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债之人1
(2019-09-11 13:10:30) 他们是一群被数据化的“太空矿工”,生活在远离地球、没有大气层的地方,他们如何交付“深空矿藏”?他们能否重返家园?
在人类现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第一个代表“自由”的词是苏美尔语中的债务自由。
——《神圣债务论》0235
1
我记得梦中最后一幕,是被黏稠的黑色潮汐漫过每一寸身体,它们分解成极细小的锁链侵入我的皮肤,依附在血管、细胞、神经和腺体上,彼此摩擦,发出金属的啸叫,然后开始漫长而优雅的劳作,像要在我身体里建起一座地狱,或者城堡。
“方下巴,你又做梦了?”
我睁开眼,是小雀斑。她关切地看着我,不是来自表情管理模块的建议,而是那种真正的关切。这在我的职场经验里很稀有,尤其是在这儿,距离地球几十万公里外的冷酷太空里。
“你看到我的数据异常了?”我环顾四周,逼仄狭小的控制舱室,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和化学药剂味道,矿工们各自忙碌、漠不关心,认知模块不时弹出《神圣债务论》教义,“负债累累是有罪的,是不完整的”,活像综艺节目的插播广告。一切都没有改变。
“没有,你在发抖,像被丢进冰窟的那种抖,可是你的体温显示正常。上一次也这样。”
“哦……”我若有所思,“也许我梦见被丢到了舱外,然后……”
我鼓起腮帮子,翻了个白眼,就像那些在绝对零度真空中膨胀的尸体。
“不好笑,轮到你值班了。我给你看点东西。”
女孩别过脸,我却能看到她嘴角的弧线轻轻上扬。小雀斑有一种天赋,无论自己身处的境况多么恶劣,她总能给自己找到点乐子。
“看,像不像放羊。”
从她递过来的屏幕上,我看到了一场类似羊群归圈的表演。只不过,草原变成了浩渺无垠的太空,而羊,则是一颗颗形状各异、直径7米左右、成分不等的C类陨石,含有水、富碳化合物、铁、镍、钴、硅酸盐残渣等珍贵原料,根据密度不同,质量可能高达500吨。因此,这些沉重的羊儿格外悠闲而缓慢,像是在沿途寻觅着鲜嫩多汁的青草。
这趟回圈的路,它们可能已经走了好几个月,甚至数以年计。它们不急,我们更不急。
说不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几个月前,我从几T的物资消耗数据上发现了一个隐蔽的缺口,似乎我们的水、氧气、蛋白质和能源都以略微高出理论正常值的速率被消耗着,我怀疑有管道泄漏或者是流程中的管控漏洞造成了这一现象,但我没有证据。
我不想到外面探究真相,一想到冰冷黑暗的无垠宇宙就让我毛骨悚然,小腹酸胀。
我试图从数学上解决这一问题,就像其他所有的问题一样。
脑中的认知模块哗啦啦翻阅着数据,反馈到我的视网膜。
根据概率统计,这种尺寸级别的陨石在近地小行星中可能多达上亿个,但能够被观测、定位、追踪到的连十万分之一都不到,更不用说使用光学、近红外光谱、热红外通量或者激光雷达,对其成分、尺寸、自转及表面地形进行详细测绘了。原因很简单,这些天体太小,轨道运行周期太长,只有在离观测点一定距离(比如说0.01个天文单位)内时才能被捕捉到,这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一旦在茫茫星海中找到了这些珍宝,便会从最近的行星际资源勘探太空站派遣出“牧羊犬”,这些完全自动化的机器人依靠太阳能电力和氙推进剂驱动,最新型霍尔V推动器能够提供高达80千瓦的功率和5000秒的比冲量。接近目标后,“牧羊犬”会绕着绵羊小跑几圈,像是在嗅闻着羊身上的膻气,找到最合适的下口点,伸出6个螺旋式锚一口咬入陨石表面,启动6个矢量推进装置,首先停止其自转,再将其推离原先轨道。最后沿着精确设计的路径,缓慢而坚定地到达某个最近的引力平台,比如地月拉格朗日点L2或L4,与它的伙伴们会合。
5块陨石彼此缓慢靠拢,像是俄罗斯方块一般旋转着,寻找最精确的触碰点,撞击力度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一切都得是刚刚好。它们连接成了一个近乎球形的整体,像是回归到胚胎状态。
