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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离枝1/倪湛舸

(2020-04-15 15:25:00)
     《山花》2020年第4期

  洗 红
  官家这人,做事向来优柔,这次倒也反常,清早送去奏章,他只扫一眼,就给批了。午后,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该引颈的受戮,该饮鸩的气绝;等到雨声渐渐没了,漫天飘的,都是雪。
  虽说是年关,手头的事却不见少,好在终于结了那桩大案,心思多少有些松快。坐轿回府的路上,心里想着的,竟是盈满银杯的陈酿,兴起时,掀帘张望天色,却不想一眼瞥见了高悬的人头。这是临安的闹市,华灯初上,酒招轻飏,行色匆匆的路人耸着肩,笼着袖,偶尔停下,伸手作揖,细语寒暄。世事如常,转眼又是一年。又有谁情愿抬头自寻烦恼,而街口的血迹,也早被大雪湮没了个干净。
  过了这年,那孩子就该二十三了,跟我儿若离一般年纪。可惜啊,已经身首异处。我极目远望,奈何人流熙攘,好不容易才在繁华世相的缝隙里望见雪地上的无头尸。
  官家的旨意是斩首、弃市。我见他蘸了墨,不紧不慢地写,忽然想叹气,却还是忍住了。本指望他量刑以示皇恩浩荡,却不想他玩转虚实:给足岳飞虚妄的面子,不拉出去砍,特赐死;却实实在在地把岳云的徒刑改成了斩首。
  岳飞肯自投罗网,不就是为了换儿子一命?这下可好,官家不光要除了他,更急着灭他的心念。这般狠绝,连我都不由敬畏,捧旨的手不禁微微一颤。
  “秦相可是畏寒?”官家浅笑,他虽年轻,鬓边却已华发丛生。
  我低头称是。可不是,狡兔死,不知何日烹走狗,以暖何人之肺腑?
  回到府里,天已黑透了,秦熺等在门前,正指使下人挂灯。我见他披了件褐袍,颜色稍浅,乍一看更像是黄,当下就命他去换。他虽不解,却也不辩说,倒是我追问他可明白是为什么,他摇头,我终于把那口憋着的气长叹出来:“这黄是谁都能穿得的吗?就算谁都穿得,秦家的儿子却偏偏不能!”
  秦熺很快换了身簇新的红衣,见我坐着喝茶,就陪在一旁剥蜜柑,还说林家弟弟待会过来。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林若离才是我亲生的,秦熺是从亲戚家领来的孩子。前些年若离从闽南林家偷跑出来,我一见他,就知道再也瞒不住谁——那细脚伶仃的模样,活脱脱就是我的翻版。他还不大方,眼珠咕噜噜转个不停,不知寻思些什么,问他话,却又不敢抬头,只管挠手上的痂。
  临安不比闽南,冬天阴湿得紧,他一路北上,倒是先生了冻疮。这又像我!我是建康人,自幼为冻疮所困,好不容易读书出头,去汴京做官,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谁知汴京竟被金人夺了,我辗转漂泊,最终逃来临安,家是安定了,这冻疮也跟着回来了。
  痛痒难耐之时,当年在北方做官时偷着同婢女生养的儿子竟也自己找回来了。
  父子俩面面相觑,各挠各的冻疮。
  “我,我想跟着……”他唯唯诺诺地开口,却还是叫不出那个字。
  “跟着我也好,总有个一官半职。不过,你给我记着:你是林家的儿子,我不是你爹。”我心里厌烦,却发不出脾气,又多少有些莫名的失落,再因为终究不能拿他怎样,于是益发窝火。
  火虽窝着,却总有灭的时候;转眼好几年过去,若离在临安混了许久,言谈举止终于得体起来。他来拜访,也就是以林家人的身份送个礼,然后站在厅外同秦熺说闲话,他俩都穿鲜亮的红衣,被灯笼一照,再衬着纷纷飞雪,果然是过节的热闹气象。
  我刚要会心一笑,心里慢慢浮上来的,竟是回家路上所见的人头。
  岳飞那儿子总穿戎衣,半新不旧的绛色倒也实在,就算被血污了也不显。
  官家喜欢他俊俏,叫到眼前来调笑:“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他也笑:“休洗红,洗多血气无!官家,你可知我们在小商河找着杨统制时,他身上扎着多少枝箭?”
  觞 咏
  初遇岳家父子,是绍兴七年。
  难得官家有意北伐,三月里,行在从平江迁到建康,岳飞被召来扈从,与官家相谈甚欢,眼见着行营左护军、右护军、三衙军就要交与他节制。张浚当时还是丞相,对此颇为不快,他有意建功立业,刚扳倒了赵鼎,怎能容岳飞横插一杠。谁知官家果真把兵权都给了岳飞,张浚便急了,赶紧跑去宣讲提防武将的祖训,还不放心,隔日又提点我也去劝说。
  我拖了一日,打听到官家已有懊悔之意,便想着去顺水推个舟,于是去见,不意正撞见官家临帖,再一看,竟是兰亭。他写得兴起,趁着笔势,不觉已喟叹出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他兴之所至,我不忍打扰,便在一旁静候,这行宫就在江边,前夜刚下了场雨,春潮湍急,隐隐有风雷之声。逝水东去,岁月蹉跎,想我当年就生在这江边的船里,再回故里时,竟已恍若隔世——汴梁没了,先帝没了,家中那几亩薄田,也早就荒了。
  我入京前为童子师,曾发宏愿:“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而今田倒是唾手可得,而猢狲们,怕是连白骨都不剩了。唉,也难怪官家急着北伐,于国于民,激愤悲悯,都是人之常情,可国事民生,却不是一腔义愤就能轻易了断的。
  “卿家又是为合兵之事而来吧。”官家也不看我,只管看帖。我称是。他笑:“我曾问岳飞,天下何时得太平;他说:‘文人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若是卿家,该如何作答?”
