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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话题(短篇小说)

(2018-04-06 08:19:17)
    作者:铁凝
   《花溪》1984年第2期  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一千九百八十三年五月二日,省报在头版右下角,刊出一封加了编者按的读者来信。信中揭发S市文化局四位局长借现代戏调演之机,大搞不正之风,信中涉及的问题虽不具爆炸性,但编者的口气却十分认真,大有一追到底之势。
    来信者署名:S市文化局莫雨。
    当S市文化局传达室的达师傅把这天的报纸分送到各个办公室后,局内不免出现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S市文化局没人名叫莫雨。不仅现在没有,历史上也没有。这一点迗师傅比谁都清楚。可这位写信人莫雨,对当时的一切却了如指掌。哪位局长携同夫人、子女在宾馆住了多少天;哪位局长利用机动票谋取私利;哪位局长驱车游山玩水;甚至哪位局长少交了几顿饭费他都一清二楚。很快省里派来了调查组,局长们在“铁的事实”面前,作了检查,还掏出自己腰包补上了那被称为“占国家便宜”的部分。
    事情了结后,局里表面安静了下来。可你在走廊里,在楼梯上,在食堂,在厕所,在一切有人出没的地方,又分明感到一种压抑着的激动,你甚至觉得每一把椅子,每一只暖瓶都在窃窃私语。都在互相打听:谁是莫雨?莫雨是谁?
    莫雨自然是化名,这一点达师傅也不比别人傻。解放前他在城里做过地下党的交通员,比一般人更懂得化名在非常时期的重要意义。
    一千九百八十三年六月二日,达师傅收到一张报社寄给莫雨的汇款单。“汇款人简短附言”里注明那是稿费,一千字按十二元算,共是二十四元一达师傅每月工资的一半。按照惯例,达师傅接到汇款单后,应在小黑板上写明:“某某取汇款”,然后将汇款单贴着玻璃靠在传达室的窗台上,让收汇人来领取。这次,他从邮递员手中一接过它,经过片刻思考,却迅速塞进了一个带锁的抽屉。锁子咔嗒一响,达师傅留心了一下四周,传达室只有他一人。千载难逢的时刻,这正是达师傅所希望的。
    晚上,达师傅躺在床上翻身。翻一次身,眼前出现了一个莫雨,那是司机大刘。大刘在局里干了一年临时工,说话、作事却没有临时工特有的驯顺和谨慎,老是乍乍呼呼。除了诅咒老婆就是吹嘘技术,好像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丈夫和最高水平的司机。前不久大刘被辞退了。那次调演,从头至尾都是局长的司机。司机的眼睛、耳朵是常人不可匹敌的,单是首长们车里聊的那些饭余会后的事儿,就能毫不逊色地被称为第一手材料。
    达师溥又翻一次身,眼前又出现一个莫雨,这次是财务科长杜彦荣,一个刚刚发胖的,好脾气的中年妇女。账面上的事她最清楚。也许就因为账面清楚,前不久才被调到剧团当会计去了,调演,什么幵支不下账?
    达师溥又翻一次身,眼前又出现一个莫雨:机关卫生室的鲁大夫。那次他也被抽到会上服过务。别小看鲁大夫,他不只懂得打针开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趣闻真不在少数……
    达师傅不断翻着身,眼前不断出现着莫雨。他愿意凭自己这双老眼,不动声色地认出莫雨,又不动声色地把汇款单悄悄塞给他(或她)。就像当年搞地下工作那样,他的任务是传递,临走连个眼神都不须留下。那时莫雨会感激他,因为他也一直在感激着莫雨。
    第二天一上班,达师傅心中的莫雨一个也没出现,主管文物的副局长史正斌却破例来到传达室。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靠在窗台上的信件说:“达师傅,今天的信好像比昨天来得早呵。”
    “那是咋天的。今天的还没到,得九点钟。”
    “下午呢?下午几点到?”史副局长又问。
    “四点半。”
    史副局长走了,达师傅觉得他出门时分明又扫了一眼那只带锁的抽屉。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发现了达师傅把通常都靠在窗台上的东西锁进了抽屉?如果那样,在史副局长眼里,达师傅岂不成了莫雨?
    达师傅不是莫雨,也从来没有充当莫雨式人物的打算。家里小儿子正待业,准备接达师傅的班k呢。如果领导真盯住你的抽屉,那就是对你的怀疑,七怀疑八怀疑,就可能把儿子的饭
碗葬送。想到这些,达师傅还是从腰里拽出了开抽屉的钥匙。
    九点钟,当天的信、报到达之后,传达室门口挂出了人们熟悉的那块小黑板。在几个领挂号、汇款的人名中,也排列着莫雨。
    59天过去了,小黑板上的名字更换了59遍,只有莫雨的名字凝结在那里。莫雨的汇款单也依旧矗立在达师傅的玻璃窗上,
    六月的太阳已经把它烘烤得又焦又黄。
    传达室本是人们过路留步的小天地,但在这59天里,传达室突然变得冷清起来。常找达师傅“杀”两盘的研究室主任不来了,那头发剪得短短的,最爱跑传达室的打字员孔令兰也有意无意地躲着达师傅。她生活里本来是少不了达师傅的,她正在恋爱。达师傅只好把那一只只沉匈甸的信封送到二楼。心照不宣。孔令兰抱歉地笑笑,达师傅也自不去计较。
    整整59天,好些人路过传达室时都尽螌作到目不斜视,达师傅那面窗子仿佛成了让人惊恐的喑堡只有那几位局长显得光明正大,他们不仅毫无畏惧地从那张小纸片跟前经过,还常常对坐在门内的达师傅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使得达师傅老是回忆起当交通员的那些时间,好诼他们是来找他对暗号的。他们站在窗外应该说:“芝麻大饼。”他就要对答如流地回应:“油条火烧。”
    他们说:“柜上想进十匹杭罗。”他应该回答:“没有杭罗,只有香云纱。”
    他们说:“哈德门卖几毛?”他应该说:“没有哈德门,有老刀?”
