔在黑暗里哔哔剥剥打开。
身体慢慢变得黏糊起来,皮肤下像有极细小的虫子在蠕动,那是汗水在渗透。
窄小的飘窗外面在轰鸣,那是隔壁主卧的空调外机在作业。
把房门打开,隔壁卧房的冷气就能透进来一点。 哪怕开着门,和飘窗形成对流,把熏人的蚊香液气味散发出去也好。
但落梅很快为这个想法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自从去年深秋搬进这间房后,每晚临睡必锁。 不锁,从卧房里搬出来的意义又何在?
她能想象得出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是多么舒适宜人,做的梦可能都是水汪汪的,一片清凉。 明明不是她的错,吃苦受累的却是她,实在没天理。
这么想,热气似乎变成了委屈汹涌而来。 真是没法消停片刻。
落梅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两只脚在床下寻找拖鞋套上,又捡起地上的背心裙套上,拉开房门。
凉气扑面,落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走廊极短,一伸胳膊就到了客厅。
从客厅落地窗透进来的光,照着屋里的物件。 落地窗没拉上窗帘,只拉了纱门。 房开山一向这样,只拉纱门。
落梅从电视机柜边的饮水机上接了半杯凉水,又从饮水机柜子里摸索出文飞。 只剩下这最后半颗了。 现在几点呢?
她捏着水杯和半颗文飞望向落地窗。 对面居民楼的窗口都是黑乎乎的。
假如没有估计错,应该差不多两点钟了,原因是对面楼上二单元四楼的四妹夫妻俩在金三角夜市做烧烤,每晚一点钟必定收摊子回到家,回家后,四妹总会为当天晚上生意上的纰漏指责她老公,粗大的嗓门会撩亮夜的沉静。
例如:
“今晚你的手脚太慢,怎么回事? 丢了两桌客人。
”
“说过多少次,不要逞能掂勺子,你以为你是金牌饭店的大厨?
掂给谁看呢? 今晚差点砸了一锅炒粉。 ”
“你总是自作主张在炒田螺里加干辣椒。
没错,加干辣椒能让田螺更入味,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口辣,今晚白白浪费一碟炒田螺。 我怀疑你是故意的,留着下酒。
辣椒炒田螺下冰啤酒,爽死了吧? 这个家里只有我像骡马一样转圈忙活。 ”
“你跟你妈一样。 ”
多半时候,这夫妻俩的拌嘴是四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小金很少开口,但只要说到他妈,他总要吭一声:“你少扯上我妈。
”懒洋洋的拖沓调子。 那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实男人,一张娃娃脸,很少笑,但也不显得凶,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一个性格沉闷的男人。
今天应该是半个小时前,也许还要早一点,落梅听见四妹夫妻俩拌嘴。
今晚四妹埋怨的是小金熬的骨头汤咸,来吃炒粉的顾客都嫌弃。
小金软沓沓地嘟噜了一句什么,四妹笑了,笑着笑着,打了一个大哈欠。
亏她还笑得出来。
半夜三更地熬日子,回家洗个澡躺下,骨头还没松快好,天就又要亮了。
四妹有一对儿女,大的九岁,读小学三年级,小的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学校都不太远。
其实她也可以让婆婆送孩子上学的,但四妹觉得这样做太亏欠娃了。 女儿金宝托了午托,儿子银宝在幼儿园中午不回来。
下午放学时间,四妹和老公小金早就到金三角准备夜市了。
五张桌子的摊子,琐碎的活儿得夫妻俩手脚并用地忙活,晚饭也只能在摊子上吃,接孩子放学以及放学以后的事情只好交给婆婆。
等他们深更半夜回到家,孩子们早就睡熟了。 四妹唯有捉住早上的时间和两个孩子说说话,送他们上学。
现在,他们的房间也黑了,整栋楼都静悄悄的。
城市的下半夜才能真正叫夜。 乡村一到晚上虫鸣蛙叫,节能的白炽灯淡淡亮起,把鸡鸭拢好,冲个澡睡下,那就是夜了。
那才叫真正的夜,能听到屋后的稻田里水稻拔节的声音。
想到乡村,落梅怔了一下,从三月初三给祖父母上坟到现在,她就没回过家,妈妈的生日也忘得一干二净。 落梅想最好近几天回一趟家。
她讨厌妈妈,但挺想见爸爸的。 爸爸在街上跑三马仔拉客,六十几岁的人,瘦得像一架还能行走的骨头,走路总是夹着肩膀,有点儿畏首畏尾的。
