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选自《花城》2018年第2期
建民总把事情说得大一些, 这个我早已看透。当他热情邀我去练石担时, 我料定这只是一个玩笑。
“石担,
你不要以为还是一根竹竿挑两个磨盘的那种。我家穿的是铁杠!”
我跟着他跨进狭窄破旧的大门, 门口歪着一块掉漆木板, 写着毛笔字“理发”, 字看上去还不错。
“这里有理发店?”
“我家石担还分好几种, 像你初练, 要从最小五公斤盘练起。什么?理发?哦, 是的, 不管他。”
门厅昏暗拥挤,
通道右侧一个角落里, 一张理发椅, 一面镜子, 一个铁架子上坐着白色搪瓷脸盆。我放慢脚步, 寻找理发师。
“快走, 快走,
没啥好看的。”
建民把书包卸下来,
随手也拉了一把我的书包带。我闻到爽身粉味道。建民指指镜子:“这后面就是忠王府。”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似乎血腥暴戾会漫出墙来。
受忠王府挤压,
平民百姓院落连接只有一条窄弄。
“其实以前我家也是忠王府一部分, 李秀成小老婆住的。后来两个人不对头了, 这个女的就被踢出忠王府。”
建民口中的“我家”,
其实有好多家。两层木结构楼房呈凹字形, 一层正中间客厅几家公用, 基本用来烧饭吃饭。客厅正南方是一个大院子, 张家占一角养花,
李家拦一边种葱蒜。建民家在西厢房下搭了个水泥台, 搓衣服、洗碗筷、拣菜洗菜都在上面。
一口六角水井靠在水泥台前, 每家去井里吊水, 都要跟建民家打个招呼, 建民家的人也很客气:“吊吧, 吊好了。”其实, 这井是李秀成的,
至少是他小老婆的。
我探头进井栏,
孤独的头搅乱井底的光。九月初日光渐短, 阴冷气息冲进我鼻腔。喷嚏声在井里回荡旋转, 这是口好井啊。
井的边上,
石担真切摆放着。水泥台、井、石担, 我再扫一眼其他地方, 建民家占据一大半院落。
不仅如此,
建民练石担的地方居然也在最开阔的客厅前。有两家已经开始吃饭, 老老小小捧着泡饭碗, 就着石担练习下饭。
我有点后悔答应建民。但是不来的话, 自己实在又太空。最近我们娄门帮小头目阿林被来路不明的人砍成重伤, 组织遭受严重挫折,
人员分崩离析, 一场像样的群架都鼓动不起来。师父也不再来教形意拳了。他走的时候, 丢下一句话:“拳无拳, 意无意,
形意合一。”技校读书成绩, 我基本上都是每门功课红灯, 除了体育。师父几句话, 我去学校图书馆查了新华字典,
根本没有解释。我开始了自学拳术阶段, 练着练着就脱离师父教的招式, 直奔打人方向而去。
有一天晚上,
我望着星空, 虽然身下竹榻嘎吱作响, 但我还是听见了那颗缓缓掠过的流星燃烧的声音, “吱吱吱”, 我喝住那些乘凉人的大声喧哗,
然后在静默中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快速烧短。我该怎么办?我还没有结婚呐!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办呢。第二天, 我停止打拳。仿佛一拳打出去,
生命力会外泄一点。而举石担却相反, 力量一天一天压进自己体内, 储蓄我的精气神。这也是我答应建民的重要原因。
这回建民说对了,
我真的只能从五公斤石担开始试举。第一次居然还没有成功。倒不是双臂没有十公斤的力气, 只是把不住重心, 双手随意一抓就想往上推。铁杆,
这次建民也没吹牛, 的确不是木杆, 也不是竹竿。黝黑铁杆被我拉起的同时, 迅速往左倾斜。我的腰吃不消这样的扭曲, “呦呦呦”,
身体往左歪。好在建民一步上来托住左面石盘。
“举重有技巧的。”建民换十公斤石盘, 扭手腕、扭腰、扭脚腕。最后,
一根粗腰带狠狠束紧。客厅里有人放下了饭碗。
“嗨!”建民双眼突出, 额头青筋爆出。接着又一声更尖锐的“嗨!”, 石担举过头顶,
两个石盘像风车般哗哗转动。我看呆了。如果说美中不足的就是建民的身材, 他又高又瘦, 挺起的时候, 腰明显往前凸出, 这样练,
是不是会出问题?我有点担忧。我不要紧, 只有一米六, 形意拳训练带给我扎实下盘。我缺的是技巧。
天色暗下来,
我试举最后一把, 之前几把我还没有成功。以建民的话, 第一次训练不可能把握好。最后一把成功了。高高举起之后, 我用余光看两边石盘,
奇怪的是一个前转另一个后转。正在我疑惑的时候, 背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了声:“好棒哦!”等我扔掉石担, 转身回去寻找,
客厅上显然没有哪个可以发出那个声音。大家表情麻木, 准备点灯上楼。
忠王府婆娑的广玉兰枝叶探过头来, 风吹来, 枝叶刮动灰墙, 发出“簌簌簌”声响。我该回去了。建民还想留我,
我回绝了。忠王府阴气弥漫过来, 我赶快回家。
走在窄弄里,
弄堂风大了起来, 我抬头看高高的马头墙, 墙头草不停向我点头。不经意间, 我与一个人错肩而过。我忙回头, 是个精瘦老头,
个子比我还矮半个头, 头顶秃了, 一圈白发稀拉围着。
他也回过头瞟我,
绿豆般小眼睛, 还眯着。顺势整理一下背带, 腰间木箱子跟着抖了两下。木箱子提醒了我, 老头不会就是理发师吧?
