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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马桩1

(2019-11-30 10:03:12)
       田耳
       《十月》2019年第6期

  鹭寨旅游铺到下面河谷,那河谷对面冲天而起的吊马桩便是不容忽略的存在,怎么看都是景点。景点霸蛮不得,有的地方再怎么夸,也不是景点,有的地方反之,你要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就像年轻男女大都以为自己引人注目,无端地害起娇羞,其实,人群中惹人注目的只有那几个。
  顾名思义,吊马桩其实是一柱石峰,却并非拔地而起,它多半部分依附、嵌入后面山体却又相对独立,下段与山体完全混淆,到中段渐有自己的轮廓,而到上段,吊马桩蓄势已久且决然地钻出头,比周边山体长一截。取这名字,自有相应的故事,寨里杨姓人家说,是当年杨家将杨令公路过时,用它吊过马,故名。寨里仅有的几户马姓人家则笃定地说,是自己祖上伏波将军马援留下,且说杨家将跟西辽过不去,根本用不着过鹭寨的地界。杨家人多势众,马家人少,但杨家的说法未能盖过马家。此外,没人追究一根吊马桩千百年里怎么就变成这座石峰。
  我自小在鹭寨听说不少类似的传说,就说河谷一带,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都有自有的故事流传。在铺天盖地的传说故事和现实场景不断重叠中,某些时候,我忽然觉得鹭寨如此辽阔。
  寨里老人要形容吊马桩高耸的模样,也有说法:吊马桩,吊马桩,一头插进云中央。每个小孩都会这么念。我观察许久,从未见过吊马桩的顶部有云雾遮绕。父亲说:“是打个比方,山头哪会插入云中央?”但我见过几座山,峰顶确乎插在云中央,后面去到大些的城市,不断看见直接插进云中的高楼。“一头插进云中央”似乎不算难事,吊马桩却达不到,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够高。
  吊马桩不够高,但它险,从黑潭口一溜跳岩过去,上山的路贴着吊马桩,反复弯折,缓缓升腾。刚开始,路本是在吊马桩左侧,起脚时还有一截缓坡,每一折要走几十米。往上几折,开始打紧,十几米一折,几米一折,来不及眨眼又要转身。再往上去,就有一面整块的崖壁,名为“神龛岩”,只是形似,意外地没有传说。神龛岩阻断这一侧的山路,于是,在吊马桩柱体三分之二的高处,山路绕吊马桩一匝,从左侧移向右侧,依然绵延不绝。整条山路,远看就是一条撑不死的贪吃蛇。
  吊马桩下面有我們无忧无虑的整个童年。鹭寨的牛大都是水牛,往河谷里放。这一侧下河谷的山路纵是陡,牛走下去没问题。有的日子,尤其是盛夏,鹭寨所有的牛和所有的小孩都在河谷,我若去得晚,下到半山听到下面人声喧嚣和纷乱的水响,神经就绷紧,等着一头扎进水中。水远看是豆绿色,跳到里面睁开眼是一片蓝灰,别的伙伴浑身赤溜悬浮在若有若无的前方。也有女孩子穿着长衣长裤(家里没有短衣短裤)凫水,带来一些黯淡的颜色。我发现她们总是各有所好,比如杨青露,她总是穿深色的衣服,而她妹妹杨红露,却是一身红,在水中最显眼。冬天也是好,可以聚一起烧一堆火,烤着各样吃食,芋头、红薯、荸荠、豆条、糍粑、腊肉,也有河里搞来的角角鱼、青标或者塘边鲥。彼时我们总是怀有饥饿,东西塞进嘴就有幸福感。
  河谷是鹭寨专属区域,牛从吊马桩那边下来,是要冒失足跌死的风险,马王塘的牛从不下来。但事有例外,一天一个马王塘的少年把牛赶下来。那只牛好不容易下到河谷,混进我们的牛。少年姓马,马王塘的男人都姓马。伙伴们并不排外,围过去,有认识他的人还主动招呼。我看着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独自去到僻静处,思考哪里出了问题,杨红露跟过来。那一阵她喜欢找我说话,她竟然发现我见识比他们多,讲话还有趣。她长得算是漂亮,表情却有些呆,对我的赏识依靠一系列发呆的表情体现。我乐意在她的眼中显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便提醒杨红露,那个马王塘的少年一定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杨红露对我的判断深信不疑,此后我们盯紧那个诨名蛐蟮的少年。他瞅冷子离开众人视线,钻向比人更高的芭茅丛中。河边的芭茅丛都是很深。显然,我的判断正确,扯一扯杨红露的衣袖,要她跟上。很快,我们发现青露和蛐蟮抱在一起,嘴凑在一起。当时具体情况,是我早一步看见,红露还在后面钻。我扭过脸去,冲她做一个“嘘”的动作,她竟然问我怎么啦。青露果决地将自己和对方撕开,扭头钻进另一丛芭茅。那天整个下午,青露双颊飘起高原红,难以消退。红露仇恨地看着我,却不敢翻脸。我以眼神示意必将守口如瓶,不知她有没有看懂。而我,只能嗔怪自己:既然看出蛐蟮形迹可疑,怎么就看不出青露也可疑?她家就一头母牛,当天轮着红露,青露也偏要来。
  游客下到河谷,来回转一圈后,相机总对准吊马桩,咔嚓不止。相机还在用胶片,一卷三十六张,老手可以多抢两张。吊马桩犹如一个时尚女星,肆意地“谋杀菲林”。放下相机,他们纷纷问:“可以上去不?”