  我又称是:“岳太尉讲得好,但我却想,武将固然不该怕死,却不知他是为谁才置生死于度外?身为武人,想着国家,不擅武人之权,也不妄谈文人事,这才有天下太平。”
  官家只是笑,默不作声地拿指肚摩挲笔管,远处春潮呜咽不绝,叫人心生怅惘,渐至动荡。
  他再开口时,竟又是说帖:“ 大王这兰亭写得真好!‘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官家,最叫臣为之嗟悼的,就是这句‘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人生几何,觞咏当及时。”
  那合兵诏,终究还是撤了。张浚急着把淮西大军揽为己用,想要派亲信吕祉过去节制,他也无意太过冷落岳飞,便拉我一同过去与他商议。岳飞本非气量长足之人,何况这几日的反复得失,换了谁都难免失态,他黑着脸迎客,也算在意料與情理之中。倒是他身边那个红衣少年,眉清目秀,殷勤亲切,甚是讨人欢喜。
  张浚同岳飞谈节制淮西军之事,他提一人,岳飞摇头,他又提一人,岳飞还是摇头,他问吕祉如何,岳飞怒起:“一介书生,不习军旅,何以服众?”张浚也怒了:“看来这治军之事,还是非岳太尉莫属?”我也附和:“军旅不服士人,恐怕这才是国家隐患。”
  几人正剑拔弩张,垂首陪在一旁的少年忽然低声插话:“阿爹不过是担心吕相公,文有文法,军有军规,军中粗人不懂吕相公的文人规矩,他去同淮西军谈武,实在是苦差。”
  岳飞怒喝:“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那少年应声把头埋得更低,我却不由多看他几眼。
  岳云的话音分明是文人不谈武,偏巧我刚在官家面前说了武人不谈文,于是暗暗心惊,再去看他,他竟也在偷着看我,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却渐渐透出一抹轻慢,而远处的江潮,高低缓急,总也没个停歇。
  所谓文武各司其职,说穿了都只是官家的一边臂膀,而能统领武将的文臣,或管教文臣的武将,那无非是官家独此一家。张浚提醒官家提防岳飞,偏偏忘了自己身陷局中的微妙。
  那年八月,吕祉果然被淮西守将郦琼所杀,郦琼旋即率众叛了伪齐,官家震怒,张浚引咎罢相,原先被排挤的赵鼎还朝,北伐不成,不得已只能求和,百官都怕污了名声,于是这吃力不讨好的大任便由我担起。这般挺身而出却又遭人耻笑,我早已心生厌倦。
  五 蕴
  国事虽以和议为重,却还是急需武将挟兵镇守,与张浚争执后,岳飞赌气辞官上了庐山,官家屡次派人去请,待他终于回到建康,一面好言稳住,一面又搬出太祖“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的训诫。岳飞倒也识相,主动将岳云留下,说是为护卫官家尽绵薄之力,也恳求官家垂怜照拂。
  两人都忙于腹中算盘,各顶着一头冷汗,你来我往间日渐西斜,留岳云孤零零地立在殿外,低头只是看自己的影子。我下殿时从他身旁过,听见他正叹气,也不知为了何事。我见他苦等父亲,忽然想起尚未见面的自家儿子。
  那年江南尚未太平,若离还没从闽南跑来。他母亲是我府上婢女阿枝,我喜欢她柔顺体贴,本想趁她有孕在身收做偏房,睿元不能生育,却死不应允,我怕闹出事来,去向朋友林大声求助。林大声是政和二年的进士,我殿试及第在政和五年,他喜爱我这后生的文采,平日里甚为关照,我腆着脸自曝丑事请他指教对策,他也一筹莫展,最后索性建议我把阿枝送出汴京,走得越远越好。他是福建人,说不如由他安排,让阿枝嫁到他远在仙游的亲戚家里做妾,闽南山高地远,睿元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而亲戚家境还算殷实,母子都不至于受苦。
  我左思右想,觉得这样果然稳妥,对林大声感激涕零,想着今后定要知恩图报。只是苦了阿枝,她原本还指望在我身边伺候,不想这露水姻缘终究譬如朝露、转瞬即逝。