借着街上残留的日光,
我仔细观察理发室。微光下, 一切事物变得难以捉摸。白白的脸盆, 两个点搪瓷掉了。猛一看, 像白无常隐在角落。理发椅微微抖动,
不知是风吹动的, 还是我身体在抖。
第二天上午,
建民一句关于石担的话都没讲。这和剥开糖纸, 让你舔一口, 却又把糖包起来有什么区别?他不提, 我也不说。打群架的时候, 他们也说我,
开始时, 架势挺唬人。两边一拼上, 我就只会钻小弄堂。
下午两堂机械制图课后就放学。我默默跟在建民后面。远远望见忠王府那块影壁时, 建民停下脚步。
“我和你关系怎样?”
“甲级啊!”虽然我心里认同感还不到, 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干脆利落。
建民在学校里吃不开,
一开口说话, 大家就散开了。此时, 他脸上露出老人才会有的安详, 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咧开嘴无声微笑。
走到那个精瘦老头那里。他正在为一个胖子刮脸。胖子打着呼噜。老头围着大圆脸, 一刀, 跳开, 换角度, 又是一刀,
又轻快移开。
“四类分子,
生意蛮好哇!”
“蛮好蛮好!你什么时候过来修修?”
“我才不到这个龌龊地方来。”
“我天天消毒,
打扫卫生, 干净的干净的。”
“这样吧,
我让我弟兄先来试试。”建民指指我, “不许收钱。认真剃好头。”
“你放心。我照办、照办。”
我们把书包扔在水泥台上。我刚想活动手脚, 准备举重。建民却把我拉到楼梯旁, 做出一个闭嘴噤声的动作。再挥手,
让我跟他蹑手蹑脚上楼。静谧空气里, 飘来荷花清香, 忠王府没有水面, 香味应该来自稍远的拙政园吧。我眼前闪出远香堂前被荷叶遮盖的水面,
微风里, 送来舒心味道。
但是我错了。我鼻子贴上板壁的一瞬间, 更加强烈的香味向我袭来。空气里满满当当全是滑腻酥软的香, 我已经无法将眼睛完全睁开,
迷醉的感觉已经让我心神不定, 心怦怦直跳。
建民像一条站立起来的狗, 前爪搭在板壁上, 用单眼透过缝隙往里面看, 嘴唇机械抖动, 唾液从嘴角流出,
一条线直抵回力球鞋鞋面。
他霸占的是最宽的那条缝, 我不愿趴在他下面, 另觅一个小孔, 把半个脸贴上去。很长时间, 我都被香味折磨得无法睁开眼睛,
而建民呼吸声变得急促, 我预感到了非看不可的高潮。
那块肥皂在她光溜溜手臂上滑来滑去的时候, 我就已经产生疑惑, 荷香肥皂再好, 也不能几百次地涂擦。到后来,
我从一里一外两个人的动作里, 就明白了这一出双簧。浴桶不深也不浅, 她可以露肩,
也可以露上身。但是她几乎都只露两条雪白手臂。因为是背对我们, 我就尽可以想象她的容颜。她手一伸,
他喉咙口就咕噜一下咽下唾沫;她脚一划水, 他两腿就摩擦抖动。“哗啦”, 她站起身。他喘着粗气, 缝隙似乎被酸臭气流扩张了许多,
按在板壁上的手指几乎抠进木纹里。
但除了一个光光的背,
她什么都没露。她抓过边上凳子上的大毛巾, 裹住上下要紧部位。跨出浴盆的一瞬间, 似乎露了点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露。而他已经停止所有动作, 直直地盯着缝隙一动不动, 到底看板壁还是偷窥人, 我也吃不准。
最后一个细节,
证实我的猜测。她推门转进里间时, 微微一侧头, 高耸的鼻尖, 似笑非笑的脸部抽动, 都是在表演。而他是忠实观众。现在,
我也是观众。
建民坐在铁杆上,
用屁股滚动石担, 眼睛盯着二楼紧闭的窗户。院子里接二连三进来不少邻居,
院子里、客堂间、煤炉上忙碌起来。但是二楼的窗户还是没有开。
建民先开始练,
我在旁边看, 眼睛时不时瞟几眼上面。
“嘿、嘿、嘿”,
建民连续由胸口往上挺石担, 可我左听右听, 怎么都是在呼唤二楼。
轮到我练习,
身旁蟋蟀大声地叫唤。于是, 我闷声举重。伸开双手, 直抵左右两个石盘, 同步往里量三跨, 然后再抓铁杠, 稳稳翻腕。挺举的瞬间,
我仰头望见火烧般天空, 心头一热, 猛地将石担高高举起。仿佛我托起了灿烂云层, 久久不愿意放下。
建民替我托住石担,
高声怒喝, 才把我从迷幻中救回来。大脑缺了氧, 天色暗下来, 影像和声音都隔了一层膜。但是, 二楼开了一小扇窗。窗开了,
正在我挺举的时候。我有点激动。一定是我仰望天空的时候, 我坚持了多久?反正到了吓人地步。
天晚了,
理发老头收摊回来, 正背着木箱子一步一步爬楼梯。箱子角不时碰到扶手, 发出“哚哚哚”的声响, 我顿时有阴森感觉。建民正在收拾石担,
眼神晃到楼梯, 马上缩回来。
出弄堂的时候,
我摸了摸头发, 明天过来先剃个头。我想看清价目表, 却摸不到电灯开关。
建民口气明显比昨天缓和许多。但还是再三关照老头不要收我的钱。其实我早就在手里捏好三角钱。建民越是显出“户霸”腔,
我越是要给。
镜子里的我,
不再是熟悉的我。而老头也变得年轻起来, 只是头发少, 看上去老相。还有, 眼神似乎不大好, 剃发时,
脸凑得很近。这样的距离让我窘迫。
他的声音仍然很轻,
带着谨慎语调。
“剪短点还是留长点?”