  导游只能说不可以。
  “为什么呢?”他们不免诧异。明明是景区,最像景点的一处石峰,山路往复盘旋,地势也不高,两百多米,分明老少咸宜,怎么就不能爬?
  “那不是我们寨的地方。”
  “乡下的荒山野岭还分得那么清?你们搞旅游可以和别的村寨联合嘛,有钱一块赚嘛。”游客总是能统观全局。
  韩先让何尝不想把吊马桩搞起来开发使用?鹭寨旅游本来就缺景点,他还找人编故事忽悠,所谓“景不够,故事凑”。但在乡村,有些事看似很小,摆平也并不容易。其实最早来鹭寨并下到河谷的游客,很轻易就爬上了吊马桩。爬上去,还远远看见马王塘,一个穷敝的村寨。游客总有许多好奇,到处拍照。有些游客腹中饥饿,想在马王塘找饭馆搞一顿土菜灶火饭,遍寻不着,只好在杂货店里买泡面,还主动多掏几块钱,说开水不能白用。
  马王塘的人起初也摸不着头脑,稍一打听,才知道鹭寨在搞旅游,游客从河谷底下爬上来。一个村寨,敢给城里人卖门票,几十块钱一张,才能进寨,岂不是留下买路钱?马王塘完全是敞开的,游客串门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不偷不抢,喝开水都付钱。但马王塘的人不久以后还是郑重地递话过来,要鹭寨的旅游经营者管好游客,不要再去马王塘“打搅我们的平静生活”,甚至不要上吊马桩,“吊马桩年久失修,道路稀巴烂,若出事故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当然鉴于上吊马桩的山路是“历史道路”(马王塘人的原话),鹭寨的人仍然可以打那上坡,但游客不能走。这些话递到鹭寨,村长又把话悉数转给韩先让,他们只是履行告知义务。韩先让说这事情可以通过村委解决,村长却说不是,带话来的是“马王塘村村民治安联防队”,是民间组织。韩先让只有感慨,村长杨宗贵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推卸责任。韩先让决定自己解决,那边既然是联防队发话,这边就出动自己的保安队队长老瓢。
  老瓢拖着瘸腿爬上吊马桩,饭都没的吃,马上又带话回来。他说马王塘人说,没什么好商量的,就这样办。老瓢来时我也在韩先让的办公室,他中午就拉我一块喝茶。老瓢进来以后一句话就交代清楚,在他看来,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句话交代,其余都是废话。
  “呃,这样。”韩先让说,“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带到?你不会把我的话偷工减料了吧?”
  老瓢感到冤枉,这样他的话才多起来。他是把韩先让的话不折不扣带到了,诸如游客都是好人,不偷不抢,而且买东西付钱,上厕所、喝热水也会付钱,会将马王塘的风景拍下来到处发表,说不定,用不了多久马王塘也可以步鹭寨的后尘搞起乡村旅游。到时候,两个村子联营把旅游生意进一步做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老瓢对话的马王塘村村民治安联防队的负责人,也姓马,诨名是马拐,他只是回以冷笑。马拐郑重地告诉老瓢,这是他们的最终决定,并不打算和鹭寨人商量或者讨论。马拐把手铿锵有力地一挥,示意老瓢可以走了。
  “那杂种装得比你还忙。” 老瓢最后陈述。
  “怎么会这样呢?”
  老瓢说:“还能怎样?我们寨卖票,他们眼馋了。”
  “再想想:我们跟马王塘的人有什么过节?”
  在场几个人都摇头,我们和马王塘隔了一条河谷一座吊马桩,现在去藤萝乡直接坐车,吊马桩的路弃置不用,彼此来往都没有,哪来的过节?