其实爸爸年轻时很挺拔,如今成这副模样,她觉得全是被尖酸刻薄的妈妈长年累月打压出来的。
前一段时间落梅在附院门口看见村里的梁水仙陪她妈妈四婆婆来看病,说她爸爸到红星纸厂当门卫去了,每个月能开两千两百块钱,整天坐在门口的岗亭里,也不累。
那时她就想回一趟家,过后又把这事给忘了。
落梅在黑暗中服下那半颗文飞。 以往她会调小半杯蜂蜜水送服。
今年来杂七杂八的情绪像无头的乱麻,把她缠得顾此失彼。 蜂蜜早就用完了,她总是在晚上临睡前服药时才想起。
和着温水迅速把药吞咽下去,药片还是轻微擦了一下她的舌头。
温水下去后,苦哈哈的药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一种让人直犯恶心的苦味。
从客厅返回房间,她看见主卧里有隐约的光亮在闪。
房开山在玩手机。 落梅好几次起夜都发现他在玩手机。 以前她还在主卧睡时,房开山并没这习惯。 也许他早就巴不得她搬出主卧了。
暗暗地,落梅有些丧气,关房门的声音就有些重了。
去年深秋的一天,落梅从阳台上的洗衣机里拿出房开山洗好的衣服,正准备晾晒。
她记得那天阳台上的两盆黄山菊开得正浓。
黄山菊不是菊花,是一种光开花不长叶子的草本植物,只在秋天开,平时就像一根筷子似的光秃秃戳在花盆里。
处暑后,秆子顶端暴出拇指头大的淡紫色花苞,花苞长到鸡蛋大小,忽然有一天炸开,那已经是到了穿薄开衫的时候。
落梅斜睨开得几近不要脸的黄山菊,手里甩着房开山的裤子。
黄山菊大是大,却没什么香气,连只蜂蝶都招不来。
“这花不要了吧? ”落梅说。
房开山在屋里看拳击比赛,两只汗毛浓重的脚搁在身前的玻璃茶几上。
房开山并不胖,却有一张肉乎乎的方脸,单看这脸,会认为他起码有一百八十斤以上。 他五官普通,因为脸胖,哪怕稍微一点笑意,眼睛就没了。
一个普通的中学英语老师。 纵然想破脑袋也无法把他和“老师”联系起来,比如现在,那两只架在茶几上的汗脚。
落梅恶心这种行为,茶几是放水杯和水果的地方,两只有味的脚搁在上面不是挺恶心人吗?
放在以前,她早就鸡毛掸敲打过去了。
“为什么不要?
”房开山问,目光并没往阳台上移。
“直挺挺的,又不长叶子。 ”落梅说,又甩了一下裤子。
一块四四方方的鲜艳的小塑料方块从房开山的裤子上被甩出来,落在黄山菊脚下。
落梅只是朝那东西瞟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了。 “那是什么?
”声音其实已经在颤抖了,而她自己毫无知觉。
房开山起先并不在意,见阳台上的落梅不吭声,手里的裤子也没晾晒上去,才认真地朝阳台上看了一眼。
似乎想起了什么,房开山弹簧般起身,电视遥控器从他身上掉下来,摔出来的电池滚到了沙发下面。
落梅一直盯着他,搜寻他的目光。 她想看到他此时的目光。
房开山对她避而不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从屋里跨到阳台,劈手夺过那件灰白色休闲裤。
他很快也看见花盆边的塑料小方块,一把把裤子扔进洗衣机里,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捡起它。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没任何解释,拿着那块小方块进了卧室卫生间。 落梅很快听见抽水马桶的抽水声。
从卧室里出来,他又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拳击比赛,仿佛只是起身喝了一次水而已,只是再没把两只汗脚搁到茶几上。
她不问,他也不解释,一如既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天后,落梅从主卧里搬出来,房开山搓着双手,开玩笑说,是不是他的呼噜声太大,叨扰了她的美梦。
她也笑着说,是的呀,每次梦到好事,总是被你一震,上不入天下不入地地醒来,空落落的难受。
“好事”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房开山每次来了兴趣,总是把手搭在她的臀部上,眼睛眯成一条细窄的缝,一线精光从眼缝里泄出来,有点鬼鬼祟祟的。
“办好事! ”他说。
房开山这模样显得有些猥琐,但这猥琐让落梅很受用,立刻觉得浑身淌过一股暖洋洋的气息,身上的毛孔像花瓣骤然打开。
他的底气哪儿来的?