  年底上路时,阿枝低着头只是哭。我见她鬓发凌乱、耳朵冻得通红,心里怜爱,便挽了她的手好言劝慰:“若强留在这里,睿元心里不痛快,你也过不安生,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日后我自会想办法接你跟孩子回来。”
  她哽咽了一阵,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解下袍子给她披上,又伸手在她胸前系住,手背忽然一凉,再一看,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
  宣和元年六月,阿枝在仙游林家生下了孩子,取名一飞。十七年后我才终于见到了这孩子,他身材轮廓像我,眉眼却出奇地低顺,果然是阿枝的模样,说话前总是不经意地先叹口气,这也像他娘。我心里颇有些恍惚,便讪笑:“阿枝临走时叫我给你起名,我随口说,就叫若离吧,叫着叫着,没准就团圆了。”
  都说福祸难定,果然。幸亏阿枝去了闽南,竟因此逃过靖康年的大难。我与睿元被押往金国,辗转流徙,受尽凌辱,幸而我还通些文墨韬略,终于为元帅左监军完颜昌所用。
  完颜昌女真名为挞懒,是金国太宗吳乞买的堂弟,建炎四年领命攻山阴,要我随行,我想借机奔逃,正好去找阿枝母子。谁知睿元极机警,我虽不曾与她商议南归之事,她却猜透了我的心思,赶在大军开拔之前,闹着要同行。我自然以兵戎严酷为由一口回绝,她便哭天抢地,说什么我一介穷书生得了她父亲的二十万贯家资,如今却忘恩负义。世人最喜欢看这般热闹,顿时就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过路的完颜昌家小妾都停车打探。睿元赶紧拉扯住她。完颜昌妻妾众多,其间有徽宗宫中女眷,平素就与睿元交往,这俩女人手拉手嘀咕了许久,完颜昌之妾过来命我带睿元同行,我又能怎样,无非从命而已。
  围观的人群笑也笑了,气也解了,于是散去。睿元直直地瞪我,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荒地里,刚才愤愤然的气焰全都散去了九霄云外。
  “我说你这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铜臭气。”我甩着手笑她。
  “当初我爹拿出那笔钱,不过是想叫我跟着你同甘苦,尽此平生;现在可好,大金国以你为任用,你倒是要弃我于途中!”她跪在地里,面色如纸。我看不下去,吱吱嘎嘎地踩着落叶走上前,伸手想要拉她,她却冷笑着避开。
  我脸上发热,一发狠硬是把她给拖起来:“都知道你是名门才女,只求你少给我丢脸行不?”她就势扑在我怀里,再不做声,却止不住地发抖。我搂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想起这些年来的艰辛困苦,只叹了口气,心里便终于明彻:阿枝那事,从此还是忘了吧。
  这辈子,我果然再也没见着阿枝。后来若离找上门来,说他母亲前年就已去世,我只叹了口气,便没了后话。当年完颜昌听闻了我的丑事,特意提了我去给一帮金人贵族斟酒伺候,他们略通汉话,我也学了几句他们的番语,问问答答无非是嘲笑我原来要为婢女南逃,又说我那媳妇不如先给他们糟蹋。
  我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环顾四周自知无计可施,想了又想还是强压了怒火,该陪笑的就陪笑,笑自己小肚鸡肠,平生只惦记两三亩薄田一学堂幼童的小日子。倒是完颜昌喝斥了那些狂言浪语,待众人酒足饭饱,笑也笑累了,他忽然板起脸叫我跟去后帐抄写公文。
  “等到了山阴,我放你南归,如何?”完颜昌形容消瘦,眉眼狭长,左颊曾为辽人箭矢所伤,留下两道深长的疤痕,被晃动的烛火照着,恍若肉色双蛇,望之胆寒。
  “听从大帅吩咐。”我口中发苦,是真的苦不堪言。
  “带着媳妇,她祖父做过宰相,娘家的势力用得上。”完颜昌目光如炬,像是要把我的私心妄念一把火烧尽,“就是不知道她命够不够好,嫁的男人能不能做宰相。”
  漂 客
  建炎四年,我全家南归之初,为水寨义军所擒,他们只道是捉了奸细,打够了骂累了便要杀,我慌忙叫:“此中有秀才否?秀才當知御史中丞秦桧!”