  我忽然想到当年放牛往事,想到杨青露绯红的双颊,便问:“那个马拐和马赤兵有什么关系?”
  “哪个马赤兵?”
  “当年找杨青露搞恋爱那个,大家叫他蛐蟮。十几年前的事了吧,那时杨青露十六,那个马赤兵十八。”
  “后面怎么样了?”老瓢对自己侄女的事也不记得了。
  在这一片地界,以放牛的名义搞恋爱,是自由恋爱的开端,甚至鹭寨人把婚姻明确区分为“找人说合”和“放牛搞的”两种方式。“放牛搞的”未必就是放牛搞的,它指代一切自由恋爱。“放牛搞的”未必靠谱,两人接上头,家里人要访对方家庭境况。当年一访,不得了,马赤兵家里似乎有肝上面的遗传疾病,爷爷和几个伯伯没一个活过四十五,他爸正好在坎上,果然在醫院躺着。杨青露的父亲牛痣自然坚决地拆散了这对放牛搞的恋人,甚至找人盯住吊马桩,“见上面有人下来放牛,赶紧告诉我。”当时没有电话,但可以喊话,河谷传音性能好,胜似对讲机。我有一次听见有人吆喝一声,又接着喊“吊马桩下来牛了哦”,声音漫出河谷飘向鹭寨。牛痣很快扛一柄柴刀赶下来。柴刀一般短柄,他那把接了长柄,双手可握,显然是备着挥舞出去荡平一片。他下到河谷,却没见马王塘的人,更不用说牛。他问刚才是哪个崽子打的吆喝。没有回答,只有小孩扑通进水以及欢笑。他们就是看看牛痣到底来不来,还真来。其实杨青露听老子的话,和蛐蟮断绝来往,并不黏糊。过两年杨家“找人说合”,青露嫁到堆云坪汞矿区,据说是一户好人家,我几乎再没见到。
  别的村寨不免有人因父母阻挠,双双邀去自杀,有的还买来炸药雷管,把两人炸得满天飞舞不分彼此。鹭寨的人从不干这种蠢事,我没有细究底里,但总认为和鹭寨光棍太多不无关系。鹭寨的光棍,让小孩尽早知道生命深处的悲凉,一个人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用不着跟别人太多黏糊。
  韩先让再找人去查一查,果然,马拐就是马赤兵堂哥。但他们整村男人都是堂哥堂弟堂叔堂侄堂爷堂孙的关系,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游客对吊马桩的兴趣有增无减。老瓢观察到,吊马桩上白天时刻都有人。他们每天一早,假装把牛赶过来,在坡顶上啃吃青草。老瓢向韩先让汇报,“他们明明是在放哨,盯我们旅游,偏要弄几只牛,一叶障目。”
  韩先让并不奇怪,马王塘人回绝得这般坚决,必有相应的行动。这联防队被马拐治理得纪律严紧,牛一整天都放在坡头。老瓢还用望远镜看见,中午时候有人管送饭,不再是以前我们用过的饭甑,一色的泡沫便当盒。
  “……他们是有资金的,组织有序,保障有力,会一直搞下去。不要以为他们心血来潮搞几天,很快会撤走。”我提个醒。
  韩先让点点头,这才想起问老瓢:“要是我们带游客上去,他们又能怎么样?那天你问清楚没有?”
  “他说让我们自己看着办,”老瓢说,“我已经跟你讲过的。”
  “噢,我们自己看着办……”
  其实是句狠话,类似“后果自负”,话不说死,充满想象空间,也就别具几分威慑效果。韩先让说:“难道他们会从上面滚石头?”
  有人接一句:“砸了我们寨里人还好,砸了游客他们赔不起钱。”
  “都赔不起,我们也是一条命。”韩先让说,“但他们要说石头自己滚下来呢?”
  吊马桩会在雨季时不时的发生小小的山体滑坡,不下雨也会滚落一些石头,小概率事件,反倒防不胜防。韩先让找来寨里几个老者,帮着回忆,以前多少年里,鹭寨人上吊马桩,也曾被滚石砸伤,最早能扒到民国年间,这地界还是陈玉鍪主事,贺胡子还在当匪,两人是铁兄弟。滚石伤人的事虽有,却没听说死人,不算大灾祸,这山路还一直走到现在。
  老人的回忆比脸纹更清晰,话说到这儿,屋里几个人一齐陷入沉默。我们知道,没有哪部法律可以管住自行下落的石头,马王塘人若找这个帮凶,那厉害了。
  马王塘人“关闭了对话通道”——韩先让从国际新闻里趸来这个说法,用以回复关心此事的同寨中人。他不便说落石,不便追溯往昔的恩怨,这个说法既笼统又精确。于是接下来数天,我在鹭寨反复多次听见“关闭了对话通道”这说法,从一个老文盲嘴里,或者一个裤裆刚缝上的小孩嘴里冒出来。他们说话时的表情都有些严肃,知道此处应有愤慨。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人操弄着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表达,会让我感受到荒诞,甚至是一种魔幻现实。
  但是,吊马桩,游客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这把麻烦都堆给了导游妹子,她们每次下到河谷,都要劝阻游客,反复申明不能过到河那边,更不能攀爬吊马桩。但游客们上吊马桩的欲望,会在导游妹子阻止的那一刹,涌现得愈加不可收拾。
  “怎么就不能上?”