落梅极力回忆房开山换下那条裤子的前一天。
那是个阴天,早上出门,午饭他在学校吃,在学校午休,傍晚按时回到家,晚饭在家里吃,晚间没出去,其间打了一个电话。
大概两分钟,一个很普通的电话。
落梅跑步回来刚进门,和他隔着一张并不算宽的钢化玻璃茶几,她正朝阳台走去,隐约听见手机那头的说话声,是个男的。
一个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日子,至少在她看来没什么异样。 也许是她大意了。
药物开始让她觉得额头微微眩晕。
落梅给附院的神经科医生范峰发了条信息:“救命,需要开几盒文飞! ”信息发出去后她才觉得不妥,夜深了。
没想到范峰很快回复,仿佛是在等这条信息,内容是一串省略号,加一个字:“好。 ”
于是有了交流。
“神经科医生也失眠? ”
“那倒没有,我已一觉醒来。 ”
“幸福。 ”
“? ”
“我的觉自己睡着了,忘掉了我。
”
“确实难受。 ”
“有办法解决吗?
比如换药,我发现这药好像失效了,今晚我服了一颗,会不会有影响? ”
“问题不大。 ”
“可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
“能否问些比较私密的问题? ”
“说吧。 ”
“你的家族,你母亲那边,有没有人患过精神方面的疾病?
”
落梅在黑暗中思索。
“没有”,她回复,“我父亲的父亲我没见过,但他母亲活到八十六岁,在睡梦中离世的,前一天还在地里掰玉米。
我母亲的父母也都活到七十多岁,她奶奶摔了一跤就过世了,摔前一直很清醒。 她爷爷是出车祸过世的。 ”
“祖父母之前的老一辈你了解吗?
”
“据我所知没有。 ”
“还有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 你们夫妻关系如何?
”
落梅良久才回复:“还可以吧,过日子,就那样。
”
“明白了。 ”
“这和失眠有关? ”
“有,关系很大。
失眠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和精神遗传、家庭成员关系、生活压力均有很大关系。 除了失眠,你平时在精神上还有哪些表现?
”
“精神上的表现? 比如? ”
“焦虑,沮丧,对人事冷淡,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丧失自信心,自我责备,无端哭泣,等等。
”
“呃,好像都有。 不,无端哭泣没有。 ”为什么要哭泣?
她只有愤怒。
“明白了。 ”
“不会是更年期吧? ”
“不会,离更年期还远。 你要多散散步,多参加室外活动。
”
“这能治失眠? ”
“有很大的辅助治疗作用。 ”
“好的。 药明天能拿到吗? ”
“可以,下午四点之前我有预约,四点过后到我办公室来取。
”
落梅发出一个感激的表情。
范峰是房开山的朋友。
偶尔,比如国庆、元旦等节日,他们会带上家属,找个城外的休闲山庄聚餐。 家属是房开山和另外几个朋友的家属,范峰至今单身。
聚餐时,范峰总是忙于下厨房。 休闲山庄在一片芒果和杨桃林子里,一排瓦房,每间瓦房就是一个包间。
鸡鸭在林子里散养,蔬菜也是在林子里自己种植的,随吃随点,绿色休闲。
每到节假日,这些坐落在城市周边村子里的简易农家餐馆总是爆满,生意很兴隆。 没有厨师,老板从村里请来会烧饭的农妇烹饪。
范峰乐于和农妇们探讨做饭烧菜的技巧,如姜是切丝好还是切片好,土鸡煲汤是冷水下锅入味还是水开后下锅更入味,焖嫩鸭先放生抽还是先放老抽,去鱼腥味啤酒更有效还是土酒更有效。
他们嘲笑他学那些干什么,屋里又没有老婆娃娃等着做饭吃,白费了好手艺。
你们不懂。 当无法说服朋友们时,他往往会这么说。
他在厨房里和女人们探讨烹饪时,认真,严肃,谨慎,像在听诊。 这么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至今还单身,简直是个谜。
有一阵子朋友们甚至开玩笑说范峰有同性恋倾向,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两只肿胀的眼睛迎接几乎可以融化一切的炙热清晨。
过量的文飞让落梅有点儿犯恶心,嘴巴哈出来的气都是苦药味儿,刷牙时犯了一阵剧烈的干呕。 房开山端着茶缸在看早间新闻。
放暑假了,好像他说要去哪里一趟,和几个朋友来一次长途旅行。 一直没见他去,似乎在试探落梅的看法。 落梅不置可否。
他有几只专门泡茶的杯子,价格不菲,可最后他还是用这只巨丑的玻璃瓶子喝茶。 是超市里买的水果罐头玻璃瓶子。
一把绿茶扔下去,灌上开水,能喝上一个早上。 玻璃瓶子被茶水污成了淡淡的茶色,瓶口螺纹处,污痕斑驳,丑,脏,恶心。
他倒是精神很好,肉乎乎的脸上干干净净的。
落梅的干呕声搅了他看电视的精神头,他盯着电视机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过去敲卫生间的门。
“干什么?