  也是天意不亡我,那寨里竟真有个流落至此的秀才,平素卖酒为生,被人嘲笑读书无用,那日倒像是娘家来了人,自己先踏实了起来,赶紧上前长揖:“中丞安乐,劳苦不易。”我与他互相扶了起来,相视无言,先自苦笑。
  卖酒秀才哪里认得我,他只认定我这谈吐气度,是个书生,不禁惺惺相惜。
  汴京城破时,金人欲立张邦昌为伪帝,我上书乞存赵氏获罪,这倒成了日后的筹码。水寨派人送我到官家暂驻的越州,宰相范宗尹念我当年忠义,保荐给官家。我流落金国时曾陪伴徽宗皇帝左右,且代拟乞和书,官家听闻二帝太后消息,大喜,授我礼部尚书,绍兴元年,进为参知政事。
  我只想从此可以有所作为,谁知竟遭人写文讽刺,被揪着尽室航海南归这事不放,说此行没有金国暗中纵容如何可能,于是被骂作“正直质诸鬼神,忠信行于蛮貊。”
  盲众喜欢跟风挥拳头,问起打的是谁,倒也能胡诌两句国家大义,第三句就要骂天太热,而刚喝的酒又太酸。文人却不同,惺惺相惜都是假的,斯文虽说不假,却比拳头刀剑还毒,该骂的骂了,还要口口声声自谦为“门墙旧物”“蒲柳残年”,倒叫人觉得,骂人奸细是虚,倚老卖老才是实。
  愚夫心里有大义,因为横竖不懂,反倒囫囵吞枣地保了个周全,哪怕内里只是空的;文人嘴上少不了大词,心里,却只有自家的门第和面子,他们高洁得紧,何曾像我这等寒门之士,读书上进叫做攀附,城破时乞存赵氏无非是投机,而奔逃归国竟也免不了通敌之嫌。
  我管不了、也不去管坊间的风言风语,也就是与王伦臭味相投,偶尔凑在一起喝酒打趣。想当年,王伦不过是汴京城里的市井流氓,趁着战乱挺身而出,竟成了宋金之间提头闯荡的使节。用他自己的话说,从不曾有过救国救民的志向,不过是不甘心坐以待毙,而胆子又较别人大了那么些许,出入金营不曾吓尿裤子,说话也能不失利落,如此这般辛苦辗转经年,往好里想也算步步高升,却无非是沦落成临安城里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绍兴八年二月,官家无意北伐,行在从建康迁回临安。三月拜我为右相。四月,遣王伦见金国的主和派完颜昌。十二月,金遣诏谕江南使张通古、萧哲来临安,持国诏,许割三京、河南地,且还梓宫及太后。朝野内外闹得炸了锅,人皆视求和为奇耻大辱。
  十一月底时,胡铨上疏请斩受命使金的王伦和主事的我,口口声声不与乱臣贼子共戴天,好在官家是个明白人,他总得仰仗着我们这些狎邪小人做事,终究是顶着世人口风流放了胡铨。
  这些年王伦奔走于宋金之间,深知金国政局瞬息万变,这和议的时机殊为难得,若不加以把握,贸然开战,只会坏了这岌岌可危的江山基业。他与主战的赵鼎议事时据理力争,本想着韬光养晦再图大业,殊不知赵鼎气急,开口就骂王伦奸细。
  王伦来见我,笑道:“相公,我来你这里,路上又没少挨烂果子。”言语间竟真从袖中掏出一把桃核。我也笑:“这年头,你若恨谁,把他当做奸细推上街便是,时人满心惶恐忿恨,若有奸细打,那叫一个正义凛然不亦乐乎。” 王伦笑着叹气:“我本市井无赖,不是被金人砍了,就是被国人骂死。依我看,还是死在敌手的好46Cf90jmB516pk/e4nFQaGvE2HAPozo4Cb2Xp4K9TtY=,横竖活不下去,倒不如求个虚名。”
  我也叹气:“真要开战,众人谁不贪生怕死?可稍事安定,马上又慷慨激昂地骂主和的人……我真不知他们是真忠心,还是叫嚷着忠心,唯恐被人看穿自己的那套小算盘……”
  金人的国书来了,该如何去迎?官家不光明白,更还实在,说自己去跪迎了就是。臣子们却不允,大哭大骂者皆有,饶是官家涵养好,也气得脸色发青:“想当年,你们这些士大夫各自忙着逃命,我就算给金人磕破头,也没人来管,现在倒好……”
  我苦思良久,提议以官家正居父忧为由,索性叫我这个宰相行跪拜礼代受诏书,诏书又置于祖宗御容之内,受之,也算是跪拜祖宗。亏得王伦苦苦周旋,金使勉强应允了这提议,却又要求由文武百官护送诏书。既然那些个气节之士丢不起这脸,我便命三省和枢密院的属吏着朝服扮作官员。
  等大队人马到了殿庭,准备去金使下榻的左仆射府,我捧着诏书上前,听见官家在取笑从建康一路扈从到临安的岳云:“叫你换身衣服去扮个假大官,可好?”岳云倒也不慌不忙:“果然还是做真大官好,原来我们这些小臣连讲气节都不配。”
  松 漠
  和议这事,却要从先帝徽宗说起。建炎二年,他在中京听说当今官家在南边受人拥立,想要同金人议和,念我曾上书完颜宗翰,便指派了身边的驸马来与我谋划,要再次通书于他。