  “上去了又会怎么样?”
  “为什么?为什么?”
  导游妹子还不能用“落石危险”之类的理由搪塞,这会让他们更来劲。他们玩过山车、大摆锤,他们蹦极,大头朝下地自由落体百十米,哪会怵吊马桩上几块松动的石头?几个妹子总是跟韩先让诉苦,每天阻止游客爬吊马桩累得舌头抽筋。
  “……咱们关起门说自家话。”韩先让现在说话条理清晰,“你们先要替游客着想:他们掏了钱买了票下到河谷,最好的一个地方却不能去,他们心里觉得亏不亏?再想想我们:好不容易拉来几个人,好不容易赚得一点钱,一旦他们被吊马桩落石砸伤,赚來这点钱根本不够赔,我们心里觉得亏不亏?你们每天都在做说服人的工作,表面上累一点,其实只要扛得下去,挨过这一阵,等我把吊马桩拿下来,等我们的旅游搞得风生水起时……哎,锅盖不揭早,好话不说早,即使以后你们出门打工,业务能力也甩别人一大截。等着看吧!”
  老瓢则把红露扯到一边说话。旅游搞起来以后,红露就被叫过来干导游,因为一寨扒拉下来,就她们为数不多的几个,看上去不至影响“寨容”。老瓢是她堂叔,痛心疾首地说:“她们几个说辞就辞了,留下来不见多,走掉后不觉少。你不一样,你算我们鹭寨一块门面,导游你不当谁当?匡其还想让他妈来当导游,要不然他妈喜欢进城翻垃圾桶。你想:这块阵地你不占领,难道还把位置让给匡其他妈,给游客留下看恐怖片的印象?”
  红露就喷着响鼻笑起来,一旦笑起来,就会对大人言听计从。
  她总是改不了缺心眼的毛病,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喜欢笑,容易被别人哄着干任何事。她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死活不肯再摸书本,只想跑出去打工,越远越好,比如深圳或者东莞。牛痣死活不让她出门,他知道,这个妹仔出门只有吃人骗的本事,骗她百回,她还眼巴巴盼着一百零一回。旅游搞起来,老瓢叫她来当导游,告诉她导游可是美女才能干的工作,收入也高,在鹭寨肯定一脚踏入白领阶层。红露听得又喜又怯。在家赚钱是好事,但她说:“普通话我讲不好。”老瓢问她:“你是不是哑巴?”她摇摇头。老瓢一锤定音,说那就行。
  刚开始干旅游那一阵,红露几次跟我诉苦:“讲那狗日的普通话,每天都要掉我半条命。”但她的命就好比庄子所讲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虽然说普通话不爽,但别的好事也接连不断,比如有的游客会塞她小费,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还是红的。有时候钱里夹带着纸条,有的游客会非常直接地要她手机号,问能不能做朋友。“我没有手机。”她微笑着答,“我只有对讲机。”游客夸她漂亮,偶尔有外国游客,比如说来自马来西亚或菲律宾的游客,都夸她漂亮,说她在他们国家可以去选一选环球小姐。她一时存在感爆棚,碰见我就都跟我讲,我也顺势夸她,“你在东南亚美女堆里一站,肯定显眼。”果然,她要问为什么。“那还用说,你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她们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星星——你最白。”她又喷笑了起来。有一天,她收到的信也拿来要我念给她听。我说你也初中毕业了啊,不认字。她说草书我不认识。我一看也不是情书,那家伙曲里拐弯讲了许多废话,目的是在约炮,且在文末打商量,这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我问她是游客塞来的,还是寨上或者旅游公司的小伙。她嘴一歪,说偏不告诉你。
  “都准备好了?”上山前,韩先让最后一遍发问。
  我们五人靠着山脚,冲韩先让逐个点头,在我们头上是整座吊马桩。因靠着山体,向上张望见吊马桩无比高耸。女导游桐花妹走在最前头。当她知道这次行动有危险性,脸上便有刘胡兰的表情。桐花妹走在最前面,导游旗也换上一面最大最鲜艳的,她还挥舞,是让上面马王塘的人迅速地、准确地辨认出来,下面来了一伙游客。
