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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刀(短篇小说)

(2018-04-13 08:32:15)
   
    王啸峰
    选自《花城2018年第2期
    
    建民总把事情说得大一些, 这个我早已看透。当他热情邀我去练石担时, 我料定这只是一个玩笑。
    “石担, 你不要以为还是一根竹竿挑两个磨盘的那种。我家穿的是铁杠!”
    我跟着他跨进狭窄破旧的大门, 门口歪着一块掉漆木板, 写着毛笔字“理发”, 字看上去还不错。
    “这里有理发店?”
    “我家石担还分好几种, 像你初练, 要从最小五公斤盘练起。什么?理发?哦, 是的, 不管他。”
    门厅昏暗拥挤, 通道右侧一个角落里, 一张理发椅, 一面镜子, 一个铁架子上坐着白色搪瓷脸盆。我放慢脚步, 寻找理发师。
    “快走, 快走, 没啥好看的。”
    建民把书包卸下来, 随手也拉了一把我的书包带。我闻到爽身粉味道。建民指指镜子:“这后面就是忠王府。”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似乎血腥暴戾会漫出墙来。
    受忠王府挤压, 平民百姓院落连接只有一条窄弄。
    “其实以前我家也是忠王府一部分, 李秀成小老婆住的。后来两个人不对头了, 这个女的就被踢出忠王府。”
    建民口中的“我家”, 其实有好多家。两层木结构楼房呈凹字形, 一层正中间客厅几家公用, 基本用来烧饭吃饭。客厅正南方是一个大院子, 张家占一角养花, 李家拦一边种葱蒜。建民家在西厢房下搭了个水泥台, 搓衣服、洗碗筷、拣菜洗菜都在上面。
    一口六角水井靠在水泥台前, 每家去井里吊水, 都要跟建民家打个招呼, 建民家的人也很客气:“吊吧, 吊好了。”其实, 这井是李秀成的, 至少是他小老婆的。
    我探头进井栏, 孤独的头搅乱井底的光。九月初日光渐短, 阴冷气息冲进我鼻腔。喷嚏声在井里回荡旋转, 这是口好井啊。
    井的边上, 石担真切摆放着。水泥台、井、石担, 我再扫一眼其他地方, 建民家占据一大半院落。
    不仅如此, 建民练石担的地方居然也在最开阔的客厅前。有两家已经开始吃饭, 老老小小捧着泡饭碗, 就着石担练习下饭。
    我有点后悔答应建民。但是不来的话, 自己实在又太空。最近我们娄门帮小头目阿林被来路不明的人砍成重伤, 组织遭受严重挫折, 人员分崩离析, 一场像样的群架都鼓动不起来。师父也不再来教形意拳了。他走的时候, 丢下一句话:“拳无拳, 意无意, 形意合一。”技校读书成绩, 我基本上都是每门功课红灯, 除了体育。师父几句话, 我去学校图书馆查了新华字典, 根本没有解释。我开始了自学拳术阶段, 练着练着就脱离师父教的招式, 直奔打人方向而去。
    有一天晚上, 我望着星空, 虽然身下竹榻嘎吱作响, 但我还是听见了那颗缓缓掠过的流星燃烧的声音, “吱吱吱”, 我喝住那些乘凉人的大声喧哗, 然后在静默中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快速烧短。我该怎么办?我还没有结婚呐!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办呢。第二天, 我停止打拳。仿佛一拳打出去, 生命力会外泄一点。而举石担却相反, 力量一天一天压进自己体内, 储蓄我的精气神。这也是我答应建民的重要原因。
    这回建民说对了, 我真的只能从五公斤石担开始试举。第一次居然还没有成功。倒不是双臂没有十公斤的力气, 只是把不住重心, 双手随意一抓就想往上推。铁杆, 这次建民也没吹牛, 的确不是木杆, 也不是竹竿。黝黑铁杆被我拉起的同时, 迅速往左倾斜。我的腰吃不消这样的扭曲, “呦呦呦”, 身体往左歪。好在建民一步上来托住左面石盘。
    “举重有技巧的。”建民换十公斤石盘, 扭手腕、扭腰、扭脚腕。最后, 一根粗腰带狠狠束紧。客厅里有人放下了饭碗。
    “嗨!”建民双眼突出, 额头青筋爆出。接着又一声更尖锐的“嗨!”, 石担举过头顶, 两个石盘像风车般哗哗转动。我看呆了。如果说美中不足的就是建民的身材, 他又高又瘦, 挺起的时候, 腰明显往前凸出, 这样练, 是不是会出问题?我有点担忧。我不要紧, 只有一米六, 形意拳训练带给我扎实下盘。我缺的是技巧。
    天色暗下来, 我试举最后一把, 之前几把我还没有成功。以建民的话, 第一次训练不可能把握好。最后一把成功了。高高举起之后, 我用余光看两边石盘, 奇怪的是一个前转另一个后转。正在我疑惑的时候, 背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了声:“好棒哦!”等我扔掉石担, 转身回去寻找, 客厅上显然没有哪个可以发出那个声音。大家表情麻木, 准备点灯上楼。
    忠王府婆娑的广玉兰枝叶探过头来, 风吹来, 枝叶刮动灰墙, 发出“簌簌簌”声响。我该回去了。建民还想留我, 我回绝了。忠王府阴气弥漫过来, 我赶快回家。
    走在窄弄里, 弄堂风大了起来, 我抬头看高高的马头墙, 墙头草不停向我点头。不经意间, 我与一个人错肩而过。我忙回头, 是个精瘦老头, 个子比我还矮半个头, 头顶秃了, 一圈白发稀拉围着。
    他也回过头瞟我, 绿豆般小眼睛, 还眯着。顺势整理一下背带, 腰间木箱子跟着抖了两下。木箱子提醒了我, 老头不会就是理发师吧?
