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编辑朋友李真之邀给《Frame》杂志撰了此篇论文，以我的“不确定城市”的绘画和动画为起点，探讨我对“建筑错觉空间”的一些发现。

从建筑的空间错觉到潜意识的情绪感觉

文：Ann Xiao

在2003年来伦敦学习艺术之前，我是一个北京的建筑系学生。在我的建筑学专业之外，我那时已经画漫画很多年，同时也是一个锲而不舍的插画师。我当时很厌倦俯拾皆是的商业的绘画，而是希望利用绘画作为探索的工具，寻找和传达一些更有深意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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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orgio de Chirico, (1888-1978)，希腊极具影响力的超现实主义油画家和诗人，早期受尼采哲学思想的影响，并在他意象世界的油画中展现出来。他最常见的创作主题是静止的城市空间，地中海的强烈阳光使建筑和物件投下清晰的阴影。

那时的我非常迷恋超现实主义的油画作品，用类似梦境的物件和场所来传达某种隐藏的情绪和寓意。很多超现实主义绘画都有个共通点：它常常并非以人物角色或者事件为主旨，而多为描绘某个奇特的场景，某个特定场所，建筑的某个角落，或者一处荒凉的风景。这些静止的奇异的而且不太真实的一个个画面，是很类似记忆或者梦境的特征：你可能忘记了人物或者发生的事件，但那个片刻你所处的空间却很真切地留在大脑的残留影像中。更加有趣的是，我意识到人对空间的记忆，常常是附带着或强烈或隐藏的情感的。当我看到达利的荒芜的扭曲的风景，或者契里科的孤单的建筑的投影，都能引起我的记忆中的某种情绪。从那时起我开始对空间与情感的关系非常感兴趣。

在各种不同的空间里，我对于建筑空间是最为敏感的。不仅是因为我有建筑专业的背景，这也和在城市中成长的记忆有关。大部分的成长回忆，都是有某个房间，某个场所，某个街道作为背景，建筑空间散布在记忆里的每个角落。因此有时，即使我们忘记了记忆本身，却会因为看到某个特定的建筑空间激发出潜意识里的情感。

因此我开始游戏起来，我画了大量和空间以及建筑有关的绘画，并试图用这些绘画传达情绪。但我又发现，熟悉的空间来自记忆，会激发熟悉的情感，然而陌生的空间更加能带来有些扭曲的刺激性的感觉，我猜想这种对陌生空间的强烈情绪反应也许来自梦境。

因此我又开始在纸面上创造超现实主义的建筑空间。我打算把建筑的定义重新解构再结构。

我想讨论的是：我们所熟悉的建筑空间是很特定的，约束在一定的比例，重力，结构，角度，甚至速度之下。比如我们所感受的建筑空间基本上都是在地球重力下，以身高的视线高度，静止或行走或奔跑的速度去感受的。这难道不是很局限吗？如果我们身处在非常陌生的特别的没有限制的建筑空间里，又会是什么体验？会产生出怎样的情感？

于是我设定了一系列假想的建筑空间：

比如没有比例局限的建筑，也许可以是大得像一座城市的一个房屋，或者是小得装不下一个小孩的教堂，或者建筑内部的附件和元素是不符合常规比例的。

比如没有重力的建筑，上下颠倒的，门窗倒错的，地面倾斜的建筑。

比如有速度的建筑。不是静止的建筑和移动的人群，而是静止的人群和移动的建筑。建筑空间是变幻的，运动的，生长的。

比如反功能的建筑，窗不再是窗的功能，楼梯不再是楼梯的功能。一切元素附以新的定义。

比如有生命的建筑，有自我的建筑，不再是人和生活的容器，不再为人的功能服务，而是由自己的意志生长，繁衍，甚至克隆自己的建筑附件。

这些假想越来越多元，开始走向传统建筑定义的反面。在这些"反建筑"的空间里，人的感受和体验又是怎样呢？

"不确定的城市"插画系列是在这些假想上创作的绘画，有倾斜的建筑，反功能的建筑，自我复制的建筑，浮在空中的建筑，和把重力方向从垂直变为水平的建筑等。这些绘画中充满错觉和幻觉，带来的情绪感是包括了奇异，刺激，恐惧，孤独，困惑等等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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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ertain city illustrations， 以“不确定城市”为主题创作的一系列实验插画，探索错觉建筑空间在绘画中带来的情绪与寓意。