“照原样修修就可以。”
“鬓角要留吗?”
“当然。”
剪刀有点钝,
一层头发剪下来, 总要卡两三下。我感觉不时被拎起。一层头发, 他只剪下短短的几毫米, 接着又来第二层。几遍下来, 我无奈地看着镜像,
已经幻化成老厨师戴着老花镜拔猪头上的毛。
短发被弄堂风带起,
迷了我的眼睛, 刺激我鼻子, 打喷嚏、流眼泪。我红着眼看理发师夸张地举着剪刀和梳子, 像一只觅食的对虾。
“以前你不是做这个的吧?”
他并没有回答,
而是哼两声继续修剪。
“你这手艺哪里学的?”
“里面。”
我再想问详细,
他上了电推。在耳边转来转去的噪音让我都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在认真推,
但手却在抖。我突然担心在他白大褂下面真的隐藏一颗外科医生的心, 头发剃不好, 就想深入研究头颅。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任由他宰割。
声音一停,
我就把三毛钱伸给他, 眼睛都没睁。短发、细发铺满我的脸。他一边推开我的手,
一边用干毛巾从额头到下巴掸去头发。
两条格外粗黑的,
像日本影星般的鬓角, 几乎延续到嘴角。在新剃的头发下, 显得尤为突兀。我叹口气, 要他剃掉鬓角。
他像做错事般,
手脚有点忙乱地找出剃刀, 展开的时候, 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光, 通过刀刃射进他的眼睛。眼睛吸收了光亮,
活泛起来。剃刀迅速在宽牛皮带上来回摩擦三下, 干脆利落。
手里拿着刀,
围着我转了一圈。我紧张得手心出汗。
白毛巾捂住我的脸,
我昏昏欲睡。毛巾掀掉, 剃刀就上来了。
我呆呆地望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自己。刚才挂在脸上的幼稚与羞涩, 被剃刀左右劈开, 当中升起的是英俊青年。正在成熟的面孔,
那些带着乳臭的毛发, 那些捆绑我的混沌的阴郁, 都一下子被破除了。剃刀把我带到人生新境界。镜中青年突然有了自信,
甚至每个细部动作都能准确表现或者掩盖内心活动。剃刀在几分钟之内, 跑过我脸上的沟沟坎坎, 把束缚我的壳子掀掉。我惊诧了,
原来我已是成熟男人。
他背手站在理发椅背后。观察客人的习惯, 使他眉毛打结。眼角跟着皱纹下坠, 三角眼拉成眯缝眼。他对我的模样似乎很满意, 于是,
嘴角往上翘, 形成怪异的尴尬相。聚焦脸上部, 苦难深重;聚焦脸下部, 轻松欣喜。与西园寺五百罗汉堂里的济公有一比,
只不过济公半边脸哭半边脸笑。老头黑白相间的胡须, 杂草般爬满脖颈, 与头顶败退下来的头发连成一片,
这一片皮肤也变得坚韧油亮。远远望去, 像一大块黑癣, 不停地收缩、扩张、移动, 变深变浅变色,
成为身体最灵巧的一部分。精气神只有通过这块皮肤才显现。快乐和悲伤, 只能从这里感受到。
我把三角钱塞给他,
他往后退了两步。脖颈变得红红的。我把钱放在镜台上的时候, 看了一眼镜中侧面的我, 头发已经不重要,
成熟就是要刮去一切累赘。这个道理我看建民也不知道,
他拒绝老头为他刮脸。神奇的剃刀!我快步走出破旧门樘。老头没有追上来。我也没有再进去练石担。
隔天,
不仅建民惊讶, 就连女生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不停地摸着上唇与鼻子交接的人中部位。
“许文强, 哦,
周润发……哎,
可惜就是矮点。”叽叽喳喳声音隐约传来。我手里正捏着吉利牌双面刀片。心里估算着什么时候自己试着在脸上刮上第一刀。
几天下来,
我一直被女生暗地里议论, 虽然那些女生没有我看中的, 可心里还是挺满足,
平日里竟开始注意起穿着和举止来。举石担的兴致跑去了爪哇国。好在建民也没来问这问那。他显得匆忙,
几天时间里没跟我说上一两句话。
空闲的时候,
我脑子里出现他狗一般直立的样子, 快退、快进好几遍。最后一遍, 场景和人物起了一些变化, 直到建民轻轻踏上陡峭的木楼梯, 我才注意到,
“我”, 已经退出场景。建民手里拿了一件东西, 上楼后, 他并没有在板壁孔前停留太多时间, 四周扫视一下,
就直接推门进了房间。他轻手轻脚地走向浴盆。此时, 浴盆里的女子仍然背对着建民, 缓缓地擦洗身子, 一遍又一遍。她下意识侧了侧头,
当建民的影子压过来时, 她似乎微微一笑。建民伸出了双手, 高高举起, 那件东西明晃晃地突兀起来。一把斧子!斧子正在落下,
雪白的刃口反射着夕阳的光芒。女子猛地回头, 居然是一张理发老头的脸, 铁青的脖颈呼呼鼓着气。我从梦中惊醒,
预感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想找建民聊聊,
他答应得很爽快, 身体却一直避我。一气之下, 我也懒得理他。
终于有一天,
建民没来上学。一连三天, 他都没有出现。技校老师只要不接到派出所来电, 就非常满足了。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悬得高。天天,