“我觉得吧……更像是斯诺克啊,你看,中间那个白球走的弧线多漂亮,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让这些散兵游勇听从指挥,从太空的不同角落,长途跋涉到这里,给彼此一个轻轻的吻。”
小雀斑轻轻嗤了一声,似乎对于这份肉麻的吹捧不屑一顾。
尽管大多数工作都是由机器和程序自动完成,可这里是太空,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小雀斑的工作就是对突发事件进行干涉,比如陨石轨道偏离,牧羊犬故障,撞击时刚体破碎产生危险碎片,等等。在她的比喻体系里,她就像一名兽医,时刻准备出击,拯救羊群与牧羊犬。对于我们来说,羊身上的东西是最宝贵的。
“行了,方下巴,等我回来再陪你贫,哥我得出去割羊毛了。”
小雀斑开始钻进宇航服,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有多娇小,就像发育不良的未成年少女,可从年龄上来说,她也应该有二十六七了吧。这基地里有不少女人,辫子、长腿、汗毛怪,公司维持性别比例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女性比男性在太空里更耐造,无论是抗辐射、耐饥饿还是心理韧性,她们的得分都比男性要高得多。另外适当比例的女性能够减少男性成员之间的摩擦和焦虑水平,如果大家都接受一种开放式关系而不恪守古老的性独占欲的话。
我和她们中的大多数都睡过,除了小雀斑。我们曾经试过几次,但都以笑场告终,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东西阻隔在我们中间,像一堵透明玻璃墙。我不太确定那是什么,但我只知道自己不希望那堵墙被打碎之后产生级联效应,伤及无辜。
“我走了,一会儿见。”小雀斑的脸在面罩后若隐若现,鼻侧的雀斑并不是很明显。
“小心点。”我已经不记得她这个名字是从哪儿来的,通常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比如我是EM-L4-D28-53b,但是没人用这串狗屁倒灶的东西,只会用你最明显的外貌特征起外号,慢慢地就成了各自的名字。
至于真正的名字,没人想得起来。他们说,这是合约的一部分,记忆被分区块封装了,以避免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影响执行开采任务,其中包括了名字、家人、童年创伤、宠物以及真实的债务数字。这些数字是我们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它们被以区块链形式加密,嵌入基因,没有人可以篡改,你的工作量会实时被记录、换算成扣减的债务及其利息。不管你是在铜锣湾,还是在拉格朗日点,所有人在基因债系统面前同样公平。
“放心吧,你说过我是高手,何况,我还有债要还呢。”她朝我眨了眨眼。
小雀斑总说我是属老鼠的,胆子太小成不了大事。我总是用植入式认知模块里的技能树来反击,有些职业就是被设计成谨小慎微的反应模式,比如像我这样的数据测绘员,会随时调用信息库里的资料,计算各种极端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甚至异化成一种对于概率的直觉。这种模式扎根在你的身体里,就像人会畏高、怕水或者有密集恐惧症,并不能用勇气或胆量来衡量,以及改变。
可现在我倾向于,并不是任何外来力量往我的人格拼图里嵌进来一块胆怯,几分懦弱。那就是原来的我。
“等你回来,我们再试一次。”我努力用贫嘴掩饰担忧,没睡过不代表我不会真的关心她。
小雀斑做了个不雅的手势,从通道口消失了。
2
我的担心并非无中生有。
小雀斑将开着“寄居蟹”离开我们赖以生存的掩体——“鲸母”,一颗长30公里,最宽半径5公里的被掏空的柱形C类小行星。在它的荫护下,我们得以免受太空中致命高剂量辐射、碎片袭击以及日光直射带来的超高温,它还为我们提供了水冰、固态二氧化碳和氨、沥青碳氢化合物以及少量镍铁金属,为我们的生存和建设提供宝贵的原料。
我们的船舱就位于这头巨鲸的颅骨位置,通过围绕锚定在岩石里的巨型轴承管道,每分钟旋转一周来提供三分之一g的人造重力。这几乎是我们能够得到的最优方案,船舱半径再长一点短一点,角速度再快一点慢一点,冷酷的方程式都会让我们痛不欲生,不是因为零重力得上各种怪病,就是根本转不起来或者转散了一头撞碎在岩壁上。