    借着街上残留的日光, 我仔细观察理发室。微光下, 一切事物变得难以捉摸。白白的脸盆, 两个点搪瓷掉了。猛一看, 像白无常隐在角落。理发椅微微抖动, 不知是风吹动的, 还是我身体在抖。
    第二天上午, 建民一句关于石担的话都没讲。这和剥开糖纸, 让你舔一口, 却又把糖包起来有什么区别?他不提, 我也不说。打群架的时候, 他们也说我, 开始时, 架势挺唬人。两边一拼上, 我就只会钻小弄堂。
    下午两堂机械制图课后就放学。我默默跟在建民后面。远远望见忠王府那块影壁时, 建民停下脚步。
    “我和你关系怎样?”
    “甲级啊!”虽然我心里认同感还不到, 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干脆利落。
    建民在学校里吃不开, 一开口说话, 大家就散开了。此时, 他脸上露出老人才会有的安详, 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咧开嘴无声微笑。
    走到那个精瘦老头那里。他正在为一个胖子刮脸。胖子打着呼噜。老头围着大圆脸, 一刀, 跳开, 换角度, 又是一刀, 又轻快移开。
    “四类分子, 生意蛮好哇!”
    “蛮好蛮好!你什么时候过来修修?”
    “我才不到这个龌龊地方来。”
    “我天天消毒, 打扫卫生, 干净的干净的。”
    “这样吧, 我让我弟兄先来试试。”建民指指我, “不许收钱。认真剃好头。”
    “你放心。我照办、照办。”
    我们把书包扔在水泥台上。我刚想活动手脚, 准备举重。建民却把我拉到楼梯旁, 做出一个闭嘴噤声的动作。再挥手, 让我跟他蹑手蹑脚上楼。静谧空气里, 飘来荷花清香, 忠王府没有水面, 香味应该来自稍远的拙政园吧。我眼前闪出远香堂前被荷叶遮盖的水面, 微风里, 送来舒心味道。
    但是我错了。我鼻子贴上板壁的一瞬间, 更加强烈的香味向我袭来。空气里满满当当全是滑腻酥软的香, 我已经无法将眼睛完全睁开, 迷醉的感觉已经让我心神不定, 心怦怦直跳。
    建民像一条站立起来的狗, 前爪搭在板壁上, 用单眼透过缝隙往里面看, 嘴唇机械抖动, 唾液从嘴角流出, 一条线直抵回力球鞋鞋面。
    他霸占的是最宽的那条缝, 我不愿趴在他下面, 另觅一个小孔, 把半个脸贴上去。很长时间, 我都被香味折磨得无法睁开眼睛, 而建民呼吸声变得急促, 我预感到了非看不可的高潮。
    那块肥皂在她光溜溜手臂上滑来滑去的时候, 我就已经产生疑惑, 荷香肥皂再好, 也不能几百次地涂擦。到后来, 我从一里一外两个人的动作里, 就明白了这一出双簧。浴桶不深也不浅, 她可以露肩, 也可以露上身。但是她几乎都只露两条雪白手臂。因为是背对我们, 我就尽可以想象她的容颜。她手一伸, 他喉咙口就咕噜一下咽下唾沫;她脚一划水, 他两腿就摩擦抖动。“哗啦”, 她站起身。他喘着粗气, 缝隙似乎被酸臭气流扩张了许多, 按在板壁上的手指几乎抠进木纹里。
    但除了一个光光的背, 她什么都没露。她抓过边上凳子上的大毛巾, 裹住上下要紧部位。跨出浴盆的一瞬间, 似乎露了点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露。而他已经停止所有动作, 直直地盯着缝隙一动不动, 到底看板壁还是偷窥人, 我也吃不准。
    最后一个细节, 证实我的猜测。她推门转进里间时, 微微一侧头, 高耸的鼻尖, 似笑非笑的脸部抽动, 都是在表演。而他是忠实观众。现在, 我也是观众。
    建民坐在铁杆上, 用屁股滚动石担, 眼睛盯着二楼紧闭的窗户。院子里接二连三进来不少邻居, 院子里、客堂间、煤炉上忙碌起来。但是二楼的窗户还是没有开。
    建民先开始练, 我在旁边看, 眼睛时不时瞟几眼上面。
    “嘿、嘿、嘿”, 建民连续由胸口往上挺石担, 可我左听右听, 怎么都是在呼唤二楼。
    轮到我练习, 身旁蟋蟀大声地叫唤。于是, 我闷声举重。伸开双手, 直抵左右两个石盘, 同步往里量三跨, 然后再抓铁杠, 稳稳翻腕。挺举的瞬间, 我仰头望见火烧般天空, 心头一热, 猛地将石担高高举起。仿佛我托起了灿烂云层, 久久不愿意放下。
    建民替我托住石担, 高声怒喝, 才把我从迷幻中救回来。大脑缺了氧, 天色暗下来, 影像和声音都隔了一层膜。但是, 二楼开了一小扇窗。窗开了, 正在我挺举的时候。我有点激动。一定是我仰望天空的时候, 我坚持了多久?反正到了吓人地步。
    天晚了, 理发老头收摊回来, 正背着木箱子一步一步爬楼梯。箱子角不时碰到扶手, 发出“哚哚哚”的声响, 我顿时有阴森感觉。建民正在收拾石担, 眼神晃到楼梯, 马上缩回来。
    出弄堂的时候, 我摸了摸头发, 明天过来先剃个头。我想看清价目表, 却摸不到电灯开关。
    建民口气明显比昨天缓和许多。但还是再三关照老头不要收我的钱。其实我早就在手里捏好三角钱。建民越是显出“户霸”腔, 我越是要给。
    镜子里的我, 不再是熟悉的我。而老头也变得年轻起来, 只是头发少, 看上去老相。还有, 眼神似乎不大好, 剃发时, 脸凑得很近。这样的距离让我窘迫。
    他的声音仍然很轻, 带着谨慎语调。
    “剪短点还是留长点?”