  韩先让找人扮成游客往吊马桩去,主动出击,肉身测试。去之前,他来叫我。“你本来就是城里人,马王塘的人又不认识你,你装游客都不用戴遮阳帽。”他想得周全,往我肩头一拍,又说,“没事的,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去就是了,别搞得像战前动员。不就是上吊马桩吗,小时候我也去赶集,爬惯了的。”
  我第一次爬吊马桩约莫五岁,当然是手脚并用,到了坡顶得来那么点自豪,因为此前都是三叔挑着我上去。箩筐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挑到集市上售卖的一些东西,比如两三只蹿动的猪崽。三叔会教训那些猪崽,要它们向我学习,不要乱动。回来时一头是我,另一头是集市上买来的一些东西,比如谷种菜种还有割好的肉。那时候吃肉要等五天一集,不赶集没有肉吃,许多人赶了集也舍不得买肉。那时候一担东西百十来斤,挑二十里山路,换来一二十块钱,简直不计成本。我想起第一次爬上吊马桩坡头,回看鹭寨,已然有些远,在雾霭和树林的掩映中,寨子如此碎乱且陈旧……
  不容我过多回忆,山路刚上去两折,便有扑簌扑簌的声响。韩先让低喊了一声:“躲好!”但耳朵分明听见那声音离得远,果然,几块碎乱的石头自那一侧神龛岩滚落,落水的响声很瓮,显然是掉入黑潭。我们用不着躲。
  “他们真敢滚石头。还上去吗?”
  “怕卵!”这是桐花妹铿锵的答复。
  桐花妹的声音鼓舞了我们,说实话我们也并不害怕,山路往复弯折,处处掩体,身子一歪就能安然无事。于是又往上走,韩先让还冲上面喊话:“下面有人,鹭寨的。”此后,扑簌的声音又响起两三次,而且渐渐地近了,从神龛岩移至我们头顶。直到有石头从韩先让头顶上滚出弧线。也许不是石头,是土坷垃,一边滚一边散落,像流星,掉到地上时已经完全散开无处寻迹。虽然我们不曾挨一记石头,但身上已沾有尘灰。
  “差不多了吧,只是探个路。”
  “对,火力侦察。”
  “要不要电话问问老瓢?”
  “不用,他敢不拍下来?”韩先让蛮有把握。
  此时,老瓢按照韩先让的安排,带着人在我们那一侧山崖上找好位置,借来三台专业的相机和长焦镜头,三脚架上一摆就像是架了炮。吊马桩这边坡头只要有人滚石头,他们就会抓拍,留作“呈堂证供”。怎么拍照,韩先让用了半天教导,他开了几年广告公司,要说拍照也是鹭寨第一人。而且,事先他也交代参与此次行动的每个人,“不要让寨里那几家姓马的知道。”在他看来,在这节骨眼,姓马的都有可能是奸细。
  我们往回撤,上了这边坡,老瓢没有主动迎过来,韩先让就预感到不妙。老瓢虽然瘸着腿,邀功领赏却从不含糊。走到坡顶,一片矮松林,老瓢一直待在架相机的地方。
  “怎么样?”
  “回去洗出照片再看。”
  “数码了,现在就可以看。”
  “画面太小……”
  “可以在显示屏上直接拉大,要多大有多大。”
  我们听得出,事情比韩先让的预计还坏。老瓢只有承认:“像是什么也没框进来”。“怎么可能……”事实都这样,一起负责拍照的三四个人纷纷证明:“只看见放哨的和牛,看见每一次石头滚落的地方,也拍下来,但看不见滚石头的人。”他们把拍的照片逐帧放大,滚落的石头和土坷垃在成像的一刹那,都是静止的。只照见放牛的人和牛,他们仿佛和滚石没有关系,虽然放牛的小年轻一概都是杀马特打扮,头发都是用半斤炸药和一筒发胶弄成形,但没有谁规定杀马特不可以放牛。
  “他们先发现你们了。”韩先让看完照片叹一口气。
  “这一回我们都被他们算进去了。”
  “你以为呢?要可以打枪,突突突,你们全部光荣。”
  再回到韩先让的办公室喝茶,就没有老瓢的份。“你去检查工作。”韩先让对他那么说。这下轮着老瓢犯蒙,问有什么工作要检查。“……不行就检查一下你自己的工作。”韩先让又那么说。
  “老瓢就好比苦麻菜,能当饲草用,但性能单一,猪吃羊不吃。” 门关上,韩先让又跟我们留下的几个人说,“我是看在他能治匡其,让他当保安队队长,但他的本事,也就是治一治匡其。”
  现在他喝黑茶,直接上炉煮。今天我们以肉身测试,纵是没达到目的,经验总要总结。他先指了我。我倒认为,马王塘人有分寸,他们滚石头或土坷垃,目的不在伤人,只在扰人。“……伤了人他们赔不起,但只要扰人,就会影响旅游。游客往上一走,听到滑土落石的声音,有安全隐患,印象就不好。而且,现在很多人写博客,写几段评价,配几张照片,上了网,影响力你没法估计。”
  韩先让认可,说现在最怕就是没法估计的事情。
  有人提议:“报案行不行?”
