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机

 文/胡曼荻

    阿正被遣送回国了。虽然之前移民局有很多同样的迹象，在全美包括纽约和费城的华埠加紧搜查非法滞留者， 但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很吃惊。

    阿正曾帮我装修过房子。他那时是一个小工头。他们的团队全是福州人。以前只认为福州人在美国都是开餐馆的，认识了阿正之后才知道在美国的福州人除了经营餐馆，也从事很多的装修工作，似乎费城的所有华人装修公司都是福州人开的。人都是以群居的， 老丹说纽约很多的出租司机都是印度裔，很多干洗店都是韩国裔开的。 亦觉得费城满街都是福州人的装修车， 上面印着林氏或是郑氏装修公司的字样。

    阿正告诉我很多事情。知道福州的长乐市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个长乐人在美国落脚以后，便陆陆续续有更多长乐人到美国。他们都有同宗的姓氏：郑氏或是林氏。也许最初移民美国最多的是香港人和广东人，但现在在美国华埠最多的一定是福州人。只是香港人和广东人来美国多是通过亲属移民， 在若干年苦苦等待之后，光明正大地登陆美国。但福州人选择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一条注定充满荆棘的来美之路：跳机。

    是从阿正那里学到“跳机”这个词的。他说他是通过跳机来到美国的。当时怔怔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从飞机上跳到美国的， 然后看着他健全的身子，有些不得其解。他狡黠地笑了，认为我见识短，连跳机都不知道。阿正从国内出来的时候是去曼谷旅游的，但是曼谷的机场他并没有出来，其中有内应不知从哪里给他弄到了一张去德国柏林的登机牌，于是他便在曼谷换了飞机，进入了德国。这便被他们福州人称之为跳机。他说大多数的福州人都是通过跳机来到的美国的。

    阿正说到了柏林他只是跳了到美国的第一步，他先是被安排在一家中餐馆当大厨，过了半年之后他又被运到了法国巴黎，在那里他又作了半年的厨师。接着他从巴黎拿着一本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护照但是贴着他的相片的新加坡护照飞往了洪都拉斯。在那里，他还是做了半年的大厨。然后，他和另外大约有二十个同样的福州人坐上一辆拉货的车被拉到了墨西哥。在墨西哥，他依然在一家福州人开的中餐馆里做了半年的大厨。终于有一天他和另外五个人被告知准备到美国去。他们躺在一辆货车的被改良过的底层通过了美墨边境，到了德克萨斯州。

    阿正从中国来美国整整花了两年半的时间。他说这些的时候，似乎是在讲和一个他不相干的事情，一脸的轻松。不知道他在这等待的漫长中是什么心境。问他躺在货车底层经过美墨边境的时候害怕吗，他说一点也不，大不了就回家呗，反正这两年半他已经旅游了很多地方。问阿正他要付钱给那些蛇头嘛，他说他只是最初付了一万元人民币，剩下的钱等他来美国再付，他一共差不多要付五万美元。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还清，他说他现在早已是自由身，那笔钱他在两年之内在德州作大厨的时候便已还完了。问他为什么不再继续作大厨了，他笑笑说，他已经厌倦了油烟味，不想每天浑身上下都是炒菜的味道。

    阿正从德州来费城是投奔他的叔叔。叔叔给他介绍了一位福州妹，阿正便在费城安了家， 开始在这美国古都之地繁衍家族的香火。阿正和太太都没有美国的身份，但他们的两个儿子生下来便是美国的公民。阿正还渐渐当上了工头，靠在费城装修这座老城的旧房子，自己也拥有了几栋房子，渐渐风光起来。

    据说阿正在申请政治庇护，但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他似乎很忌讳这个词。其实这是每个通常跳机来美国的福州人都会走的路，也许是唯一可以走的路。美国的法律为了惩罚非法入境美国的人，即使和美国公民结婚，都无法靠配偶申请而家庭移民拿到美国绿卡。

    非法入境美国可能唯一能做的是以自己因某种原因无法回到母国的藉口，提出庇护而请求美国政府网开一面。美国移民局通常都会睁只眼闭只眼，遇到心地特善良的移民法官，一次移民庭一夜之间境况便天上人间，非法身份就合法了。福州人都是这样寄予自己希望，事实上只要没有太恶劣的犯罪记录，耐心等待都会拿到美国绿卡的。不过也有来了一二十年身份还遥遥无期的。

很多在美国非法居留的人都在谈论“十年绿卡”，以为在美国居住十年就可以拿到美国绿卡了。这是一种误解。因为先生是律师的缘故，对美国移民法比一般人通一些。实际情况是: 这其实是一种豁免，如果在美国非法居留十年以上，如果十年期间没有任何的犯罪记录，那么可以将自己主动暴露给美国政府，请求美国移民局不遣送而获得在美国可以合法留居，甚至申请到合法的永久居民身份。这是无奈的下策。最好就不要非法居留。

    我不知道阿正怎样犯事儿的，据说是他开车的时候被抄牌，结果被警察发现没有身份而被送进了移民局。阿正在被送回国前一直关押在德克萨斯州的一间移民监狱中，那是他入美国待过的地方，然后他坐飞机从那里飞回中国。我不知道他坐什么班机，他是怎样被人押送回国的，那个过程我不可想象。只是， 他来美国的半个轨迹历经两年半，横跨三大洲，回去的另一个轨迹只是短短的一段常规路，只要不到一天的时间。从起点到终点，是同一个地方，命运好是作弄人。

    只是阿正的妻儿还在美国。他的两个儿子已是美国公民，和一般的孩子没有两样地受着免费的美国义务教育。若干年后，在他们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阿正也许可以再回美国。他将是正大光明地作为美国公民的父母，移民美国，就像多数的广东人一样。希望阿正能知道他的这一条合法的移民程序，而不要再跳机了。

完稿于美国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