比起骨质疏松、肌肉流失和免疫力下降这些慢性症状,也许睡眠剥夺、心脑血管退化、科里奥利力带来的眩晕、封闭空间的沮丧更让人饱受煎熬。何况每个人每天还有数个小时的出舱作业时间,暴露在高水平的宇宙辐射下,这让星际矿工的意外死亡率遥遥领先于地球上的捕鱼工人。即便我们经过基因疗法、氨磷汀以及强制健身来维持身体的正常运作,但跟这里相比起来,地球上最恶劣的工作环境都像是夏威夷手端鸡尾酒的沙滩酒吧。
小雀斑总会把我们比喻成匹诺曹,一个遥远的童话人物,在木匠爸爸的巧手下拥有了生命的木偶男孩,只要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他最著名的历险就是被吞进了一条鲸鱼的肚子里。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就算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人,却还记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寄居蟹”从“鲸母”的大嘴出口驶向深邃星空,飞船从一块屏幕的边缘,进入另一块屏幕的边缘,我目不转睛看着,生怕它突然消失。一只手重重拍在我的肩上,是光头佬,他咧着嘴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听到你们的话了,不得不给你提个醒,兄弟,小雀斑可不是好惹的。”
我不置可否地回以笑脸,光头佬就喜欢打听八卦,超负荷的体力活似乎丝毫消磨不了他的好奇心。
“‘寄居蟹’,‘寄居蟹’听到请回话,一切正常吗?”我接通小雀斑的频道。
“听到听到,一切正常,就像几个冰激凌球发着凉气,等着我去舀上一大勺,嘶嘶嘶——”耳机中传来小雀斑调皮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舔舐双唇。
我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操控台:“我现在会启动伽马射线和X射线分光计,再次扫描对象表面和次表面元素和挥发性成分,以确保万无一失……”
“大叔,我相信你是喜欢慢节奏的那种,可哥今天有点躁得慌,也许是周期到了,你懂的。我现在就要把这把加热的勺子狠狠地插进这颗香草冰激凌里,给它来上那么一大勺。”
一阵猛烈的big
beat电子乐突然加大音量,刺痛了我的耳膜。我不得不摘下耳机,恼怒地骂了一句:“贱人!”
通常情况下小雀斑没有错,C类陨石的化学和物理性质都是相当清楚和良性的,比如非常低的压碎强度和高含量的挥发物。她所需要做的就是挥起“寄居蟹”的两把长螯,也就是她说的“勺子”,插到陨石布满粉尘及干燥土壤的坚硬表壳下,先加热分解冰、水合盐或者黏土矿物中的水分,将水蒸气通过蒸馏方式与其他污染物分离,再用机械螯上的泵回收到“寄居蟹”不成比例的螺壳里,接下来再处理其他的矿产资源。这是第一级处理。
之后大部分工作需要“寄居蟹”通过蚂蚁搬家的方式,用超高强度及韧性的纳米蛛丝网兜将破碎后的岩块,拖到“鲸母”腹部的精炼车间。在那里,将有复杂的化学物理工艺处理不同的资源。
矿产经过提炼形成高密度结构的“磁化炮弹”,会在“鲸母”尾部由加速轨道长达1公里的电磁质量投射器加速后射向指定坐标,以期用尽量少的能量消耗,获取尽可能大的delta
V。而反作用力通过设计精巧的滑膛结构均匀分散到“鲸母”腔壁各处,以避免造成小行星不必要的角度偏转。
在远离重力阱的太空,我们无须听从于齐奥尔科夫斯基火箭方程的暴政。经过一段时间后,也许是以天、月或年计算,这完全取决于价格。在近地轨道的某个点上,收货人会用自己的方式拾捡起这些来自深空的宝藏,用于谋划一场政变、建筑讨好情人的宫殿或者搅乱全球期货市场。
这就是整套生意的精髓,低买高卖,把成本榨到最低,把利润抬到最高,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而我们就是其中可以忽略不计的生产损耗。
小雀斑的操控非常潇洒,你甚至会产生这样一种幻觉,她是通过体感同步而不是操纵手柄来控制两只机械螯臂行云流水的动作,如白鹤亮翅般高高挥起,又重重插入陨石地表,溅起一阵粉尘和碎石。
“方下巴,你看好了!哥给你露一手!”