    “照原样修修就可以。”
    “鬓角要留吗?”
    “当然。”
    剪刀有点钝, 一层头发剪下来, 总要卡两三下。我感觉不时被拎起。一层头发, 他只剪下短短的几毫米, 接着又来第二层。几遍下来, 我无奈地看着镜像, 已经幻化成老厨师戴着老花镜拔猪头上的毛。
    短发被弄堂风带起, 迷了我的眼睛, 刺激我鼻子, 打喷嚏、流眼泪。我红着眼看理发师夸张地举着剪刀和梳子, 像一只觅食的对虾。
    “以前你不是做这个的吧?”
    他并没有回答, 而是哼两声继续修剪。
    “你这手艺哪里学的?”
    “里面。”
    我再想问详细, 他上了电推。在耳边转来转去的噪音让我都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在认真推, 但手却在抖。我突然担心在他白大褂下面真的隐藏一颗外科医生的心, 头发剃不好, 就想深入研究头颅。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任由他宰割。
    声音一停, 我就把三毛钱伸给他, 眼睛都没睁。短发、细发铺满我的脸。他一边推开我的手, 一边用干毛巾从额头到下巴掸去头发。
    两条格外粗黑的, 像日本影星般的鬓角, 几乎延续到嘴角。在新剃的头发下, 显得尤为突兀。我叹口气, 要他剃掉鬓角。
    他像做错事般, 手脚有点忙乱地找出剃刀, 展开的时候, 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光, 通过刀刃射进他的眼睛。眼睛吸收了光亮, 活泛起来。剃刀迅速在宽牛皮带上来回摩擦三下, 干脆利落。
    手里拿着刀, 围着我转了一圈。我紧张得手心出汗。
    白毛巾捂住我的脸, 我昏昏欲睡。毛巾掀掉, 剃刀就上来了。
    我呆呆地望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自己。刚才挂在脸上的幼稚与羞涩, 被剃刀左右劈开, 当中升起的是英俊青年。正在成熟的面孔, 那些带着乳臭的毛发, 那些捆绑我的混沌的阴郁, 都一下子被破除了。剃刀把我带到人生新境界。镜中青年突然有了自信, 甚至每个细部动作都能准确表现或者掩盖内心活动。剃刀在几分钟之内, 跑过我脸上的沟沟坎坎, 把束缚我的壳子掀掉。我惊诧了, 原来我已是成熟男人。
    他背手站在理发椅背后。观察客人的习惯, 使他眉毛打结。眼角跟着皱纹下坠, 三角眼拉成眯缝眼。他对我的模样似乎很满意, 于是, 嘴角往上翘, 形成怪异的尴尬相。聚焦脸上部, 苦难深重;聚焦脸下部, 轻松欣喜。与西园寺五百罗汉堂里的济公有一比, 只不过济公半边脸哭半边脸笑。老头黑白相间的胡须, 杂草般爬满脖颈, 与头顶败退下来的头发连成一片, 这一片皮肤也变得坚韧油亮。远远望去, 像一大块黑癣, 不停地收缩、扩张、移动, 变深变浅变色, 成为身体最灵巧的一部分。精气神只有通过这块皮肤才显现。快乐和悲伤, 只能从这里感受到。
    我把三角钱塞给他, 他往后退了两步。脖颈变得红红的。我把钱放在镜台上的时候, 看了一眼镜中侧面的我, 头发已经不重要, 成熟就是要刮去一切累赘。这个道理我看建民也不知道, 他拒绝老头为他刮脸。神奇的剃刀!我快步走出破旧门樘。老头没有追上来。我也没有再进去练石担。
    隔天, 不仅建民惊讶, 就连女生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不停地摸着上唇与鼻子交接的人中部位。
    “许文强, 哦, 周润发……哎, 可惜就是矮点。”叽叽喳喳声音隐约传来。我手里正捏着吉利牌双面刀片。心里估算着什么时候自己试着在脸上刮上第一刀。
    几天下来, 我一直被女生暗地里议论, 虽然那些女生没有我看中的, 可心里还是挺满足, 平日里竟开始注意起穿着和举止来。举石担的兴致跑去了爪哇国。好在建民也没来问这问那。他显得匆忙, 几天时间里没跟我说上一两句话。
    空闲的时候, 我脑子里出现他狗一般直立的样子, 快退、快进好几遍。最后一遍, 场景和人物起了一些变化, 直到建民轻轻踏上陡峭的木楼梯, 我才注意到, “我”, 已经退出场景。建民手里拿了一件东西, 上楼后, 他并没有在板壁孔前停留太多时间, 四周扫视一下, 就直接推门进了房间。他轻手轻脚地走向浴盆。此时, 浴盆里的女子仍然背对着建民, 缓缓地擦洗身子, 一遍又一遍。她下意识侧了侧头, 当建民的影子压过来时, 她似乎微微一笑。建民伸出了双手, 高高举起, 那件东西明晃晃地突兀起来。一把斧子!斧子正在落下, 雪白的刃口反射着夕阳的光芒。女子猛地回头, 居然是一张理发老头的脸, 铁青的脖颈呼呼鼓着气。我从梦中惊醒, 预感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想找建民聊聊, 他答应得很爽快, 身体却一直避我。一气之下, 我也懒得理他。
    终于有一天, 建民没来上学。一连三天, 他都没有出现。技校老师只要不接到派出所来电, 就非常满足了。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悬得高。天天, 我都竖起耳朵听有关建民的传言。还好, 没有一个关于他的消息。