我都竖起耳朵听有关建民的传言。还好, 没有一个关于他的消息。
第三天放学,
我草草收拾起他课桌里一堆东西, 朝忠王府方向走过去。
门樘里空荡荡,
理发师像是早早收了摊。往前走的时候, 我无意中瞥见搪瓷面盆里的水发红。红色让我警觉。我仔细打量水质, 用手指搅了搅,
又提鼻闻。仍然不能确定是红药水、染料还是血水。整座房子散发出的腥味, 让我感觉血腥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建民病了,
躺在床上。他的房间在一楼, 两张床, 跑运输的哥哥常年在外, 那张床上堆满了建民的衣物。虽然经过三伏天,
房里还有霉味。
建民在蓝布被子下只露一张煞白脸。与此相对应的是, 右额鼓起一个乌青大包。双眼却睁得大大, 顺着他的眼光,
我看到的只是普通的楼板。他精神不好, 我问了好几句话, 他要么就回答简短几个字, 要么干脆沉默。本来我不想刺激他,
但是看到他对我的关心爱理不理的样子, 只能没话找话:
“理发老头早早收摊了。奇怪的是, 搪瓷面盆里留了半盆血水。”我故意把“血水”两个字加重。果然, 冷漠的人起了变化。他几乎跳下床,
伸手擒住我肩膀: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刚才啊。”
“快带我去看看!”
“你不是生病爬都爬不起来吗?”
“少废话,
快走。”
可是,
我们并没有看见血水。跑过去的时候, 脸盆不见了。建民汗出来了。他把衬衫长袖捋到上臂。
“看来,
要再冒次险了。”
“什么叫再次?”
“你是不是我最好的兄弟?”
“我们当然是最好的兄弟!”
“跟我走!”
跑完长长的通道,
我们并没有拐进院子, 而是钻进更窄的黑暗备弄。建民熟悉得很, 左拐右弯, 跨进一扇门里。门内是一个三四平方米的空间,
再无另外的门窗。建民让我往上看, 一只长长的竹梯架在墙壁上。我越往上爬, 心里越清楚。这是忠王府家人逃生通道。前面敌人攻入,
家眷、佣人打开房间壁橱、衣柜里的暗门, 爬梯而下, 开后门跳脱。
爬着爬着,
我听到夫妻吵架声、孩子哭闹声, 还有算账、轧账声。我稍作停顿, 建民就示意我快爬。到顶是个三尖, 表面看上去柱子、椽子布得缜密,
建民一推, 墙面开了。里面是一个大大储物空间。李秀成的财宝, 很有可能曾在这个空间隐匿。
一百多年来,
居民换了一批又一批, 宅院的秘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建民家里人就是少数人之一。建民在此基础上, 根据自己特殊需求,
又仔细研究了特定地点的每一块砖瓦和木板。
直不起腰,
加上浓重的神秘感, 建民开始爬行, 我也跟在后面, 蚕一般前进。建民突然停下, 就势扑倒在地。轻轻取出塞在地板缝隙里的木屑, 霎时,
一点光透出来。两个头挤在一起, 各自用一个眼睛往下看。
我用几分钟的时间,
经历了十几年人生当中最惊恐一幕。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
似乎放了一床、一椅后就没什么空间了。女孩躺在单人床上, 洁白的床单染上斑斑血迹。老头的秃顶在白炽灯泡下映出细小汗滴,
形成小片光斑。我从地板缝里看到后, 就想叫喊:“杀人呐!”碰到建民脑袋后, 冷静下来, 颤抖着察看细节。
女孩面仰着。我终于清晰地看到她真面目。眼睛细长, 紧紧闭拢。鼻梁又高又尖, 嘴唇稍稍突起,
显得肥厚性感。但是这一切美丽都被脖子上的一条深深瘀痕打破。刚才, 老头从这道伤痕上抽回手, 把剃刀扔回脸盆, 血色弥漫开来,
我立刻想到杀鸡时, 鸡血喷射到盐水里的情形。老头面朝板壁跪下, 双手撑开贴在地上, 头缓缓磕下, 当碰到青砖地时,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一个比一个更有分量。木结构里的陈年灰尘似乎全都被震出来, 暴露在灯光下, 惊恐望着少女尸体, 胡乱逃窜。
微光透过地板缝,
射到建民脸上, 光线在抖动。建民的声音也在抖动, 含混不清。我只听得到“怎么”“他”“救”“杀”几个词。太多疑问集聚到我脑子里,
惊吓、害怕、无所适从, 让我喘不过气。下意识地, 我对建民做了个跑的手势。他根本没有理会, 反而推开我, 独自霸占地板缝隙,
歪头朝老头跪拜的方向张望。他的头缓慢地转动, 像猎豹紧盯猎物移动。突然, 他双手一撑, 整个人蜷缩着跳起来。接着, 他用力翻起地板,
纵身跳下去。
从掀开地板露出的空间里, 我看见老头已经跪在自己女儿跟前, 手里多了那把剃刀。他脖颈里的那块“黑癣”,
随着剧烈呼吸而由黑红变成黑紫。剃刀朝“黑癣”割过去的一刹那, 建民就到了, 他就像一个麻袋, 直直地砸向老头。在巨大冲力下,
剃刀飞走了, 脸盆倒下了, 血水溅得满屋都是。
建民还紧紧压着老头,