  宗翰女真名为粘罕,战功赫赫,灭辽破宋,是金国朝中一手遮天的重臣。我在汴京斗胆上书反对立张邦昌为帝,激怒的便是这位左都元帅,他下令把我从宋廷拖至金营惩断,这才有了我全家流徙北上的苦事。更苦的是脾气暴躁的李若水,他陪钦宗入金营时骂贼不止,被生生割了舌头和喉咙,我看在眼里,至今后怕。
  那年四月,我与睿元连同几个家奴被金军押至北境。其地苦寒,积雪没膝。我以训童蒙为生,给养朝夕;睿元集窖中之毡雪,为一家之饮食。煎熬至初夏,丛林始披葱翠,山涧潺潺,两旁开满净白芍药,金人妇孺常来采摘,将嫩芽和面煎之,睿元见了,也学着做芍药饼。邻近金人喜我夫妇入乡随俗,又来教我们做面酱、蜜糕之类的小食,我借机随他们学了些番语,得知金人自称“朱里真”,被汉人讹传成“女真”,住处叫做“纳葛里”,呼酒为“勃苏”,“塞痕”为好,“辣撒”为不好。睿元笑我好端端一个读书人自甘堕落,我却想着要在这穷山恶水安家落户,得好生筹备才是。
  谁知徽宗忽然叫我润饰书信,我哪敢推脱,因缺纸少墨,只能拟了一版又一版腹稿,一边唉声叹气,后悔在汴京冒进出头,惹祸上身。睿元又来笑我,说福祸相倚,要是不甘心受困,就得敢揽事,曾经的与宗翰书引出了这次的求和书,那这第二封与宗翰书,应当还有后话。
  回想那年,我拿着徽宗书信和旧臣筹集的重金找到宗翰军中通事高庆裔通融。不想书信送达后便石沉大海。转眼已近重九,天气转凉,金人要于空旷之处行祭天大典,辅以射柳、击球等游戏,君臣同乐,也并不回避庶民。高庆裔忽然差人叫我去球场候着,说是宗翰要向太宗举荐我。我同睿元说:给大金做官要坏了名节,这可如何是好。她提议逃入深山老林。我眼望漫天朔云连忙摇头:不行,太冷。
  于是硬着头皮去祭典,躬身立于坡上,把手缩在袖中发愁,思忖着是就此在中京做个小吏被徽宗和同僚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还是长痛不如短痛这就跳个崖或投个河,全然不觉一人一骑呼啸而来,那人在离我几尺开外处勒马喝问:“你是秦桧?”
  他黑帽灰裘,面上疤痕狰狞,神色阴沉肃杀,说的竟是汉话。
  我见这人气宇轩昂,想必是王公贵族,便赶紧用半生不熟的女真话问候,还行了个苦练多日的 “灭苦鲁”礼,又跪又蹲,拱手摇肘,闹出满头大汗。他冷眼旁观,倒像是看猴子出把戏。我指望他赞许我入乡随俗的诚意,他却自顾自地炫耀自己字正腔圆的汉话:“你给宗翰的两封书信,可曾留有底稿?拿给我看。”
  睿元设想的后话,原来就是这位与宗翰分掌兵权的元帅左监军完颜昌。金国太祖原想让贤于悍将宗翰,太祖胞弟吴乞买却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遂抢着继位是为太宗。太宗对宗翰倚重之余,已生忌惮,转而扶植自家堂弟完颜昌等人领兵。完颜宗翰以女真身份自傲,在金國属地强推剃发编辫;完颜昌却主张金人汉化,重用辽宋降臣。这两人在朝中俨然一山二虎互不相容。议和书写给宗翰,他全无回应;当机立断把我收在麾下的,却是完颜昌。
  重九祭礼尚未结束,众人还在歌舞宴饮之时,完颜昌便带着我匆匆离场,同行的还有一位身着白袍耳垂金环的文弱青年。我随他们到了军营,帐中自有笔墨纸砚,我将信件匆匆默写完毕,完颜昌又问:“赵佶的原稿呢?”
  宗翰目不识丁,高庆裔原是辽国降臣,通晓汉文及契丹、女真文字,我那两封求存赵氏的书信,都得由高庆裔翻译了大意讲给他听。完颜昌汉话虽流利,字却还是识得不多,他与那青年一同展信细读,他若是不懂,就盘问那青年,那青年若是还不懂,就过来盘问我,我用汉话向他解释,他又拿女真话去跟完颜昌解释,一番来来去去,把我折腾得疲倦不堪,那两人却兴致盎然。
  完颜昌拿着徽宗的原稿和我润饰的版本一句句对比。徽宗洋洋洒洒地叫金人学唐太宗、冒顿单于放受困者一条生路,“不贪近利,以为远图”;不要学契丹耶律德光强令汉人北迁,以致“中国之地,亦不能守”。完颜昌问我为何删去前两个例子,我答:既然这信得由高庆裔翻译给宗翰,倒不如删繁就简,只留耶律德光一个例子是想着高庆裔是辽人,辽国的教训他看得明白也讲得清楚,灭辽的宗翰若是听了,自然也容易心领神会。
  完颜昌笑:“你果然心思缜密。”
  他身边那青年却忽然愤愤:“秦相公,你的意思是,对我们女真人说唐太宗、冒顿单于,就好比对牛弹琴?”
  完颜昌按着那青年的肩叫他坐下,转身安抚吓出一身冷汗的我:“舍弟完颜勗心直口快,让秦相公见笑了。”
  完颜勗还不甘心:“不就是什么唐朝皇帝、匈奴单于吗?欺负我们女真人不读书?”
  完颜昌嘲笑他:“原来你计较的只是读不读书这种小事。女真人要是能够‘不贪近利,以为远图’,等完颜族一统天下了,后世的读书人还管他什么唐朝皇帝、匈奴单于?”