    第三天放学, 我草草收拾起他课桌里一堆东西, 朝忠王府方向走过去。
    门樘里空荡荡, 理发师像是早早收了摊。往前走的时候, 我无意中瞥见搪瓷面盆里的水发红。红色让我警觉。我仔细打量水质, 用手指搅了搅, 又提鼻闻。仍然不能确定是红药水、染料还是血水。整座房子散发出的腥味, 让我感觉血腥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建民病了, 躺在床上。他的房间在一楼, 两张床, 跑运输的哥哥常年在外, 那张床上堆满了建民的衣物。虽然经过三伏天, 房里还有霉味。
    建民在蓝布被子下只露一张煞白脸。与此相对应的是, 右额鼓起一个乌青大包。双眼却睁得大大, 顺着他的眼光, 我看到的只是普通的楼板。他精神不好, 我问了好几句话, 他要么就回答简短几个字, 要么干脆沉默。本来我不想刺激他, 但是看到他对我的关心爱理不理的样子, 只能没话找话:
    “理发老头早早收摊了。奇怪的是, 搪瓷面盆里留了半盆血水。”我故意把“血水”两个字加重。果然, 冷漠的人起了变化。他几乎跳下床, 伸手擒住我肩膀: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刚才啊。”
    “快带我去看看!”
    “你不是生病爬都爬不起来吗?”
    “少废话, 快走。”
    可是, 我们并没有看见血水。跑过去的时候, 脸盆不见了。建民汗出来了。他把衬衫长袖捋到上臂。
    “看来, 要再冒次险了。”
    “什么叫再次?”
    “你是不是我最好的兄弟?”
    “我们当然是最好的兄弟!”
    “跟我走!”
    跑完长长的通道, 我们并没有拐进院子, 而是钻进更窄的黑暗备弄。建民熟悉得很, 左拐右弯, 跨进一扇门里。门内是一个三四平方米的空间, 再无另外的门窗。建民让我往上看, 一只长长的竹梯架在墙壁上。我越往上爬, 心里越清楚。这是忠王府家人逃生通道。前面敌人攻入, 家眷、佣人打开房间壁橱、衣柜里的暗门, 爬梯而下, 开后门跳脱。
    爬着爬着, 我听到夫妻吵架声、孩子哭闹声, 还有算账、轧账声。我稍作停顿, 建民就示意我快爬。到顶是个三尖, 表面看上去柱子、椽子布得缜密, 建民一推, 墙面开了。里面是一个大大储物空间。李秀成的财宝, 很有可能曾在这个空间隐匿。
    一百多年来, 居民换了一批又一批, 宅院的秘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建民家里人就是少数人之一。建民在此基础上, 根据自己特殊需求, 又仔细研究了特定地点的每一块砖瓦和木板。
    直不起腰, 加上浓重的神秘感, 建民开始爬行, 我也跟在后面, 蚕一般前进。建民突然停下, 就势扑倒在地。轻轻取出塞在地板缝隙里的木屑, 霎时, 一点光透出来。两个头挤在一起, 各自用一个眼睛往下看。
    我用几分钟的时间, 经历了十几年人生当中最惊恐一幕。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 似乎放了一床、一椅后就没什么空间了。女孩躺在单人床上, 洁白的床单染上斑斑血迹。老头的秃顶在白炽灯泡下映出细小汗滴, 形成小片光斑。我从地板缝里看到后, 就想叫喊:“杀人呐!”碰到建民脑袋后, 冷静下来, 颤抖着察看细节。
    女孩面仰着。我终于清晰地看到她真面目。眼睛细长, 紧紧闭拢。鼻梁又高又尖, 嘴唇稍稍突起, 显得肥厚性感。但是这一切美丽都被脖子上的一条深深瘀痕打破。刚才, 老头从这道伤痕上抽回手, 把剃刀扔回脸盆, 血色弥漫开来, 我立刻想到杀鸡时, 鸡血喷射到盐水里的情形。老头面朝板壁跪下, 双手撑开贴在地上, 头缓缓磕下, 当碰到青砖地时,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一个比一个更有分量。木结构里的陈年灰尘似乎全都被震出来, 暴露在灯光下, 惊恐望着少女尸体, 胡乱逃窜。
    微光透过地板缝, 射到建民脸上, 光线在抖动。建民的声音也在抖动, 含混不清。我只听得到“怎么”“他”“救”“杀”几个词。太多疑问集聚到我脑子里, 惊吓、害怕、无所适从, 让我喘不过气。下意识地, 我对建民做了个跑的手势。他根本没有理会, 反而推开我, 独自霸占地板缝隙, 歪头朝老头跪拜的方向张望。他的头缓慢地转动, 像猎豹紧盯猎物移动。突然, 他双手一撑, 整个人蜷缩着跳起来。接着, 他用力翻起地板, 纵身跳下去。
    从掀开地板露出的空间里, 我看见老头已经跪在自己女儿跟前, 手里多了那把剃刀。他脖颈里的那块“黑癣”, 随着剧烈呼吸而由黑红变成黑紫。剃刀朝“黑癣”割过去的一刹那, 建民就到了, 他就像一个麻袋, 直直地砸向老头。在巨大冲力下, 剃刀飞走了, 脸盆倒下了, 血水溅得满屋都是。