刚开始两个人都没有动静, 后来, 一条胳膊、一条腿动了, 我才想起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虽然没有跳下去, 但也因为直身太快,
头上撞出七荤八素。奇怪的是, 我并不觉得痛, 直到我报完警, 领好路, 看着警察冲进去后, 才感觉有锤子狠狠砸脑袋,
跟刚才老头磕头的频率几乎相同。我一惊。难道有谁不让我报警?是老头还是建民?还是……不知不觉中, 一身冷汗。
还是上次那个警察,
眼袋深得几乎要垂过鼻子, 金鱼眼红红的。一上来先把烟点上, 再翻记录纸。
“又是你啊?老实说说吧。”
“哎,
张警官!不要弄错了。上次是打群架, 这次我是报案的。”
“最近没有再斗殴吧?”
我有点气恼,
索性不开口。
“说呀,
你不是报案人吗?”
红色警灯一直在我眼前闪烁, 搞得这普通的一天无比漫长。
街上、弄堂里挤满了人, 大家都在问:“人呢?人呢?”报案人居然被人群挤到马路边上。
“出来了,
出来了。”可惜我看不到任何情况,
只听到前面的人喊:“两个担架、两个!被蒙面的肯定是死人。理发老头没蒙面……在接氧气!他倒没死。”
“我知道的不多,
建民知道的多, 但报案是我的自觉行动。”
“详细说说整个过程。”
我就从建民邀请我去举石担开始说起, 说到从板壁缝里偷看女孩洗澡, 警察叫了停。
“当时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吗?”
“我刚知道啊,
还是你们冲进去后, 听路上邻居互相传的, 说理发老头女儿出事了。”
“李建民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
自从那次偷看洗澡后, 他跟我接触得就不多了。今天是因为他三天没来上学, 我来看看他的。”
“他什么原因没来学校?”
“好像是发烧吧。”
“刚才我们初步问过他了, 你要老实点。”
“建民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嘴上还在疑惑, 我心里其实已经断定, 建民对我隐瞒了重要情况。
金鱼眼让我把板壁孔的位置、建民的卧室、三尖暗阁以及备弄的走向画一张示意图。画完后,
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全都指向一个房间。
金鱼眼看我露出紧张神情, 扔给我一支“希尔顿”。
“怎么样?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吧?”
“啊?”我被凶猛烟气呛到, 连咳不止。日光灯光下惨白的问讯室, 刮进夜风, 我又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金鱼眼让我起来走走,
我们一起走到窗口, 不锈钢栅栏外风云突起, 一轮圆月时而被烘托出来, 时而又被隐藏进云深处。
“警察就是做拨云见月的事情。”
“拨云见不到月呢?”
城里最近案件太多,
破不了的不在少数。至少砍我们阿林的那帮家伙, 至今没有归案。
这时,
进来另一个警察, 对金鱼眼耳语一番。他马上站起身, 转身就走, 临出门扔句话:
“你回去吧,
有事我们再找你。”
“我等建民一起走。”
金鱼眼停下脚步:“李建民暂时出不去, 你不用等他了。”
其实,
建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出来了。派出所成为他人生分水岭。流言不断地打击他,
使他变得阴郁寡言。几乎没人再去接近他。我想到他几次三番问我的问题。的确, 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我既主动接近他,
又不问这问那。
我俩在沉默中一次又一次将石担举过头顶, 肌肉在每天近乎疯狂的训练中结成坚硬块垒。那些邻居一个个脸都熟悉起来, 有的碰到点点头,
有的还打上几句招呼。“理发”牌子虽然结了蛛网, 却还在老地方。我进出都要扫一眼, 老头和剃刀,
我一直在盼望重逢。
如果碰到老头,
我们会谈论些什么?虽然短短接触几次, 但是他在我心里每天都要翻几次。我自己都感到不正常, 为什么脑子里装的不是他死去的女儿,
而是一个精瘦古怪的老理发师。
征兵通知下来,
我才知道, 我完全是瞎练, 建民是有目的的。他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体检通知就到了。我眼睛近视, 身高也不达标,
去体检只是做样子。建民和我在一组。我随意拍他肩膀, 他却一拍一跳。测量血压的老太斜睨了建民一眼:
“一边坐坐再来测。下一个。”
我坐上去,
老太还在嘀咕:“紧张啥, 上压都要撑破水银柱了。”
建民紧张啥?我也搞不清。好在他顺利通过体检, 就等着拿通知书了。可是, 左等右等, 就是他的通知书不来。托人一打听,
政审卡在街道派出所。
“我又不是犯罪,
我是救人!那天晚上我在派出所讲得清清楚楚。”
建民又高又结实,