    但整整59天,没有人和他对暗号,窗外也没有出现达师傅想象中的眼神。那几位局长在达师傅眼里,似乎成了想昏名顶替的假同志。达师傅想好的接头暗号,只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更换着。
    59天中间,史正斌来传达室次数最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每次史正斌一进门,达师傅都是先拧开半导体,然后就开始不停地转换电台。吱吱拉拉的噪音弄得史正斌几次欲言又止,只好讪汕地退出传达室。达师傅暗笑:找电台,就是不给你幵口的机会。报上虽然没点你的名,可那次事儿你也在场。没点你,是因为你掺和得不深,是念你年轻,可你想从我这儿打幵缺口,和我研究谁是莫雨,那是妄想。
    接头就是要等待。一想起该来接头的那个人,达师傅就禁不住抬眼看看日历。日月如梭,明天,是汇款单抵达文化局两个月整。汇款单上写得明白,两个月不取款,邮局就要退回寄款人。
    一想起明天,达师傅忽然一阵焦躁不安。他关掉半导体,长久地注视起窗台上那张小纸片。他抱歉地瞧着它,懊悔两个月来自己对它的疏远、畏惧和冷落。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当人们陆续走进文化局大门时,几乎同时发现传达室的玻璃窗忽然变得敞亮起来。敏感的人立刻意识到,是那张焦黄的小纸片不翼而飞的缘故。一方薄纸的消失,使大家尤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凑近传达室门口,就像同时听到了解除戒严的命令,就像逾越了一道不宽不窄的深沟……就像什么?每个人还有自己的感觉。现在人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是找到达师傅,问清是谁认领了汇款单。
    短头发的孔令兰眼最尖,她像获得解放一祥冲人们喊着:“门锁着哪?”
    “这个老达,我还想找他杀一盘哪!”研究室主任也开始兴奋起来。
    “老达?我知道,回家给老伴儿买煤饼去了。”这是鲁大夫,眼镜片朝大伙儿一闪一闪。
    “达师傅怎么会上班时间买煤饼?”史副局长原来也掺杂在人群里。
    史副局长的出现好像扫了大伙的兴。人们正要离去,达师傅出现了,他蹬着一辆平板三轮进了大门。但车上装的不是煤饼,是一车墩布,擦地板用的墩布。他把车停在传达室门口,看看众人,立刻明白了大伙围在这里的意图。他跨下车座,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灰不溜秋的小毛巾擦着汗,只等人们发问了。
    “达师傅,汇款单有人取走了?”还是史副局长先开口,他一字一板地问道。
    “不错,领走了。”
    “那,莫雨……”
    “莫雨就是我,我就是莫雨。”达师傅说完,靠在身后毛茸茸的墩布上。
    人群一阵骚动,各种眼光纷纷落在达师傅身上。史正斌也久久盯住达师傅,但谁也没有觉察到他眼光的异常。
    当人们散尽后,史副局长才又悄悄问达师傅:“这么说,信是你写的?”
    “不是我写的,我怎么敢作主领钱,还敢作主买墩布?各办公室的墩布都用秃了,也该换换了。”
    “那……信是你写的?”史别局长强调了“是”字。
    “你怎么还不信,看我文化浅是不是?不客气说,当年教我文化的那个排长,现今在中央当部长。”
    “是你写的,可那信的笔体……”
    “你见过?写给报社的信,莫非也会落到你手里?那可真成了大怪事儿。”
    达师傅从车上抽出一把墩市塞进史副局长手里。史正斌没再说话,接过新墩布,向办公室走去。本来,这些天他最忌讳人们说笔体。
    --千九百八十三年十月,儿位老局长离职另作安排?史正斌被任命为S市文化局正局长,每逢他路过传达室、都不自主朝窗户看一眼,仿怫那张焦黄的小纸片还摆在那里。上任以来。他总想再找达师傅深谈一次,但总是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耽误。他找他谈话,是想就势向他说明,写信人不是达师傅,是……是谁?他又觉得已经失去了在全局披露那次事件真相的必要,他现在是局长。
    勇士身上常常存在着懦夫的弱点。史正斌不相信这个不能称为逻辑的逻辑,可每天路过传达室的窗口时,他心中还常常泛起这个不伦不类的逻辑。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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