    建民还紧紧压着老头, 刚开始两个人都没有动静, 后来, 一条胳膊、一条腿动了, 我才想起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虽然没有跳下去, 但也因为直身太快, 头上撞出七荤八素。奇怪的是, 我并不觉得痛, 直到我报完警, 领好路, 看着警察冲进去后, 才感觉有锤子狠狠砸脑袋, 跟刚才老头磕头的频率几乎相同。我一惊。难道有谁不让我报警?是老头还是建民?还是……不知不觉中, 一身冷汗。
    还是上次那个警察, 眼袋深得几乎要垂过鼻子, 金鱼眼红红的。一上来先把烟点上, 再翻记录纸。
    “又是你啊?老实说说吧。”
    “哎, 张警官!不要弄错了。上次是打群架, 这次我是报案的。”
    “最近没有再斗殴吧?”
    我有点气恼, 索性不开口。
    “说呀, 你不是报案人吗?”
    红色警灯一直在我眼前闪烁, 搞得这普通的一天无比漫长。
    街上、弄堂里挤满了人, 大家都在问:“人呢?人呢?”报案人居然被人群挤到马路边上。
    “出来了, 出来了。”可惜我看不到任何情况, 只听到前面的人喊:“两个担架、两个!被蒙面的肯定是死人。理发老头没蒙面……在接氧气!他倒没死。”
    “我知道的不多, 建民知道的多, 但报案是我的自觉行动。”
    “详细说说整个过程。”
    我就从建民邀请我去举石担开始说起, 说到从板壁缝里偷看女孩洗澡, 警察叫了停。
    “当时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吗?”
    “我刚知道啊, 还是你们冲进去后, 听路上邻居互相传的, 说理发老头女儿出事了。”
    “李建民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 自从那次偷看洗澡后, 他跟我接触得就不多了。今天是因为他三天没来上学, 我来看看他的。”
    “他什么原因没来学校?”
    “好像是发烧吧。”
    “刚才我们初步问过他了, 你要老实点。”
    “建民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嘴上还在疑惑, 我心里其实已经断定, 建民对我隐瞒了重要情况。
    金鱼眼让我把板壁孔的位置、建民的卧室、三尖暗阁以及备弄的走向画一张示意图。画完后, 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全都指向一个房间。
    金鱼眼看我露出紧张神情, 扔给我一支“希尔顿”。
    “怎么样?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吧?”
    “啊?”我被凶猛烟气呛到, 连咳不止。日光灯光下惨白的问讯室, 刮进夜风, 我又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金鱼眼让我起来走走, 我们一起走到窗口, 不锈钢栅栏外风云突起, 一轮圆月时而被烘托出来, 时而又被隐藏进云深处。
    “警察就是做拨云见月的事情。”
    “拨云见不到月呢?”
    城里最近案件太多, 破不了的不在少数。至少砍我们阿林的那帮家伙, 至今没有归案。
    这时, 进来另一个警察, 对金鱼眼耳语一番。他马上站起身, 转身就走, 临出门扔句话:
    “你回去吧, 有事我们再找你。”
    “我等建民一起走。”
    金鱼眼停下脚步:“李建民暂时出不去, 你不用等他了。”
    其实, 建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出来了。派出所成为他人生分水岭。流言不断地打击他, 使他变得阴郁寡言。几乎没人再去接近他。我想到他几次三番问我的问题。的确, 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我既主动接近他, 又不问这问那。
    我俩在沉默中一次又一次将石担举过头顶, 肌肉在每天近乎疯狂的训练中结成坚硬块垒。那些邻居一个个脸都熟悉起来, 有的碰到点点头, 有的还打上几句招呼。“理发”牌子虽然结了蛛网, 却还在老地方。我进出都要扫一眼, 老头和剃刀, 我一直在盼望重逢。
    如果碰到老头, 我们会谈论些什么?虽然短短接触几次, 但是他在我心里每天都要翻几次。我自己都感到不正常, 为什么脑子里装的不是他死去的女儿, 而是一个精瘦古怪的老理发师。
    征兵通知下来, 我才知道, 我完全是瞎练, 建民是有目的的。他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体检通知就到了。我眼睛近视, 身高也不达标, 去体检只是做样子。建民和我在一组。我随意拍他肩膀, 他却一拍一跳。测量血压的老太斜睨了建民一眼:
    “一边坐坐再来测。下一个。”
    我坐上去, 老太还在嘀咕:“紧张啥, 上压都要撑破水银柱了。”
    建民紧张啥?我也搞不清。好在他顺利通过体检, 就等着拿通知书了。可是, 左等右等, 就是他的通知书不来。托人一打听, 政审卡在街道派出所。
    “我又不是犯罪, 我是救人!那天晚上我在派出所讲得清清楚楚。”