却不能喝酒。我听到他这句话, 马上再往他玻璃杯里倒满啤酒。大排档炒菜的油烟腾过来, 辣辣地刺激建民双眼, 连同他的关公脸,
都猩红可怕。我们就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家常豆腐、一盘茭白炒蛋,
蹲坐在人行道边。啤酒瓶被建民用长脚扫得七倒八歪。
我不出声,
看他灌下一杯, 忙又给添上酒。他嚼花生米的声音既快又机械。酒气涌上来, 他随意往路边阴沟里吐几口, 对着一堆污物,
狠狠骂了几句。又开始喝酒吃花生米。吃喝节奏越来越快, 我挡都挡不住。
“走,
跟我去找所长。”
“快半夜了,
人家早下班了。”
“那就找金鱼眼,
这家伙天天值班, 好像没家好回的架势。”
“你找他们有用吗?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
“怎么不相信?我那天彻彻底底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听得他们一愣一愣地。”
“你就吹吧。”
建民直接拎起一瓶啤酒, “咕咚咕咚”往嘴里倒个精光, 把瓶子往墙角一摔, 碎屑弹到撒尿人裤腿下, 引来一阵叫骂。建民想还嘴,
被我把头摁到小方桌上。我向黑暗墙角连声说对不起, 才逐渐平息骂声。
建民又吐了几口,
开始讲理发师和他女儿的故事。我把酒悄悄拿走。替他点上一根“希尔顿”。
建民的叙述颠三倒四,
我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总算理清“见义勇为”和“跟踪偷窥”的区别。
“事到如今,
你也清楚, 我那几天没有上学, 并不是身体原因。”他摸摸额头, 正是那个乌青大包位置。虽然现在完全看不出鼓起的部分,
但是他总是习惯性地想起它。
那天傍晚回到家,
建民总感觉有异样, 却又说不出原因。石担都无心练习, 他呆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突然, 楼里传来木器碰撞声音,
短促却清晰。建民寻声查找, 楼内死寂一片。又几声怪异叫声传出, 建民的心霎时被揪紧,
声音似乎来自二楼他最熟悉的房间。
还是老位置,
建民从板壁缝往里张望, 浴盆是空的。他转动眼珠, 四处寻觅。猛地, 一双脚凌空出现在他眼前。惊得他往后一仰, 同时,
可怕又清晰的念头布满他整个脑袋, 触电般的感觉向周身蔓延。
“当时,
我感觉自己一口气回不过来了, 又怕自己在梦里, 就往柱子上狠狠一撞。剧痛让我清醒。当我再次确认那两条悬空的腿不是我的幻觉后,
转身跑几步, 一脚踹开房门。”
建民以最快速度把女孩从绳套里解救出来, 他开始喊叫。可是奇怪的是, 整个宅子十多户人家, 竟没有一个人在。女孩躺在地板上,
除了头颈里一道瘀痕, 与熟睡并无两样。
老头扔掉正在使着的剃刀, 跟着报信的建民往里冲, 嘴里不停念叨着“作孽啊, 作孽”。
老头让建民掩上房门。一老一少满身是汗坐到地板上。他们把所有能用上的抢救措施都用上, 可女孩还没有醒来。建民几次三番要出去打110,
都被老头强行制止。
“女孩没有醒来,
却也没有死去。我放手指在她鼻下, 感觉得到微弱气息。我回头看老头的脸色, 从让我关门不声张开始, 就变得冷静严肃,
刚才的忙乱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宅院里逐渐有了动静,
楼梯、地板响动起来, 光线暗了下来。建民坚决不肯离开, 直到老头答应他随时随地可以来看望。临出门时,
老头平静地说:“脑缺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来了。”
“听这句话时,
我并不在意, 后来我再去扑了个空后, 才意识到, 那是老头的托词, 他不让我再见她。”
老头把女孩转移到里屋。隐秘小屋挡不住建民穿透一切的目光。小房间顶上的三尖, 他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每一块地板、每一条缝隙,
他都熟记在心。晚上, 小房间没有光亮、没有动静, 建民就趴在地板上守了一夜。三天三夜, 他像燕子一样,
不时飞回来呵护受伤的雏鸟。她没有任何动静, 看得出唯一的变化是, 脖颈上的瘀痕越发深黑。
“老头有时在,
有时不在。他直直站在女儿面前, 一站就是个把小时。一横一竖, 僵持着, 看得我眼发酸。他没守在女儿身边时, 也不在理发。最长的一次,
他出门半天, 带回来一张相片、一堆供品。我俩那天看到的, 正是老头向相片跪拜。”
建民承认,
安静躺着的女孩是他看过最美丽凄艳的画面。但是他否认自己主动偷窥。受了某种引诱, 他才摸索到板壁上的那个洞。
“包括你,
我也是受了她的指引。”
“你喝醉了。”
“那天傍晚,
我一个人练石担。她走到井边上, 幽幽地往井里探头:‘你好孤单啊!一个人拼命练啊练啊,
也没个伴。和我一样。’之前我没有听过她说这么长这么连贯的话。”
“你怎么想到我?”