  友 恭
  完颜昌和完颜勗这对兄弟,是金国宗室里的异类。
  完颜昌精干,却不喜征战,屡次出征都甘为辅助,论军功远远落在人后。完颜勗更有趣,完颜一族骁勇善战,他却手无缚鸡之力,自幼受尽他人嘲笑,全靠哥哥完颜昌维护。好在他手不释卷勤学好问,于是得了个“秀才”绰号。 金人贵族间流传着这样的笑谈:别说是辽国,完颜勗就算去南人那里也能考中进士。
  女真人居极寒之地,开化甚晚,本无文字,治病占卜等日常事务由巫师“珊蛮”主持。完颜族的珊蛮名悟室,汉名希尹,他以契丹文字与汉字楷书为模本,造出女真文字,其间反复商议与摹写便有小秀才完颜勗的功劳。靖康年间,完颜勗被太宗派去慰劳攻破汴京城的大军,别人都忙着搜罗珍宝掳掠美色,他却把宫中的书籍字画装了好几大车,端的是个雅贼。想那完颜希尹更是贪得无厌,可怜徽钦二帝的收藏大多落入他手。
  完颜勗得了许多珍本,喜不自胜。他犹好读史,有意做女真人的太史公。我流落中京那年,他正八方求访各部族乡村遗言旧事,因希尹与宗翰亲密,便由希尹领着频频登门求见宗翰。宗翰不满族人汉化,更不喜太宗提拔完颜昌,却耐不住完颜勗为国修史的诚恳,与他相谈甚欢。
  完颜勗忙着著书立说,完颜昌却想建功立业,对我为徽宗润饰书信之事甚为关注。祭礼那天宗翰果然曾在太宗面前赞许我遵循金俗可为南人榜样,太宗还没开口,完颜昌便抢着声称家里兄弟研读史书多有疑难,想要找个南边来的读书人询问。完颜昌明知自己与宗翰水火不容,便别出心裁以完颜勗名义在太宗面前抢人,宗翰拉不下脸回绝为秀才求个“伴读”的恳请,只能悻悻认栽。
  重九祭礼后,完颜昌和完颜勗兄弟移居燕山,我与睿元随军南下。完颜昌终日筹备南征,我在他军中任用,其实只要留在元帅府,应付完颜勗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颇爱与这脑后拖着辫子的小秀才说史议事,他也乐于见我有问有答不卑不亢,说是以前也找过宋臣请教,那些人见了他却不是痛骂就是嚎哭,折腾来折腾去只能拖出去毒打,扫兴之至。我心中酸楚,却还是强颜陪笑。他忽然话锋一转:“你们这些南人不是最看重气节吗?你同我这个虏人说话,没准心里悄悄地该骂的骂,该哭的哭?”我心里果然悄悄冷哼,出口的却并不是违心话:“何必分什么金宋,我只看到两类人:聪明的、糊涂的。”
  别看这世间众生熙来攘往,求个能说些明白话的人却是天大的难事。
  完颜勗喜欢咬文嚼字,每日里钻研生僻典故和艰深义理,他也来问我官制,要我详细解说三省六部的设置。我想这多半是完颜昌的吩咐,他既留心我朝政体,那我也借机打探金国的权力如何运作,正好完颜勗读了许多史书又蒐集了许多故事,跃跃欲试想要为女真人著史,我这一问,他便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地做起了说书先生。
  他从女真人茹毛饮血穴居避寒说起,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太祖立国。女真人用汉名始自太祖阿骨打,他取汉名“旻”,定国号“金”。阿骨打胞弟吴乞买得名“晟”,完颜晟年幼时寄养在叔父盈歌家,后盈歌得子方才归宗。盈歌诸子中最长者挞懒跟着用日字头取名为“昌”,年幼者乌野轮到了“勗”。
  “这完颜勗便是我了!”他得意地拍自己的左胸。
  我接着问:“完颜昌与完颜勗的身份,该有多高贵?”