    建民又高又结实, 却不能喝酒。我听到他这句话, 马上再往他玻璃杯里倒满啤酒。大排档炒菜的油烟腾过来, 辣辣地刺激建民双眼, 连同他的关公脸, 都猩红可怕。我们就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家常豆腐、一盘茭白炒蛋, 蹲坐在人行道边。啤酒瓶被建民用长脚扫得七倒八歪。
    我不出声, 看他灌下一杯, 忙又给添上酒。他嚼花生米的声音既快又机械。酒气涌上来, 他随意往路边阴沟里吐几口, 对着一堆污物, 狠狠骂了几句。又开始喝酒吃花生米。吃喝节奏越来越快, 我挡都挡不住。
    “走, 跟我去找所长。”
    “快半夜了, 人家早下班了。”
    “那就找金鱼眼, 这家伙天天值班, 好像没家好回的架势。”
    “你找他们有用吗?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
    “怎么不相信?我那天彻彻底底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听得他们一愣一愣地。”
    “你就吹吧。”
    建民直接拎起一瓶啤酒, “咕咚咕咚”往嘴里倒个精光, 把瓶子往墙角一摔, 碎屑弹到撒尿人裤腿下, 引来一阵叫骂。建民想还嘴, 被我把头摁到小方桌上。我向黑暗墙角连声说对不起, 才逐渐平息骂声。
    建民又吐了几口, 开始讲理发师和他女儿的故事。我把酒悄悄拿走。替他点上一根“希尔顿”。
    建民的叙述颠三倒四, 我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总算理清“见义勇为”和“跟踪偷窥”的区别。
    “事到如今, 你也清楚, 我那几天没有上学, 并不是身体原因。”他摸摸额头, 正是那个乌青大包位置。虽然现在完全看不出鼓起的部分, 但是他总是习惯性地想起它。
    那天傍晚回到家, 建民总感觉有异样, 却又说不出原因。石担都无心练习, 他呆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突然, 楼里传来木器碰撞声音, 短促却清晰。建民寻声查找, 楼内死寂一片。又几声怪异叫声传出, 建民的心霎时被揪紧, 声音似乎来自二楼他最熟悉的房间。
    还是老位置, 建民从板壁缝往里张望, 浴盆是空的。他转动眼珠, 四处寻觅。猛地, 一双脚凌空出现在他眼前。惊得他往后一仰, 同时, 可怕又清晰的念头布满他整个脑袋, 触电般的感觉向周身蔓延。
    “当时, 我感觉自己一口气回不过来了, 又怕自己在梦里, 就往柱子上狠狠一撞。剧痛让我清醒。当我再次确认那两条悬空的腿不是我的幻觉后, 转身跑几步, 一脚踹开房门。”
    建民以最快速度把女孩从绳套里解救出来, 他开始喊叫。可是奇怪的是, 整个宅子十多户人家, 竟没有一个人在。女孩躺在地板上, 除了头颈里一道瘀痕, 与熟睡并无两样。
    老头扔掉正在使着的剃刀, 跟着报信的建民往里冲, 嘴里不停念叨着“作孽啊, 作孽”。
    老头让建民掩上房门。一老一少满身是汗坐到地板上。他们把所有能用上的抢救措施都用上, 可女孩还没有醒来。建民几次三番要出去打110, 都被老头强行制止。
    “女孩没有醒来, 却也没有死去。我放手指在她鼻下, 感觉得到微弱气息。我回头看老头的脸色, 从让我关门不声张开始, 就变得冷静严肃, 刚才的忙乱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宅院里逐渐有了动静, 楼梯、地板响动起来, 光线暗了下来。建民坚决不肯离开, 直到老头答应他随时随地可以来看望。临出门时, 老头平静地说:“脑缺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来了。”
    “听这句话时, 我并不在意, 后来我再去扑了个空后, 才意识到, 那是老头的托词, 他不让我再见她。”
    老头把女孩转移到里屋。隐秘小屋挡不住建民穿透一切的目光。小房间顶上的三尖, 他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每一块地板、每一条缝隙, 他都熟记在心。晚上, 小房间没有光亮、没有动静, 建民就趴在地板上守了一夜。三天三夜, 他像燕子一样, 不时飞回来呵护受伤的雏鸟。她没有任何动静, 看得出唯一的变化是, 脖颈上的瘀痕越发深黑。
    “老头有时在, 有时不在。他直直站在女儿面前, 一站就是个把小时。一横一竖, 僵持着, 看得我眼发酸。他没守在女儿身边时, 也不在理发。最长的一次, 他出门半天, 带回来一张相片、一堆供品。我俩那天看到的, 正是老头向相片跪拜。”
    建民承认, 安静躺着的女孩是他看过最美丽凄艳的画面。但是他否认自己主动偷窥。受了某种引诱, 他才摸索到板壁上的那个洞。
    “包括你, 我也是受了她的指引。”
    “你喝醉了。”
    “那天傍晚, 我一个人练石担。她走到井边上, 幽幽地往井里探头:‘你好孤单啊!一个人拼命练啊练啊, 也没个伴。和我一样。’之前我没有听过她说这么长这么连贯的话。”
    “你怎么想到我?”