建民吸一口烟喷在我脸上, 还带着浓烈酒味:“你不是矮吗?力量也比我差远了。”
虽然一切都已完结,
但听到这话, 我还是不大开心。
“你知道她有病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 整个院子里, 她只对我一个好, 同我说话, 我也对她好。你想想看,
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乔峰和阿朱等等, 身体或者精神上或多或少都有点缺陷,
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神仙眷侣。”
啤酒瓶又被他砸向墙角, 我警告他不能再这么扔了。
“你警告我有屁用!现在, 人都没了, 我连想都没法去想了。什么神仙眷侣, 都是骗人的。”
“小说毕竟是小说,
编出来的缺陷, 本来就不可靠。最可靠的还是你自己的感觉。”
“我时常在冰与火之间游荡。一时间, 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微笑, 她温顺地抚慰我的灵魂和肉体。一转眼, 美好世界崩塌,
我陷入无人问津的冷酷境地。”
“怪不得娄门帮打架时不要你, 你都在偷窥后亏空了。”
“第一次,
是去年春天。我刚进技校没多久。他们搬来也才半年多, 关于这家的流言早就传出不少。父母教育我不要到老‘四类分子’那里理发,
不要跟疯女孩接触。我认真地按照他们教导做事, 却忍不住观察女孩的一举一动。她不上学、不工作, 几乎整天关在房间里。院子里一树桃花开,
她下楼看我练石担。临走时对我缓缓眨眼, 就像菩提祖师敲了孙悟空三个‘毛栗子’, 我自以为聪明地跟了上去。平时上楼梯的整个心跳,
当时一个台阶就跳完了。女孩把门关上了, 我失望地转下楼梯。突然, 听到房间里哗啦啦的水声, 持续很久。我闭眼贴着板壁听,
水声音轻慢起来, 却更有节奏。我睁开眼, 面前一束微光从房间里透出。我顶着光的方向, 看到幽暗房间里最亮最白的地方。那一瞬间,
我感觉我那前十七年全白活了, 以前打打闹闹、鸡零狗碎, 都是笑话。我将拥有你们没有的新生活。”
他又摸了摸头上那个地方, 苦笑。“其实并没有新生活, 美好只存在我的脑子里, 你们都看不出, 只有她看得出, 但她是不是真的明白,
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把建民搀扶回家后,
一个人穿过幽暗弄堂, 准备走出这个乖戾宅院。突然, 门樘内闪过一个人影, 长长白色衣服。是理发老头!我赶紧追过去,
理发室里的东西早蒙灰, 但是也没人去占据, 似乎觉得一是用处不大, 二是不大吉利。从清末开始就流传宅邸里的鬼怪故事,
究竟有多少人目睹?都是听某某讲怎样怎样。建民曾经跟我讲过几个故事, 无外乎宫女妃子上吊、投井后阴魂不散,
夜半出来讨说法。白衣人一晃不见, 那些传说又钻进脑子里, 顿时脊背上凉飕飕的。虽然知道老头不可能回来,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重新站到我面前, 即使他这种行为被认定是犯罪, 我也坚定支持他。我从楼板上看到他的那时起,
到刚才建民把前因后果说个仔细, 对老头的感受, 像坐过山车似的, 充满刺激。
空荡街头阵阵凉风提醒我刚才只是幻觉。我在午夜开始, 孤独思考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今后,
我做得到像理发老头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吗?他手里拿的是剃刀, 心里却是菩萨心。
想到这里,
我心里恐惧消散, 渐渐定下心来。
建民完全被女孩迷住,
只需她一个眼神、一句话, 就会去做疯狂的事。他早把邻居对老头父女的流言抛在脑后。
老头在里面时,
老婆去世。独生女儿在他出来之前, 被轮流寄养在几个亲戚家。渐渐地, 大家发觉她不爱说话, 开始以为思念父母或是青春期反应所致。后来,
她又开始说话了, 准确地说是说话、沉默相间。脑子里像装了开关。打开, 话就源源不断, 颠倒错乱;关上, 一整天不吐一字。终于有一天,
老师把她送回。亲戚们不愿出钱替她看病, 就商定加快轮住频率。
封闭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女孩, 正在成长蜕变。人们突然发现, 她发育成美人模样。只要不说话,
完全没有异样。个别亲戚有了邪恶念头。其他人正好懒得管, 把羊羔往虎口里推送。
老头出来,
看到女孩已成成熟妇女样子, 悲恨交加, 老泪纵横。孩子也说不出所以然, 只是一直对他笑着笑着, 他心如刀绞。临了,
还要谢谢亲戚们的悉心照顾。
工作丢了,
出来后单位没有着落, 看看眼前漂亮的姑娘, 他背起包裹, 来到这个城市。街道正好要布置一个理发服务点, 他大学同学介绍了这个工作,
又找建民父亲帮忙, 租了宅院里一间半房间。
我俩偷窥的正是那间大的, 平时作为起居室和老头卧室。而后面就是那间密不透风的, 布满血腥冤气的小房间。
现在,
这两间房堆满废品垃圾, “四害”猖獗。夜里时常传出怪异的吱吱声, 像老鼠正在啃噬着什么。
建民父母拐弯抹角找人, 最终还是让他当上了兵。建民出发去部队时, 这里天气已经很冷了,
不要说他驻守的北方那个重要半岛了。其实他并没有当上海陆空, 而是消防兵。消防兵保卫海岛,
听起来有点好笑。但是我不敢当他面露出这一点点活思想。
他全神贯注立定身体,
左右都不多看一眼。别人都把棉帽子脱下来托在胸口, 他却还时不时地摁一下头上焐着的帽子, 生怕掉了。一条细细的汗流, 缓慢爬过他脸颊,
他没擦, 脸部肌肉似乎抽动了几下。
还没有出发的命令,
他显出紧张, 使劲把头伸直, 观察列车检票口动静。我歪着头, 被挡在移动铁栅栏外, 想抽根烟都不行。其他家属都在我边上挤来挤去,
喊来呼去。我就一直盯着建民。我不和他说话, 没人打扰他。送他, 只有我一个。
立正!齐步走!