  他倒也坦诚:“很高贵,却不是最高贵。”
  女真有几名贵族共掌国事的“勃极烈”制度,太祖建国后,都勃极烈转为皇帝,谙班勃极烈即皇储,国论忽鲁勃极烈是为国相。太祖完颜旻(阿骨打)身后,原先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晟(吴乞买)继位,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杲(斜也)升为谙班勃极烈。
  旻、晟和杲三人原是亲兄弟,皇帝总归不出自家门,可完颜旻生前属意的储君原是老国相撒改之子宗翰,为了压制宗翰,完颜晟特意立了弟弟完颜杲做皇储,扶植哥哥完颜旻家庶长子宗干(斡本),还把兵权分给了堂弟完颜昌等人。
  充其量,完颜昌不过是新贵,与那一帮勃极烈仍隔着鸿沟。完颜勗年纪幼小,遇事便躲进书斋。别人把赵氏的珍玩和妻女瓜分殆尽,他倒是自嘲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我问他有什么事竟要避之不及,他叹气:“想当皇帝的人太多。”
  女真大权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間摇摆,宗室人心惶惶:虽然皇储早就定了太祖太宗的亲兄弟完颜杲,完颜旻和完颜晟两家诸子对帝位还是虎视眈眈,权臣宗翰更是不甘排挤想要卷土重来。完颜勗虽没说出口,我却从他那闪烁的眼神里看到了遮掩不住的忧虑:身份“不甚高贵”的完颜昌也有野心。
  尘 刹
  建炎三年,金廷有意立刘豫为伪帝,统辖山东、河南一带。刘豫原本是济南知府,完颜昌领兵攻山东,他献城投降,得其举荐。完颜宗翰扶植张邦昌未果,对徽宗的求和置若罔闻,转眼看中了这个异姓人选,自己去太宗那里游说,又派高庆裔与刘豫周旋,竟把完颜昌全然晾在一旁。
  建炎四年仲春,完颜昌从中京回到燕山,难得在府中盘桓。 他虽征用了燕山城里的前朝旧居,自己却常去野外搭几顶帐篷住。女真人从契丹人那里学来“春水秋山”的习俗:春夏避暑,秋冬违寒,四时游猎,随水草而居。完颜昌常年行军,以野营为家常。若逢天色清朗,就叫士兵就地铺展了毛毡,与完颜勗等人喝酒吃肉玩双陆,听一群参谋争议军情国事。若是赌得兴起,就不管我们这些人都在嚷嚷些什么;若是话题入耳,他便喝令这一群辽宋旧臣上前慢慢陈述。
  那日野营,谋士们谈天说地,说起了刘豫投靠宗翰之事。完颜勗自然要替兄长鸣不平,说立藩国也就罢了,何必找来这等小人。完颜昌笑问那该立谁?完颜勗沉吟半响答:西夏已降,西辽遥远,宋人不堪一击,正是南下拿下这整片江山的好时机。完颜昌笑着追问:打下这江山,谁来管事?宋人创建的典章制度、实施的财政贸易要不要用?完颜勗顿时面红耳赤:我们女真人好学不倦,只需假以时日……完颜昌打断他:女真人需要的就是时日!与其搜山检海去捉什么康王,还不如赶紧经营这些新收的领地,赶汉人农户工匠北上,也叫北边的族人南下,休养生息,有教有学,从此我大金文韬武略双全!非得逼南人剃发易服才是蠢,说是毁其心志,纯粹多此一举!那谁要立刘豫便去立吧,张邦昌的闹剧还没闹够,还得再来一出!完颜勗立即反驳:以南人治南人不正是你的主张,张邦昌和刘豫既然都是废物,那你说该立谁?
  完颜昌眼光瞥向我:“秦桧,你说该立谁?”
  我心中激荡,却仍唯唯诺诺,等他不耐烦地又喝问一声才答:“固旧姓而属之,还有赵构。他已在江南自立,旧宋的奸雄与英豪,暂且就是他的麻烦而非大金的麻烦。若他有心议和臣服,财帛只是蝇头小利,百姓的安定和大金的精进才是元帅之远虑。”
  金国诸将中,完颜昌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我朝吕颐浩说他怯战,其言大误。
  建炎三、四年南征,完颜昌与完颜宗弼共同主持东线战事,完颜昌拿下淮南,完颜宗弼继续南下追击官家。那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四子,极为勇猛,用兵却无甚谋略。相比之下,完颜昌不喜兵戎,只因他深知不能以战养战,想要立足中原,再图扩张,这才是他主和的初衷。
  完颜昌虽有雄图,却被人层层压制弄权无门。他亟需的,是奇功。论战功,他不敢望人项背,剩下的路,只有以和议控制南方的宋人小朝廷。金国佛教盛行,人们大多喜欢各种因果报应和奇迹故事,他却爱读《阿育王传》,说要学这位四分转轮王止戈息战,弘扬佛法。
  为了夺权,完颜昌暗中布局议和。为了议和成功,他又不得不在朝中掌权。这几乎是个死局。死局中,他留意到了两度上书求存赵氏的我,说今后自有要事相托。
  他的图谋我虽不甚了解,此间凶险却可想而知,比起留在中京做个贰臣更是叫我心惊,这才暗地策划,想趁着随军前往山阴的机会南逃,谁知睿元看破了我的小心机,我若是逃跑,她在燕山可不就狼入虎口?为求自保赶紧当众哭闹,倒是歪打正着地提醒了完颜昌放我一家同行。
  完颜勗得知我全家都要随军南下,特意备了烈酒蜜饯,邀我同赏皓月秋山,我哪有他的闲情逸致,只是长吁短叹,他把那辫子在身后一甩,朗声笑道:“秦相公,你怕是在怪我饱汉不知饿汉饥吧,你奉命南归,前途叵测,我却还逼你在此附庸风雅。”
  好个秀才,总是一言道破我的心事,那我索性明人不说暗话:“你家兄长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可我这一介书生,做了他掷出去探路的棋子,心里难免忐忑。”
  完颜勗取了块芍药酥饼在口中咀嚼:“既然是棋子,那就走一步算一步,想那么多做甚?再说了,人生在世,谁又不是棋子呢?”
  也对,非人磨墨墨磨人,精心布局的人,自己又是谁手里的棋?