    建民吸一口烟喷在我脸上, 还带着浓烈酒味:“你不是矮吗?力量也比我差远了。”
    虽然一切都已完结, 但听到这话, 我还是不大开心。
    “你知道她有病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 整个院子里, 她只对我一个好, 同我说话, 我也对她好。你想想看, 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乔峰和阿朱等等, 身体或者精神上或多或少都有点缺陷, 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神仙眷侣。”
    啤酒瓶又被他砸向墙角, 我警告他不能再这么扔了。
    “你警告我有屁用!现在, 人都没了, 我连想都没法去想了。什么神仙眷侣, 都是骗人的。”
    “小说毕竟是小说, 编出来的缺陷, 本来就不可靠。最可靠的还是你自己的感觉。”
    “我时常在冰与火之间游荡。一时间, 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微笑, 她温顺地抚慰我的灵魂和肉体。一转眼, 美好世界崩塌, 我陷入无人问津的冷酷境地。”
    “怪不得娄门帮打架时不要你, 你都在偷窥后亏空了。”
    “第一次, 是去年春天。我刚进技校没多久。他们搬来也才半年多, 关于这家的流言早就传出不少。父母教育我不要到老‘四类分子’那里理发, 不要跟疯女孩接触。我认真地按照他们教导做事, 却忍不住观察女孩的一举一动。她不上学、不工作, 几乎整天关在房间里。院子里一树桃花开, 她下楼看我练石担。临走时对我缓缓眨眼, 就像菩提祖师敲了孙悟空三个‘毛栗子’, 我自以为聪明地跟了上去。平时上楼梯的整个心跳, 当时一个台阶就跳完了。女孩把门关上了, 我失望地转下楼梯。突然, 听到房间里哗啦啦的水声, 持续很久。我闭眼贴着板壁听, 水声音轻慢起来, 却更有节奏。我睁开眼, 面前一束微光从房间里透出。我顶着光的方向, 看到幽暗房间里最亮最白的地方。那一瞬间, 我感觉我那前十七年全白活了, 以前打打闹闹、鸡零狗碎, 都是笑话。我将拥有你们没有的新生活。”
    他又摸了摸头上那个地方, 苦笑。“其实并没有新生活, 美好只存在我的脑子里, 你们都看不出, 只有她看得出, 但她是不是真的明白, 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把建民搀扶回家后, 一个人穿过幽暗弄堂, 准备走出这个乖戾宅院。突然, 门樘内闪过一个人影, 长长白色衣服。是理发老头!我赶紧追过去, 理发室里的东西早蒙灰, 但是也没人去占据, 似乎觉得一是用处不大, 二是不大吉利。从清末开始就流传宅邸里的鬼怪故事, 究竟有多少人目睹?都是听某某讲怎样怎样。建民曾经跟我讲过几个故事, 无外乎宫女妃子上吊、投井后阴魂不散, 夜半出来讨说法。白衣人一晃不见, 那些传说又钻进脑子里, 顿时脊背上凉飕飕的。虽然知道老头不可能回来,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重新站到我面前, 即使他这种行为被认定是犯罪, 我也坚定支持他。我从楼板上看到他的那时起, 到刚才建民把前因后果说个仔细, 对老头的感受, 像坐过山车似的, 充满刺激。
    空荡街头阵阵凉风提醒我刚才只是幻觉。我在午夜开始, 孤独思考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今后, 我做得到像理发老头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吗?他手里拿的是剃刀, 心里却是菩萨心。
    想到这里, 我心里恐惧消散, 渐渐定下心来。
    建民完全被女孩迷住, 只需她一个眼神、一句话, 就会去做疯狂的事。他早把邻居对老头父女的流言抛在脑后。
    老头在里面时, 老婆去世。独生女儿在他出来之前, 被轮流寄养在几个亲戚家。渐渐地, 大家发觉她不爱说话, 开始以为思念父母或是青春期反应所致。后来, 她又开始说话了, 准确地说是说话、沉默相间。脑子里像装了开关。打开, 话就源源不断, 颠倒错乱;关上, 一整天不吐一字。终于有一天, 老师把她送回。亲戚们不愿出钱替她看病, 就商定加快轮住频率。
    封闭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女孩, 正在成长蜕变。人们突然发现, 她发育成美人模样。只要不说话, 完全没有异样。个别亲戚有了邪恶念头。其他人正好懒得管, 把羊羔往虎口里推送。
    老头出来, 看到女孩已成成熟妇女样子, 悲恨交加, 老泪纵横。孩子也说不出所以然, 只是一直对他笑着笑着, 他心如刀绞。临了, 还要谢谢亲戚们的悉心照顾。
    工作丢了, 出来后单位没有着落, 看看眼前漂亮的姑娘, 他背起包裹, 来到这个城市。街道正好要布置一个理发服务点, 他大学同学介绍了这个工作, 又找建民父亲帮忙, 租了宅院里一间半房间。
    我俩偷窥的正是那间大的, 平时作为起居室和老头卧室。而后面就是那间密不透风的, 布满血腥冤气的小房间。
    现在, 这两间房堆满废品垃圾, “四害”猖獗。夜里时常传出怪异的吱吱声, 像老鼠正在啃噬着什么。
    建民父母拐弯抹角找人, 最终还是让他当上了兵。建民出发去部队时, 这里天气已经很冷了, 不要说他驻守的北方那个重要半岛了。其实他并没有当上海陆空, 而是消防兵。消防兵保卫海岛, 听起来有点好笑。但是我不敢当他面露出这一点点活思想。
    他全神贯注立定身体, 左右都不多看一眼。别人都把棉帽子脱下来托在胸口, 他却还时不时地摁一下头上焐着的帽子, 生怕掉了。一条细细的汗流, 缓慢爬过他脸颊, 他没擦, 脸部肌肉似乎抽动了几下。
    还没有出发的命令, 他显出紧张, 使劲把头伸直, 观察列车检票口动静。我歪着头, 被挡在移动铁栅栏外, 想抽根烟都不行。其他家属都在我边上挤来挤去, 喊来呼去。我就一直盯着建民。我不和他说话, 没人打扰他。送他, 只有我一个。
    立正!齐步走!