他终于混入滚滚人流往前移动, 开始动作还有点僵硬, 走着走着, 身体舒展柔顺起来。我也跟着象征性地挥手。看着他背影逐渐远去,
我正准备挤出人群离开。
突然, 他回转身,
对我高喊一声:“替我去看看他!”
冷不丁这一句话,
我一时糊涂了。他还在随队伍往前走, 见我不理解的样子, 他双手做了个理发手势。这样的情景下, 我只好对他点点头,
又挥了挥手。
从此一件心事重重压在我心上。如果老头站到我面前, 我还是有很多话要说。有些人, 即便相识了很多年,
见面一两句话都说不出。老头正相反。但是, 要我主动去找到那个地方去探访, 我又觉得没必要。我揣摩建民话中之意,
似乎也咀嚼出和我同样的逻辑。
我把这事一拖再拖,
与建民通信由开始的一个月一封延长到两个月、三个月, 后来到半年。建民似乎生来就是为当兵而生。他对部队的一切都适应,
自豪感完全压倒我这个即将成为国营小塑料厂或者小机械厂的青工。信虽然少了,
但是每次建民总会问一句理发师老头那里去过没有。我从不正面回答。
春天还没有真正来的一天中午, 我闷闷不乐地低头在街上走。拐过一个街角, 居然撞上一辆自行车。我刚要发作, 看到骑车人,
赶紧转头快走。
一个声音喝住我:“你又是赶着去打架吗?”
“张警官啊,
你怎么老是抓住我以前的小辫不放呢?其实你也知道, 我早不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了。”
“看来你现在改邪归正啦。”话这么说着, 金鱼眼摸出“希尔顿”, 自己叼一根, 扔给我一根。烟点上,
我不好意思抽身就走。
闲聊半根烟工夫,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建民身上。听说他已经评上优秀士兵, 金鱼眼自我表扬一通, 当时不是他全力说服所长,
建民怎么也不可能政审通过。
“我把他包装成救人英雄。不过, 他真的是救人。还是两次。”
“可前一次没有成功,
可惜了。”
金鱼眼用脚尖碾碎烟屁股, 抬起头, 眼里还是布满血丝。
“后面一次,
他是成功了, 但还是失败了。”他停顿一下, 加重口气, “老头死了。”
我带着震惊和邪恶的一点点轻松听完金鱼眼的讲述。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急急铺开信纸, 给远方的建民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了,
我的手还在颤抖。这个春天竟有这么冷。
建民:
你好!
离上次通信到现在,
又过了一段时间, 责任在我, 又懒又拿不起笔。听到你被评为优秀士兵, 又多了上军校的机会, 真为你高兴。
我呢, 还是老样子,
只是不去学校了, 在塑料三厂实习。学校也不来管我们, 听说以后不是分在三厂, 就是九厂了。混日子罢了,
真羡慕你啊。
对了,
今天来信不是发牢骚, 而是告诉你一件重要事情。那个理发老头死在里面了。今天我碰到派出所的张警官, 他同我聊起的,
消息确凿。
老头还是用同样手段结束自己生命。进去以后就以积极良好表现取得看守信任。后来, 从看守到犯人, 都要他理发、剃须。春节刚过的一天清晨,
他从看守那里领出剃刀等工具。还没有等第一个理发的人到, 就把自己的头颈割了。方法、部位跟上次一样, 遗憾的是,
没有人再像你那样救他。我万分抱歉, 答应你的事情一直拖着没办。今天我突然明白, 平时我们总是说“下次”“再说”,
其实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了。我还明白, 你每次催我去, 就是要告诉老头,
这个世界上总还有人在关心他。把他上吊女儿解救下来、撞掉老头手中的剃刀, 我们都认为这都是在帮他、救他。遗憾的是,
这仅仅是你我的观点。
我清楚地记得,
你把老头手上剃刀夺下后, 老头嘶哑着喊出的那句话:“你救她?还救我?都是胡闹啊!你们全都在糟蹋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讲, 女孩走了,
比活着好;彻底解脱, 比无知无觉活着好。而老头呢?如果亲人们都离开了他,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有时候, 我们只会站在自己角度看人看事,
还总感觉很对, 路很正确。
这么多天了,
还有一个疑问盘踞在我心头。老头两次对自己下手, 我都好理解。但是他怎么下得了手,
对女儿。虽然当时她已经不可能再醒来。当锋利的剃刀闪着寒光, 滴着血, 我曾经愤怒到极点。今天, 我彻底想通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救世主,
只有自救。而有时自我救赎会被人误解, 甚至认为是犯罪。
理发师老头一家都走了, 你们宅院里的人们过不多久就会忘记他们。可是, 我相信,
至少你和我恐怕今生再也忘不掉了。
祝你
前程似锦!
晓军
1985年3月19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