传感器显示土壤温度快速上升,相应的化合物质开始发生相变,数值和曲线不断变化着颜色和形状。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除了压力值的变化曲率。
一些不同寻常的数据细节捕获了我的注意力,模糊的感觉经后台边缘系统收集、处理、计算,一个惊悚的结论缓慢成型。这颗陨石的密度比其他几颗低上近40%,这意味着它的岩石多孔性程度很高,也意味着可能存储着更多的水分,但在快速升温气化的高温下,这就像是一口急速加压的高压锅。这就是技能树所带来的病态敏感,除了我,也许没人能察觉到小数点后那几位数字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雀斑,停止加温,迅速撤离!”我命令她。
“少废话!没看见哥正忙着吗……”
“马上!”
“瞧你那……”
她的声音像被一把剪子生生铰断了,主观镜头信号丢失,一片黑白雪花。我迅速切换到外部镜头,被一团白色粉尘笼罩,什么也看不见。慢速回放3秒,只见在两只螯臂间,陨石表面如同掀起一场小型核爆,碎片如离巢的鸟群般朝“寄居蟹”船舱飞去,瞬间将其钛铝合金外壳如纸灯笼般撕个粉碎,失压把整个舱体外翻,钢架暴露在外,隐约可以看见有个人形如内脏般在空中缓慢悬荡着,慢速粉尘随后而至,铺天盖地。
“小雀斑!你能听到吗!操……”我扯下耳机,开始疯了似的穿宇航服。光头佬看着我,一动不动。其他人都把脸背了过去。
“我们得救她!你们他妈的站着干吗呢!”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兄弟,她的债还完了……死亡只是中介。”光头佬拍拍我的肩,在额头前做了个祈福手势,眼神一指,我这才觉察到显示小雀斑生命体征数据的那块屏幕,早已是平线。
他们说,汤格·拉梅什模型说明小行星比我们想象中更坚固,更难以在外力下破碎。
他们说,在太空里,没人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因为只要犯一次错就大概率活不了。
他们总能说对点什么。
船舱在我面前快速旋转起来,我感觉透不过气,像是胸口压着一块巨大的陨石,突然像是有谁在我耳边吹了一口凉气,带着熟悉的气息,那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话,让我汗毛耸立,眼前一黑,向着充满油污的甲板迎面栽去。
那句话说的是:“你看我的鼻子变长了吗?”
3
一切都是乳白色的。
这里并不是控制室,也不在“鲸母”任何一个阴暗污秽的舱室里,更不在冰冷绝望随时可能丧命的太空中。这到底是在哪里?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这是在梦里。让你相对清醒的那种。
他们说有时候加密的记忆区块会发生溢出,以梦境的形式透露真相,但你也说不清到底那是谁的梦境。所有人的记忆区块都交给云端中枢系统统一调配。
我的视线和移动并不受自己的控制,只能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像孤魂野鬼般飘浮着,望向那些我并不感兴趣的角落。
视野中的乳白色开始移动,那是一个圆筒状的舱体,正朝我上方滑动。在缺乏坐标系的情况下,这意味着也许我正在被推出舱体。很好,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大的相对环境坐标,一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依然是白色的。
我开始围绕着某条在视点下方约1米处的轴线做圆周旋转,视线保持水平向前,速度很慢,不会超过5度每秒,我猜是为了避免出现晕眩。接着我看见了那条轴线,被淡蓝色防菌手术服遮挡住的男性髋关节。
我是在某个人的身上,从他的视角去看世界。
“感觉怎么样,东方觉先生?”一把声音从侧面传来,视线随之转动,房间门口站着一名女子,全身黑色,微微泛着金属色的虹彩,别着一枚锁链式的金色胸针。
她留着长发,但高高盘在头顶,像一座造型怪异的信号塔。在太空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剪短发,如果不是光头的话。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不受控制四处飞散的丝状物会不会成为送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还好,只是感觉有点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乱窜,想要控制我、冲开我。”一把陌生的声音,低沉、疲惫,仿佛随时可能断线。
“这是一种伴生幻觉,理论上你不应该感觉到任何不同,那些纳米机器人……非常非常小,你知道的。”女子微笑回答,走到男人跟前,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二十来岁,妆容极其精致,甚至有点过分精致了,但表情中又流露出一种不必讨好任何人的优越感。
“所以……我们的合约生效了?”