    他终于混入滚滚人流往前移动, 开始动作还有点僵硬, 走着走着, 身体舒展柔顺起来。我也跟着象征性地挥手。看着他背影逐渐远去, 我正准备挤出人群离开。
    突然, 他回转身, 对我高喊一声:“替我去看看他!”
    冷不丁这一句话, 我一时糊涂了。他还在随队伍往前走, 见我不理解的样子, 他双手做了个理发手势。这样的情景下, 我只好对他点点头, 又挥了挥手。
    从此一件心事重重压在我心上。如果老头站到我面前, 我还是有很多话要说。有些人, 即便相识了很多年, 见面一两句话都说不出。老头正相反。但是, 要我主动去找到那个地方去探访, 我又觉得没必要。我揣摩建民话中之意, 似乎也咀嚼出和我同样的逻辑。
    我把这事一拖再拖, 与建民通信由开始的一个月一封延长到两个月、三个月, 后来到半年。建民似乎生来就是为当兵而生。他对部队的一切都适应, 自豪感完全压倒我这个即将成为国营小塑料厂或者小机械厂的青工。信虽然少了, 但是每次建民总会问一句理发师老头那里去过没有。我从不正面回答。
    春天还没有真正来的一天中午, 我闷闷不乐地低头在街上走。拐过一个街角, 居然撞上一辆自行车。我刚要发作, 看到骑车人, 赶紧转头快走。
    一个声音喝住我:“你又是赶着去打架吗?”
    “张警官啊, 你怎么老是抓住我以前的小辫不放呢?其实你也知道, 我早不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了。”
    “看来你现在改邪归正啦。”话这么说着, 金鱼眼摸出“希尔顿”, 自己叼一根, 扔给我一根。烟点上, 我不好意思抽身就走。
    闲聊半根烟工夫,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建民身上。听说他已经评上优秀士兵, 金鱼眼自我表扬一通, 当时不是他全力说服所长, 建民怎么也不可能政审通过。
    “我把他包装成救人英雄。不过, 他真的是救人。还是两次。”
    “可前一次没有成功, 可惜了。”
    金鱼眼用脚尖碾碎烟屁股, 抬起头, 眼里还是布满血丝。
    “后面一次, 他是成功了, 但还是失败了。”他停顿一下, 加重口气, “老头死了。”
    我带着震惊和邪恶的一点点轻松听完金鱼眼的讲述。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急急铺开信纸, 给远方的建民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了, 我的手还在颤抖。这个春天竟有这么冷。
    建民:
    你好!
    离上次通信到现在, 又过了一段时间, 责任在我, 又懒又拿不起笔。听到你被评为优秀士兵, 又多了上军校的机会, 真为你高兴。
    我呢, 还是老样子, 只是不去学校了, 在塑料三厂实习。学校也不来管我们, 听说以后不是分在三厂, 就是九厂了。混日子罢了, 真羡慕你啊。
    对了, 今天来信不是发牢骚, 而是告诉你一件重要事情。那个理发老头死在里面了。今天我碰到派出所的张警官, 他同我聊起的, 消息确凿。
    老头还是用同样手段结束自己生命。进去以后就以积极良好表现取得看守信任。后来, 从看守到犯人, 都要他理发、剃须。春节刚过的一天清晨, 他从看守那里领出剃刀等工具。还没有等第一个理发的人到, 就把自己的头颈割了。方法、部位跟上次一样, 遗憾的是, 没有人再像你那样救他。我万分抱歉, 答应你的事情一直拖着没办。今天我突然明白, 平时我们总是说“下次”“再说”, 其实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了。我还明白, 你每次催我去, 就是要告诉老头, 这个世界上总还有人在关心他。把他上吊女儿解救下来、撞掉老头手中的剃刀, 我们都认为这都是在帮他、救他。遗憾的是, 这仅仅是你我的观点。
    我清楚地记得, 你把老头手上剃刀夺下后, 老头嘶哑着喊出的那句话:“你救她?还救我?都是胡闹啊!你们全都在糟蹋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讲, 女孩走了, 比活着好;彻底解脱, 比无知无觉活着好。而老头呢?如果亲人们都离开了他,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有时候, 我们只会站在自己角度看人看事, 还总感觉很对, 路很正确。
    这么多天了, 还有一个疑问盘踞在我心头。老头两次对自己下手, 我都好理解。但是他怎么下得了手, 对女儿。虽然当时她已经不可能再醒来。当锋利的剃刀闪着寒光, 滴着血, 我曾经愤怒到极点。今天, 我彻底想通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救世主, 只有自救。而有时自我救赎会被人误解, 甚至认为是犯罪。
    理发师老头一家都走了, 你们宅院里的人们过不多久就会忘记他们。可是, 我相信, 至少你和我恐怕今生再也忘不掉了。
    祝你
    前程似锦!
    晓军
    1985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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