  建炎四年秋,我苦海行舟进见官家。他被宗弼一路追赶,乃至入海避祸,好不容易才在越州暂且安顿,听我讲述二帝与太后在中京的惨状,潸然垂泪,又听说金国权贵完颜昌心存宽恕有意议和,喜不自胜,哭笑之间,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是要把我揉进自己的命里:“快!做国书!求和!”
  唉,又一个把我当棋子摆弄的人。
  更有甚者,日后,我还要为他削尖脑袋做杀人的刀。
  穷 经
  与完颜昌书为我换来礼部尚书的官职,其意不言自明,与金国这番邦的交通,自此是我的重任。次年我又升为参知政事,睿元督促我打点起精神,去她兄长王唤家接秦熺回来,那孩子是王唤的庶子,早就过继给我夫妇,却被战乱耽搁了,现今我们死里逃生回到江南,还得赶紧把秦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我坐着轿在路上摇摇晃晃,心里忍不住抱怨:什么秦家,不就是我做了你们王家的上门女婿,到头来还得给王唤养儿子。他跟婢女生的娃就算扔给我,那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我同阿枝的孩子却只能远走闽南。
  王唤见我升了官,招待时郑重了许多。他原先替睿元不值,嫌她下嫁寒门,睿元便赌气说我今后若做了宰相,他有事别来求助。王唤不会自讨没趣,睿元却着急显摆,这才催我去王唤家接秦熺。
  那孩子十四五岁光景,自幼就知道自己没人待见,便索性长了副愁眉苦脸。我见他脸色青白,手腕细瘦,拉到身前想看个仔细。他不敢挣脱,只是僵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花砖。我暗想你不愿认我做爹,那我还懒得养你这儿子呢。正想着,也不知怎地,他偷眼看我,我也低头望他,四目相对,我心里先就软了一块,脸上情不自禁堆起笑来:“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爹。”
  睿元嫌秦熺太瘦,天天变着法地塞肉给他吃,眼见着他长高长胖,有了些贵胄子弟的模样。因我政务繁忙,秦熺读书也都由睿元管教,每日背诵诗赋策论,就当是大鱼大肉催肥。他原先被人轻视,而今成了掌上明珠,竟然立志要考状元,这从自卑到自满的心路,倒也蜿蜒有趣。
  我空闲时也检查他功课,他果然饱读诗书,却只是个两脚书橱,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居然还来问我:“阿爹,你总是琢磨从金国来的各路书信,为何不多读经典?”
  我心想:这些年来,要不是我一直留意金国的情报,怎能做稳这官?做不稳这官,你哪来的福气做个满腹经纶的草包?
  我南奔之际,金国皇储完颜杲病逝,空出的储君之位引得众人再次蠢蠢欲动。完颜宗翰想要借机翻身,太祖家的完颜宗本以为自己才是皇权正统,就连太宗自家的嫡长子宗磐(蒲鲁虎)都愤愤:分明我才是当朝太子。
  宗翰、宗干与宗磐三人本是远远近近的堂兄弟,我便把这场绵延数年的金国之乱称为三宗之争。
  完颜昌虽不在权力中心,却也抓住时机放我南归,显然是眼见破局有望,便赶紧出招。此中奥妙,我事后才想明白。
  绍兴二年九月,金国忽有书信致官家,云:“既欲不绝祭祀,岂肯过为吝爱,使不成国。”俨然有谈和意,像完颜昌口吻,落款却是丞相宗磐。
  其后有消息传来,太宗权衡利弊再三思量,终于选了太祖的长子长孙完颜亶(合剌)做谙班勃极烈。完颜亶生父早逝 ,他自幼寄养在宗本家,被立为储君,也算是给了宗本和其背后的太祖一支交代。太宗也不是不想传位给宗磐,奈何这太子爷羽翼未丰,只能给他个国论忽鲁勃极烈做,还把宗本和宗翰封为国论左、右勃极烈,三位夺权人物就此转成了国相和左、右相。可惜宗翰再次受排擠,战功彪炳,却敌不过人家血统高贵。
  我曾听完颜勗提起过宗磐,这两人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对完颜昌言听计从。
  绍兴三、四年,在宗磐的主持下,金宋之间有使臣往来,金还地、宋称臣的构想初具雏形。但宗磐之外尚另有宗本、宗翰两相,宗本之弟即屡次南侵的宗弼,宗翰手握重兵且把持伪齐,即便宗磐身后有完颜昌撑腰,这兵权也如同相权,生生分成了三宗势力。
  三宗势力里,只有宗磐有心和议,宗翰意图把官家逼去闽粤,宗干与宗弼仍志在铲除官家偏安东南的小朝廷。
  绍兴四年秋,金人果然又大举南下,官家又想逃命,好在天意眷宋,太宗病重,几路人马无心恋战赶着回朝。五年正月,太宗崩,十六岁的少年完颜亶成了金国新帝。
  说来也巧,完颜亶,岳飞家的岳云,还有我儿若离,都生在宣和元年。
  新帝继位后,金国忙着改汉制建三省六部,以宗磐为太师,宗本为太傅,宗翰为太保,三人并领三省事,我朝得以喘息。
  也就是那年,若离跑来临安认父,再早些或更晚些,我哪有功夫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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