  “报什么案?说马王塘的人在吊马桩坡头放牛?要是刚才老瓢拍到几张清晰的照片,捏着照片把人找出来,倒可以考虑报案。”韩先让说,“还有什么想法,继续提。”
  “可以找政府嘛,乡政府。”有人低低地说。
  韩先让皱起了眉。这帮人能想出的辙,他哪能想不到?但在鹭寨想找出一个思维独异的家伙,老是冒出古怪又有用的点子,又谈何容易。“现在我们空手空脚找乡政府,乡政府也会‘协调工作’,但这就像两个小孩打架,谁告诉老师谁就算认了怂。”韩先让把药汁一样的茶水倒入一个个浅杯,又说,“要摆平马王塘那帮杂种,看来时机未到。这事先放一放,吊马桩就让马王塘的人給我们守紧了,谁也偷不走。”
  私下里,他也跟我讲“时机”又是什么。“就像打了架去告诉老师,也要看情况,要是只是打输了去告,老师面上也会批评打赢的小孩,但那都不痛不痒。要是你不光打输了,身上还带着伤,反而有理,老师这时候就有责任,批评、家访、警告、记过,该上的手段都要上。如果让对方家长赔医药费,赔得肉疼,那小孩在家里还要吃打。”韩先让说,“小孩打架都要见血,何况我们现在搞生意!”
  “你小时候打架多?”
  “打得多不一定明白,挨得多才明白。”他乜斜我一眼,又说,“他妈的我们韩家寒姓敝户,我从小腰就驼,挨打都躲不脱你还不知道?”
  时机说来就来。隔几天,牛痣扛一袋复合肥去柰李园,半路跌下坎,额头开裂一寸半的血口子,身上还有多处擦伤和青瘀。鹭寨坡头全是见雨就成汤的泥泞路,这样的事并不鲜见。牛痣在坎下低低地哀号,想休息一会自己爬起来,到时再看回去治伤还是接着干活。这时虾弄正好路过,他从城里回,我托他带两条蓝芙。鹭寨只有黄芙,再往上是盖中华,蓝芙价格不高不低不贵不贱,本地人不抽游客也不买。虾弄见牛痣跌下坎,自然也跳下坎问他怎么啦。还能怎么啦,一切都摆在眼前,只是有了来人,牛痣仿佛更为虚弱了。虾弄觉得有义务把牛痣扛上坎,往村里回或是拦个车往乡卫生所赶。但虾弄是个条理清晰之人,买到烟时就给了我一条短信,说十点钟能把烟送到我手上。现在突然有了变故,他一个电话打来,把这事告诉我。
  “哦,牛痣叔怎么样?”
  “还不知道……一脸血呃。”
  “你先用手机拍个照片,把一脸血拍下来。”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说话当时我不是很清楚为的什么。
  “呃,然后呢?”
  “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你在哪里?我给红露打电话。”
  红露正要带一队游客出发,饱览我们鹭寨的“大好河山”,突然有事,她必须向韩先让请假。如是以前她就叫老瓢代为请假,现在纪律意识提高,并为节约时间,直接找了韩先让。于是,我再去韩先让的办公室,说“牛痣跌下田坎,一脸是血”,他就点点头,说“刚知道”。我俩眼神碰了一下,突然忽闪了一阵默契的火花。这时候我才确定,牛痣脸上的血,让我想起韩先让说过的“小孩打架都要见血”。这暮春里浓阴的一天,我俩因为“血”字显然想到了一起。老瓢这时候飙进来,汇报同样的事情。
  虽然牛痣的摔伤跟韩先让没有关系,但鹭寨难能可贵地保留着本地新闻极为畅通的传播渠道,同寨人一点点事情,很快就会想方设法钻进每个人耳朵。于此我想到十几年二十年前,寨里每张会说话的嘴几乎都具有高音喇叭的性能,每次赶藤萝乡的集回来,还未进寨,寨子上空就飘扬着种种消息并口口相传。“宝盖割了两斤猪板油!”“飞机卵买了一个幸福牌高压锅。”“荡毛买了一对阳鸭子,还给他婆娘扯了新的月经带。”我们也扯起耳朵接收信息,谁家割肉多,就晓得炊烟起时往哪里聚。
  老瓢也来汇报此事,韩先让显然意外,问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确定老瓢只是顺口讲出来,有口无心,不再意外。两个人能同时从牛痣一脸血里看到机会,已是极小概率事件;若老瓢也能看出玄机,那我们鹭寨真是不愁没有人才。
  “你去找几个人,穿成游客的样子。相机我带去。”韩先让不忘提醒,“还是不要让姓马的人知道。”
  “又要……”
  “赶紧!”