“法律上,是的。”
“……你是在暗示这玩意儿非法吗?这并不有趣,梅女士。”
“我的意思是,除了法律之外,还会有技术上的不确定性。”
“可你答应过的……”
“安安那边不用担心,手术都已经安排好了。”
“哦,谢谢。”
“所有费用都会计入你的债务,经区块链加密之后嵌入你的基因,任何人都无法篡改。”
“哼,真是背上了一辈子的债呢。”
“看看你的周围,每个人都在迫不及待地借债,这代表着对未来、对自己的信心。为什么不呢?债务定义一个人的价值。这样的额度在地球上也没几个人能够享有,这也是我会站在这里的原因。”
“那当然,梅李爱小姐,您的时间虽然没有您父亲、梅峰先生那么金贵,但咱们这一聊天,也顶得上普通人辛苦打拼好几辈子了吧。”
女人突然露出拘谨而古怪的笑,似乎脱离了整个对话语境。
“请你记住,东方觉先生。我们的生命要归功于创造我们的神。从今天起,您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这副身体,以及,我们会利用一切方法让您的技能树恢复到最佳状态,身体与意识,缺一不可。否则……这债怕是还不上呢。”
男人沉默了,视线投向自己包裹在防菌布里的身体。
“要不是为了安安……谁会愿意回到那个鬼地方。”
“完全理解,我也是个女儿,如果我父亲患上同样的罕见病,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这一债务无法在地球上得到解决,它的全额偿还是遥不可及的……”
男人望着女子,许久没有吭声。我猜他也许想说,你父亲不会得这样的病,因为你们的基因都已经被精细筛选过,就算得了,你也不会为此背负一辈子的重债。因为你们是有钱人,是和我们穷人勉为其难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的另一个物种。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能看看安安吗?”
“当然可以,她刚做完术前的全部检查。”女子语气和缓下来,又想起什么,“我们会用尽一切最好的办法救她。”
这句话里的一些隐藏信息让我感觉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视线快速移动,像是一个转场动画,我被带到了另一个特护病房,男子经过数次消毒除尘处理后,被套进了一身白色隔离服,穿过一条过道,来到房间里。
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女孩躺在床上,呼吸平缓,表情松弛,胸前还摊开一本画册,也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防菌材料。
男子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女孩,不敢轻举妄动,哪怕就是一个细微动作,都会扯动身上的塑料隔离服,发出响声,吵醒女孩。
那本色彩鲜艳的画册吸引了我,我试图聚焦视线,看清上面究竟画了些什么,但却失败了。我越是努力,那焦点就涣散得越快,像是在流沙地里挣扎。我放弃了,把焦点转向女孩,可却发现,那女孩脸上的细节,也如被风沙加速侵蚀的沙雕,正在一点点地流逝,最后只剩一片空白。
这恐怖片般的画面让我一阵莫名心痛。我想要逃离,可恰恰相反,越是恐慌,那视线却越是往那张空白的孩童脸庞逼近,像是面对一个质量巨大的天体,无法逃逸其引力陷阱。
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如果是从男子的视角看去,那么理应出现鼻子的三角造影,可是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梦似乎在接近尾声,一切都在朝着那张巨大得像小行星表面的面孔坠落。我又将一无所知地醒来。我想努力记住一些东西,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能解开所有不对劲感觉的东西。
可我终究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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