”落梅拧开门,探出微微浮肿、因极力干呕而涨红的脸,一把捂住睡衣松松垮垮的胸口。
“没事吧? ”他说,微笑挂在肉乎乎的方脸上。
他似乎胖了一点,身体上看不出,但脸明显大了。 真奇怪,此前怎么没觉察到呢,那双细眼睛如今几乎完全陷入肉脸里,像根大号的针。
又是那缕精光,如今落梅多么厌恶这缕含而不露的眼神,她无法从这条缝里读出任何内容。
“没事!
”落梅浮肿的脸浮上一个勉强的笑,生疏的、抗拒的笑。 刚才一番翻江倒海的呕吐催出了一身汗,细密的汗像一层油一样黏腻地贴着皮肤。
她忘记开卫生间里的抽风机了,潮湿加上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令她睡眠不足而造成的轻微眩晕猛然加剧,加之刚才猛然站起来,一阵温热密密麻麻地从额头往后脑勺蔓延,眼前便突然黑掉了。
身体轻飘飘的,她紧紧抓住卫生间的门框,猛地闭眼,片刻后额头上那阵温热的眩晕散去,睁开眼睛,房开山端着茶缸站在眼前。
她甚至能闻到他嘴里隔夜饭菜的腐烂气息。 真是该千刀万剐的早上。
房开山突然伸手朝落梅松垮的睡衣领口伸过来。
落梅的反应非常剧烈,捂住胸口,朝卫生间里退,几乎是咆哮:“别碰我!
你这……”她想说你这肮脏的手,但她猛然闭嘴,对他怒目而视,像只紧张而机敏地防备危险的小动物。
房开山脸上的微笑僵了,手像被定住似的伸着。
“那只扣子……”他说,慢慢垂下手臂,然后转身。
落梅喘着长长的气。
她朝梳洗台的镜子望了一眼,一张涨红的圆脸覆在凌乱披散的头发下,双眼满是惊惧,两只肿胀的眼袋醒目地悬在双眼之下,脸上分泌的隔夜油脂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令人厌恶的黯哑的光,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死死捂住胸口。
多么令人憎恨而沮丧的一副面孔! 她渐渐松开捂住的睡衣领口。
那里有两颗淡绿色的透明装饰纽扣,有一颗脱了线头,摇摇欲坠地挂在一根白线上。
午后的天热得难以形容,不是干爽的热,而是像蒸汽散发出来的热,带着湿漉漉的水分,简直令人窒息。
整个早上落梅一直待在家里。 没什么事情需要出去的。 她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保育员,七月初幼儿园就放假了。
早上吃了一碗燕麦粥,房开山吃的是面条,冰箱里还有昨晚剩下的半碟苦瓜炒鸡蛋、生西红柿、小白菜,中午他可以煮面条拌苦瓜鸡蛋,或西红柿鸡蛋面。
随便他,落梅今天不打算再走进厨房碰锅碗瓢盆了。
整个早上她一直觉得脑袋里像有只勤劳的蜜蜂在飞,嗡嗡直响,一种类似低烧的感觉笼罩在额头上,困倦得时刻想让人躺下,躺下又无法真正睡过去。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她强撑着,想把睡衣上的纽扣钉稳,怎么弄都无法把线穿过针眼,最后她用剪刀把那两颗扣子全铰掉,扔进垃圾篓里。
临近中午时,她终于被柔软的疲倦征服了,躺在床上,在撩人的温热里即将模模糊糊睡去时,收到范峰的信息:“现在方便就过来吧,下午四点半有会。
”
那缕若隐若现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她回复:“好,大概十五分钟后到。
”
附院就在附近。
房开山在那间空房间里打游戏,那间房里有电脑,还有一张收起被褥的席梦思床。
这间房原先是房开山的儿子住的,好几年前,落梅曾想把夏天换下来的被芯暂时搁置在里面,被房开山制止了。
她依然记得他当时制止她的坚决神情,一种被冒犯的、烦躁的神情,仿佛那间房里有他儿子的珍贵痕迹。
事实上他的儿子只是在离家不那么近的城市打工而已。 当然,他的妻子已经故去。
既然想保存那段已经消逝的生活的完整记忆,又何必让她进入他和他儿子的生活? 房开山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她只能这么认为。
她与房开山是二婚,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房开山当初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这让落梅对他产生好感。
落梅那个脾气超级好的前夫,他对家庭的不负责任和他的好脾气一样显著,可以一声不吭离家三天三夜,事后才一脸吃惊地告诉她忘记打招呼了。
一个令人匪夷所思、难以忍受的电信维修工人。
那种生活,那种随随便便就可以抽身离开而撇下她一个人的生活,让她感到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她选择了结束。
和房开山交往时,她向他略微解释过他们之间结束的原因,她觉得坦白说清楚更好。 房开山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
她一直认为通过接触,房开山会对她有进一步了解,会相信她是个在婚姻中品性可靠的女人。
现在看来,显然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她出了门,带着与能将一切融化掉的火热天气截然相反的心境。
范峰克制、理性、从容不迫,有一方令人信任的干净额头,眉毛之下是过于冷静的双眼,看人的时候略带点探究的意味,探究你坐在他面前的原因,以及解决问题的种种可能性。
他像一方镇石,无论如何焦躁的人坐在他面前,立刻就能获得一种宁静感。 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最该有的特质。
他比落梅年长两岁,比房开山年轻差不多六岁。
他和女人相处时极为谦和自如,这是落梅几次参与他们的休闲山庄自助晚餐时对他得出的结论。
落梅走进范峰的办公室,他正靠在靠背椅上闭目养神,显然在等她。
“睡不好!