  老瓢出门,韩先让赶紧把电话打给虾弄,再让虾弄把手机递到牛痣手里。当时他们正坐车往乡政府去,事后虾弄说,车上的颠簸让牛痣脸上流了更多血,他不失时机又拍了几张。牛痣接过电话,韩先让简明扼要地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说这事只要他配合得好,治疗费用都可以让马王塘的人报销。牛痣跌破了脸没跌坏脑子,反应很快,知道医药费花不了几个,当即就提要求,说可以配合,但是事后也要到旅游公司上班。
  韩先让无奈地朝我翻个白眼。旅游生意搞起来,寨里人都知道不失时机地向他讨好处。“……他们是吃老板,用老板,不怕老板卖屁眼。”韩先让好几次跟我说:“鹭寨里不算计我,却愿意帮忙的,只有你这样的闲人了。”电话还在继续,韩先让问牛痣:“你要来可以,但干些什么呢?”牛痣断然搞不了导游,也干不了景区的宣传、营销和管理等工作。牛痣表示,当保安总是可以。事不宜迟,韩先让爽快地答应。牛痣还说:“老瓢都是保安队队长,他要叫我一声哥……再说我又不瘸腿。”
  “好吧,你自己和老瓢打商量。要是老瓢愿意把位置让给你,我并没有意见。”
  牛痣在电话那头迟疑一会,老实承认,这事有些难为情。
  “你先干副队长吧,先熟悉一下工作。”
  摆平牛痣,喝一壶茶,老瓢已聚起他们公司几个穿戴入时的年轻人装游客。我当然也忝列其中。事不宜迟,这次换成老瓢身着保安服走在最前面,桐花妹上次表现英勇,这次也少不了。我们很快过了黑潭,要上吊马桩。
  上面窸窣有声,河谷很空,许多声音都被莫名放大。我们知道上面的人第一时间发现我们的响动。“大家要小心!”虽然是废话,老瓢倒也尽职尽责。马王塘的人还是不爱说话,很快将第一批石块或土坷垃推了下来,远远掉入黑潭。香港警匪片看得多,也不是没有好处,比如“鸣枪示警”的道理已然深入人心。继续往上面走,老瓢示意我们都要将头低于一旁的土埂,只有他一人,时不时将头拱出来,活靶子似的晃动。上面的人不回话,只是滚石头,越滚离我们越近,都在数丈之外。
  老瓢接到短信,韩先让说已拍到上面滚石头的家伙。按照事先约好的步骤,老瓢便冲上面猛喊几声,“呀,砸死人咯,砸死人咯……”
  事情至此,我们可说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到时候韩先让掏出马王塘人滚石头的照片,和牛痣受伤的照片,交到乡政府,自有领导去走访马王塘的人,搞些医药费不成问题。上面一片寂静,或许老瓢的喊声乱了他们阵脚,或许滚石头的人仓皇逃窜……不管怎么说,“村民治安联防队”只能是乌合之众,无事一起嚣张,有事顿作鸟兽散。本应撤回,老瓢一时来劲,冲我们说:“你们不要动,我过去看看情况。”
  老瓢忽然进来,见我在,就拢过来按一按我肩头,示意我出去说话。走得有些远,他要找一个不太光亮的地方,这让我预感他讲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又完全猜不着哪一桩。
  “……你跟我讲一句抵实的话……”老瓢于灯影处站定,我递烟他坚持抽自己的,其实烟是一个牌子,他要摆态度,拉开距离。“红露,是个好女孩,看见了就能种在眼里,对不对?而且晓得疼人,生孩子应该绝对没问题……你到底要不要她?”
  一时无从说起,好像我跟红露有什么似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
  轮到他语塞,接着我俩整齐地喷笑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忽然把什么事搞得很认真的样子,显然没有必要。
  “她现在有个想法,又拿不定主意。所以,她自己不好来问你,这样的难题,只好我这个瘸子来穿针引线。”
  “什么想法?”
  “我先问的你,你要先回答。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企图?”他认真地看着我。此时的神情真是难得一见,我瞬间想起十多年前红露冲我说话的模样。虽然,他跟红露长相上的亲缘关系显微镜都照不出来。
  “是不是有人在找她,她差不多也想放口?”我恍然明白,“又把我扯上了?”
  “没有,不是这事,但也类似,你如果要她,她再決定干不干。”黑暗中他踢远了带火星的烟蒂,又说,“你再想一想,那么个好妹子,胸脯啊屁股啊……”
  “又来了又来了!”
  曾经好多次,他就这样把话题不尴不尬地扯到侄女身上,他说得几多入神,我就听得有几多怪异。
  老瓢吐一口饱满的唾液说:“我好像求着你似的。这些年你一个城里人老回鹭寨,和我家红露不近不远,不是讨卵嫌吗?”
  他走了,我还抽一支烟,想想里面的事,要顺老瓢的思路去想。我经常来鹭寨,现在固然是当跟班,以前主要是因为鹭寨离城里不远,骑摩托说话就到;爷爷还在,孤自一人,能陪就多陪。寨里别的人混到县城,头一代不敢不回,发育出第二代,顶多过年回鹭寨,脸上满是敷衍父母的神情。有他们一衬托,我来鹭寨的动机自然有那么点可疑。毕竟,故乡是用来怀念的,离开了还老走回头路,城里人老往乡下跑,就不正常。
  虽然,因我来得多,在这住得久,每次来,他们有的人会冲我说“你回来了”,一旦有状况,马上当我是外人。而我又如何跟老瓢解释,以前我在城里家中,面对满架的书,我确乎产生了阅读的障碍;只有来这里守着爷爷,才能得来一种安详,才能奇迹般看完一本又一本砖头厚的书。而现在我来,是为了追随我父亲为我量身定造的榜样韩先让,让自己汲取能量,奋发图强,重新做人,甚至建功立业。直到目前,能量仍未汲够,必须继续,以防前功尽弃……
  “扯嘛!”
  如果这么解释,老瓢只会再吐一口浊绿的唾液。他认定我这反常之举,必有目的性,用他脑袋一掂量,红露怎么也绕不过去。
  我也不能说老瓢空穴来风。这事顺记忆一捋,已然有些年头。
  十几年前我还在混中学,暑期都待在鹭寨。红露小我一岁,我几乎天天见着她,因为放牛。
  放牛在城里人看来,几乎是穷困、悲惨的童年的同义词。在我看来,放牛并非悲惨,反倒是有些让人暗自神往。放牛不仅是放牛,还可以砍柴,摘果,聚众野餐,下河洗澡,更重要的在于搞搞恋爱。“田野就是青纱帐”,固然为人熟知,但芭茅丛更是逍遥床,就只有鹭寨人知道。鹭寨的孩子迷恋放牛,借放牛之名,尽早配对,尽早结婚生子。这地方土贫地瘠,唯一特产是光棍,对小孩是一种鞭策和警醒。他们开裆裤一缝上,就有紧迫感,待裆里毛毛葺葺地长出来,就已锁定一个目标。鹭寨不是一姓人,有这样的便利,换作是马王塘全都姓马,姓马的不能搞姓马的,小孩就不愿放牛。或者,他们把牛放到下面河谷,撩鹭寨的女孩,这时鹭寨的男孩便会同仇敌忾。缺水的地方,别说肥水,任何一滴都不流外人田。
  小孩喜欢放牛,成年人也知道里面的套路,他们都是从少年时候过来,有的也是在河谷里芭茅丛滚成了夫妻,很快有了小孩,转眼小孩长大,可以跟牛屁股……一切都是默许,甚至暗中期许。家里有男孩,放心地让他们放牛;家有女孩,某些家长本想藏起来,以后嫁进城里有好一点的生活。女孩次第抽条,一个个长起势头,一看都不是嫁进城里的坯,随行就市地相貌平平,甚至丑,便只好放任自流。
  “长得像人的怎么始终挑不出几个?”鹭寨人一直有这样的困惑。有一年,寨里学了点农科知识的乾良公布他的看法:要把女孩嫁远点,要娶远方的媳妇,就像杂交稻要用不同地方的母本弄出来,优选优育,后代才会出落得有模有样。别的人就呸他,说嫁远一点容易,是个女的总不愁嫁,媳妇娶进鹭寨哪是说话这么简单?要是不趁放牛配对,自产自销,流出去的多流进来的少,光棍越累越多,寨里日子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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