”她在他对面坐下,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医院里舒适的冷气也让她放松不少。
“看得出来。
”他说,手边有笔和小本子,但他没动,并不打算记录点什么。
“困,浑身发软,沮丧,”落梅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还想发火。 ”
范峰也笑了:“可以对那家伙发发火,这是他的义务,发泄一下对情绪有很好的疏导作用。
”
“不敢。 ”她笑起来。
想到热气蒸腾的睡房,她确定房开山是知道空调坏掉的,然而他不动声色。
一个男人若是存心跟你计较起来,简直比最小气狭隘的女人更可憎。
范峰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 “你想过离开现在的环境吗?
比如出去旅行一段时间,或者到哪个要好的朋友家里居住一段时间。 你有这个时间,我记得你是幼儿园保育员,现在是假期。
”他说。
落梅没想过。
外出旅行,想到路上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可控的意外,她感到恐惧。
至于说和要好的朋友居住一段时间,落梅一下子就想到了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居住在一个偏远的边防小镇上,没结婚,但从不缺男人。
她其实长得不太好看,但身上总有一种野心勃勃的热情,很多男人被她这股热情吸引住了。
落梅重新恢复一个人生活后,曾经在她的盛情邀请下去过一趟那个小镇。 很快,她的家里便聚满了男人。
镇上流里流气的光棍,来往于边防镇做口岸生意的五湖四海的司机,如蝇逐臭般涌向她的家。
原来在落梅还没到达小镇前,那个碎嘴巴的女同学早就替她宣传了:一个离异的寂寞女人!
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没想过外出,也没有什么好朋友。
”落梅神情落寞地说。
“问题就在这里,”范峰说,“你需要多参与户外活动,和你信赖的朋友进行交流。
”
“这和失眠有什么关系?
”落梅不解。
“当然有关系。
理论上讲,绝大部分的疾病都和精神或者说情绪有关。 为什么我们总是劝病人要保持精神乐观?
情绪上的乐观和稳定有时比任何药物治疗起到的作用都更加有效,甚至能杀死癌细胞。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范峰说。
“我倒希望有点癌细胞,一了百了。
你知道的,失眠有时候能催生出非常可怕的想法。
”落梅笑起来,宜人的冷气和放松的情绪让她感到疲倦极了,一闭眼就能睡过去似的。
“什么样的想法?
”范峰双眼闪了一下,仿佛查到了病人的病灶。
“不想活,想摧毁点什么,破坏点什么。 这是不是很可怕?
”落梅说。
范峰右手中指在办公桌上敲打了两下。
“你心里很纠结,假如你不如实说出来,我只能永远给你开安眠药,但这治标不治本,你知道的。
”范峰认真地盯住她。
她思考他的话,然后笑了:“哪有人不纠结的,任何人都会纠结,这很正常。
”
“人和人的调节能力不一样,有些人能自我调节,有些人必须借助专业人员进行干预,不然要我们这些医生干什么?
”
“扯得太远了,药开了没有?
”落梅笑起来,不想往这个话题里深谈。 范峰和房开山毕竟是朋友,她必须小心一点。
范峰有点无可奈何,从抽屉里拿出两小盒右佐匹克隆,还有两只长条形的粉白的盒子。
黛力新——她瞧了一眼那两只盒子。
“你们女人,是不是一向都把婚姻视为生活内容的全部?
”范峰把药推到她面前。
“有时候确实是这样。
”她笑得有些苦涩。
“我接触到的女性患者太多了,结婚后把婚姻当成生活的全部,一旦婚姻不如意,情绪也跟着陷入困境难以自拔。
”
“难道你们男人不重视婚姻?
”落梅问。
“当然重视,但重视和全部有本质区别,男人通常比女人想得开。
”他说。
“不管怎么样,我只需要个稍微像样点的睡眠,这对一个医生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就能帮助病人做到的。
”落梅在病人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病人。
“这个药,”他拿起一盒黛力新,“调节情绪的,能让你不那么紧张和焦虑,对放松情绪有辅助的治疗作用,早上和中午各一颗,晚上不能服用。
你吃一段时间试试,对身体没什么副作用。 当然是指短期内,什么东西长期服用都会产生副作用。 ”
她点点头。
他站起来,拉开身后淡蓝色的百叶窗帘,里面有一张窄小的床。
“进来吧,你在家肯定无法入睡。
”
“在这里睡?
”落梅迟疑地站起来。
“这不是我的床,专门给你这样的病人准备的。
那角落里有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完全可以放心! ”他开玩笑地解释。
“我担心我会睡不了,环境陌生,这对一个失眠患者来说是个大障碍。 ”落梅也笑起来。
屋角确实有摄像头。 她走进去,在那张窄小的床上躺下来,闻见枕头有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范峰把座椅拉进来,在她床头坐下,帮她调节好枕头高度。
他干燥而温暖的几根手指轻轻地落在她两边太阳穴上,力度恰到好处地按揉起来。
“放松,放松,不要把身体绷得那么紧,让我们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尽量放松。
”他轻声诱导,手指从两边太阳穴往眉心游走。 她感觉得到自己脸上的皮肤和他的手指接触时的滑腻,那是因为天气太热,脸部分泌出来的油脂。
她觉得有些抱歉,至少应该用纸巾擦一下略显油腻的脸。 医生多少都是有些洁癖的。
他的声音柔和,一再诱导她放松。 然而落梅内心糟糕透了。
能有什么愉快的事情让她想起呢? 她不愿回忆以往,眼下的境况又如此不堪,只觉得难堪和委屈。
范峰的劝慰和柔和让她的委屈迅速膨胀起来,喉咙变得紧而疼痛,像被一只手猛然掐住了。
范峰的手指按压眉心时,她的泪水凄然而下,流进耳边的发髻里。 她感觉到额头的手指稍微顿了一下。
不一会儿,浑身轻起来,像有另外一个她脱离她的身体,轻飘飘地向上飞去。
不断地向上飞去,她变得更轻了,羽毛一样轻轻沉入她渴望至极的睡眠里。
没有梦,只是一片沉静而黑魆魆的睡眠,像一间没有门窗的黑暗屋子。
很沉实的睡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眼帘外的淡淡光亮渐渐恢复了她的意识,落梅感觉额头一片轻松,像卸掉一个沉重帽盔。
她睁开眼睛,立刻听到一阵并不算太重的稍微显得深长的呼吸。 她意识到脑袋上方有个人在休息。
轻轻动了一下,床却发出一声很刺耳的声响,好像床的关节在相互碰撞,接着立刻听到脑袋前方椅子的转动声。
她从床上坐起来,范峰从百叶窗帘后边进来,脸上带着初睡醒的松弛神情。
“感觉怎么样? ”他笑。
“好了很多。 ”落梅从床上下来。
沉实的睡眠让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好。
”他转身出去,并把百叶窗帘拉开了一点,刚好能遮住那张窄小的床。
“我睡了多久? ”
“一小时二十分钟! 其间我出去吃了一次饭。
你还是很能睡的,这证明你的睡眠系统没有大的障碍,主要是情绪因素,和心情有关。 压力大,还是有什么心结? 我们的老房得多多关心。
”范峰笑起来。
她也笑,不愿意提他。
药品和收费的票据都装进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里。
“没耽误你休息吧?
”尽管是一句废话,她还是客气了一下。
“什么都没耽误! ”他说。
他的电脑前有一只很小的圆圆的小闹钟,他迅速瞟了一眼:“很快下午班了,我们医生一点也不比幼儿园的老师轻松。 ”
她有些惊讶,范峰知道幼儿园老师不轻松?
她每天从幼儿园回家,房开山一向都说她“又玩了一天”。 他明明生养过孩子,为何体谅不到照看年幼孩子的辛苦? !
“老规矩付款!
”落梅拿起那个小塑料袋,像抓住一件让她安心的东西。
“已经入伏了,你可以喝一点生脉饮,我姐姐也在服用,能让你们这个年纪的女性在三伏天里舒适些。
三伏天太热,出汗太多并不好。 还有,”他说,直视她的目光很坦诚,“要培养自己的兴趣,不要把自己捆绑在婚姻里,感情转移法,这也很有效。
”
她点头。 “老规矩付款。
”她又说一次,是指在微信上把药品费用转给他。 她总是这样给他转药费。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话,只是有点担忧地看着她。
入伏了。
三伏天,这她知道,不过她不知道生脉饮,听起来像是某种液体。 她又想到家里那间闷热得令人窒息的房间。
正要越过小区大门口的家园超市时,她拐进去买了一台多丽牌小型电风扇,座钟型,灰色,超静。
她不断埋怨自己,早就该买了,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空调上。 或许范峰说得对,她的情绪过度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了。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范峰的面孔忽然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和平时不一样,看上去充满忧伤和焦虑。
一直到晚间,落梅在小区的湖边跑步,浓郁的夜来香气味熏得她连连打喷嚏,那个忧心忡忡的范峰才从她的意识里退出去。
湖边不仅种有改良过的玉兰花,还有茉莉花和夜来香。
这几种花的气味很招花脚蚊子,顶毒的一种蚊子,叮上一口准会起一颗花生米般大的疙瘩,奇痒难忍,一抓,会在大疙瘩旁边连带起一片细小疙瘩,实在可恶。
她在并不算明亮的路灯下绕着湖跑,脚上总会碰上在低处幽暗盘飞的花脚蚊子。
果然比昨夜睡得好,虽然在五点十五分就醒来,但至少在还没听见四妹夫妻俩摆夜市回来的例行拌嘴前睡过去了。
电风扇和药物起了作用,也有可能是她的心理暗示起的作用。
伏天渐渐往深处走,天气也愈发炎热,电风扇扑出来的风热乎乎的,密闭的房间里总是来回转动这股热风,还是很让人难受。
房开山对于这台电风扇的态度模棱两可,他甚至都没惊讶地问一声(这更证明他其实是知道空调坏掉了)怎么不用空调,只是说,电风扇挺好。
不知他是在夸电风扇好,还是在说电风扇其实也和空调一样好。
夜还是很难熬,热,躺在床上时,那种静止也会让很多杂乱的事情趁虚而入,乱糟糟的情绪和难忍的炎热像一剂兴奋剂,让人辗转难眠。
文飞的效果时好时坏。 黛力新能调节情绪吗? 她对这药有些怀疑。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落梅在湖边跑完步,照例绕着湖边走,身上的速干衣透湿。
若是在秋天,湖边会有很多人散步,然而炎热的夏季把人们都赶到城外的护城河里去了。
有一阵子,落梅晚上也去那儿游泳,但在那里她丢失了一辆用了三年的电动车,从此再也没去过。
夏季晚上的湖边,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蜗牛般地在绕圈子。
这个小区有一千多户人家,五千多人口,属于这座城市开发较早的居民小区,当初作为试点来开发创建,因此得以开辟出这个颇具景观的人工湖,绿化也搞得相当不错,小区里有幼儿园和羽毛球馆,还有一个小型足球场。
缺点是没有电梯,五楼以上的住户在炎热的夏季里叫苦连天,待在家里的不愿出去,待在外面的愁着回家,而不管出去还是回来,都免不了汗流浃背。
落梅住在六楼,来去都弄一身湿哒哒的汗水。
今天房开山又一次提到外出旅行。
“约了几个朋友,你都认识的。
”他说。
“你觉得怎么样?
”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他来到她的房门前,靠在门框上。
小电风扇在离她床头不远的一把椅子上扇出热乎乎的风,加剧了房间内似乎快要涨破的闷热。
落梅正在收拾刚从阳台上收进来的衣物,后背一层黏糊糊的汗水。 午后来了一阵风,天也阴暗下来,沉甸甸地,缀着几朵很像样的乌云。
她觉得会有雨。 然而那阵风很快就过去了,也把乌云吹跑了。
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他一定也看出来了,那种充满不信任的带有点儿讥讽的笑。 “去嘛,挺好的。 ”她说,望了他一眼。
他的鼻子红红的,鼻尖上冒出一颗看起来很硬的大红疙瘩。
这几天晚上他一直有应酬,回来时满身都带着封闭包间里才有的混合着烟和酒的令人作呕的味儿。 她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她的房门口。
她闻见了他脚上隐隐的酸臭味。 自从她从主卧搬出来后 ,她再也没督促过他上床之前一定要洗脚。
除了给房间拖地,她甚至连梳妆台也不整理了,那上面散放着硬币、纸巾、头发、旧的胡须刀、脱落的纽扣、腋下净喷剂、口气清新剂,还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首饰盒子,里面只有一枚光面金戒指。
那是婚戒,落梅早就摘下了。
“那可能就这几天出发了。
”他说,依然靠在门框上,看起来似乎想聊点儿什么。 落梅埋头整理衣服,把一件短袖衫上脱落的线头一把扯下来。
他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凶巴巴的表情,愣了一下,开始吧嗒吧嗒地掰手指关节,然后从房门口走开了。
一位老太太伸出拐杖拦住了她,把落梅吓一跳,她几乎蹦着往后退,确定并没碰到老太太半根毫毛。
“我可没碰着你。
”她惊出一身汗。
“慌什么,我又没打算讹你,你听!
”老太太神情笃定地靠在湖边的围栏上。
湖边的灯很朦胧,远处传来小区里孩子的哭声。
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耳朵难道比我这七十多岁的还聋?
”老太太很不客气,拐杖朝湖里一伸,指向湖中心的亭子,“那! ”
亭子里有一个朦胧人影,坐在水泥凳上,靠着柱子。
“有个人。 ”落梅说。
这很正常,湖边有几条游廊,从这些游廊可以一直走进湖中心的亭子。
“我是叫你听,真是!
”老太太仿佛生了很大的气,拎着拐杖离开了,背影透出一股倔强劲儿。 落梅哭笑不得。 天气太热了,人人心里都窝着一股火。
她继续围着湖边走,到了离亭子最近的那条游廊。 假如真有点什么动静,在这条游廊上听得最真切。
没错,确实有声音,一种像是竭力想要憋住但仍然不小心发出来的声音,间或突兀地响起来,短促而克制。
湖边的路灯难以照耀到那里,但落梅还是看出来了,一个男人在低声啜泣,头勾在环绕膝盖的胳膊里。
迟迟疑疑地沿着游廊往湖里走,她克制着脚步的落地声。
身影动了一下,好像在变换坐姿,落梅立刻收了脚步。
“梅姐,过来吧!
”声音从亭子里的黑影发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落梅吓了一跳。
一张娃娃脸立刻跳到她的脑海里,没错,是小金,四妹的丈夫,可是,为什么?
落梅犹豫了一下,朝亭子走去。
湖边的路灯离得太远,她无法看清小金的脸。
进了亭子。
“小金! ”她轻声打了声招呼,在石凳上坐下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石柱子,凳子热烘烘地燎人。
“没事,梅姐。 ”小金说。
她觉得有些难堪,像是撞见了别人不宜示人的秘密。
“怎么回事?
”落梅小心翼翼地,那张有些压抑的娃娃脸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四妹是个粗心大意的女人,但绝不至于欺负小金。
夫妻之间的小矛盾小摩擦小拌嘴也不至于让一个有了两个孩子的男人落到避人落泪的地步。
两个人默默在黑暗中坐着,黑暗的亭子里蚊子闹得很凶,落梅身上的速干衣湿透了,汗酸味儿又格外招蚊子,裸露的胳膊和腿一直被飞来飞去的蚊子撞着。
“小金,姐不知道你碰到什么事情,但有一件事你得记着,为了两个孩子,凡事得忍一点。
”
“姐,你说得是,这两个孩子太让我揪心了。
大的可懂事了,晚上能给小的洗澡,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给孩子洗澡了。 ”小金的声音又紧了。
沉默了一会,似乎好了不少,伸手摸索身边的石凳,一包东西咕咚掉落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捡拾起来。
“是醋,四妹酿的米醋,我们小本生意,能做的都自己做,她还做了剁辣椒,我老担心顾客吃了会出问题,她总骂我胆小。
你吃辣椒吗? 改天我让她给你拿一瓶……我就是回来拿这个的……”
“那你赶紧走,”落梅站起来,“我也得走了,这地方招蚊子。
”
“姐,有时间出来吃宵夜,最近我们又加了甜酒汤圆,学生喜欢吃,甜酒也是四妹酿的,你来呀!
”他认真嘱咐。
“快走吧! ”落梅说。
他们在黑暗中道别。
小金走出亭子,顺着游廊朝有光的湖边走去,瘦长的身影在湖边的路灯下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落梅仍然站在黑暗的亭子里,若有所失。
湖边那缕光离亭子实在太远,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清小金的脸。 在白天要遇到他几乎不可能,倒是偶尔在菜市场碰到四妹买调料,大老远冲她打招呼。
依四妹的性子,是个万事想得开的人,小金她就有些看不懂了,性格沉闷,你总是不能轻易望得到他心里。 夫妻相处上,四妹可能稍显强势了些。
回来拿瓶醋的工夫,要躲来这黑暗里痛哭一场,这又是为的什么?
层层的夜色里,总有看不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