2003年夏天，我来到伦敦艺术学院Camberwell College of Arts攻读美术专业。我决心于把这种"建筑空间的错觉"概念继续钻研发展下去。钻到图书馆的书堆里之后，我欣喜若狂地发现了两位对我极有启发的"错觉空间"艺术家。

Gordon Matta-Clark （1943 -1978）是美国70年代活跃艺术家。他总是寻找被遗弃的建筑并大动干戈，而且做的是和建筑师相反的行为：他把房屋切割，在墙面和地板挖洞，或者把楼梯坎断重新组合。他对建筑的解构让我大开眼界，虽然不能身临他的作品现场，但图片中的建筑空间已经能给我奇特的体验：房屋里的元素是我们熟悉的旧元素，但功能已经是错觉，因为这些功能已经不复存在，墙面，楼板，楼梯被组合成非理智的空间，空间形式的构成是震撼的而极有美感的。我想，Matta-Clark的作品就是我想要定义的"反建筑"的代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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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don Matta Clark (1943-1978) 美国艺术家，最著名的作品是“分裂的房屋”，他在一系列废弃建筑中重新分割和移动地板屋顶及隔墙。

对我影响更大的是意大利艺术家Piero Fornasetti (1913-1988) ,他创作油画，产品设计，家具设计和室内世纪。Fornasetti无疑是二十世纪的"错觉"大师！他对"建筑错觉空间"的应用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Fornasetti一生都对建筑有强烈兴趣。他最让我迷恋的作品是把古罗马的建筑透视绘画铺满家具的表面或者房间的墙面。绘画本身是二维平面的，但绘画的内容是三维的建筑透视空间。家具表面是平面二维的，但家具作为整体又是三维的。他的设计把家具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建筑，在建筑绘画中你似乎能看到三维空间却又搞不清究竟。当你明了这只是二维的家具表面时，打开抽屉或者柜子的门，空间又变成三维了！而且绘画中建筑在家具功能中被解构，教堂的屋顶可能是个抽屉，广场有可能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真是太有趣了！我大为感叹。Fornasetti把二维与三维的建筑透视游戏玩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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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o Fornasetti （1913-1988）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室内装饰艺术家。他的作品强调对比强烈的黑与白，主题常为太阳，时间，希腊及罗马建筑，以及一张女人的脸。

更加有视觉震感效果的是把这些古罗马建筑透视绘画用到室内设计。墙面上产生了巨大的透视建筑，让你感觉似乎可以走入其中。有些是错觉，但有些又不是错觉，当你以为有根柱子是画面中的柱子时，却又发现它其实是真实的建筑空间的一部分，是可以触摸的。这让我想到，人的眼睛真的很容易被欺骗，当二维平面里的三维图景和三维空间里的二维画面混淆在一起时，我们能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吗？

"建筑空间错觉"的概念有了新的进展，让我很兴奋。我想要在自己的毕业作品中把"错觉建筑"进一步延伸：我要让它活动起来！二维与三维产生的错觉已经让人晕眩，如果人处在的错觉空间又是运动的，这种神奇扭曲刺激的体验会更加强吗？

我意识到做这个作品最适合的方法是做成动画。我已经创作过静止的插画，如果活动起来就能产生我想要的效果了。我同样使用了罗马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作为元素，但和Fornasetti不同的是，我没有保留建筑原样，而是把其中的建筑元素重新排列组合。按照我已有的假想定义，我把这些罗马建筑附件组合成"反功能建筑"，"运动的建筑"，"反重力的建筑"，"自我复制的建筑"等等。动画里我创造了裸体的男人和女人，好像亚当夏娃一样行走在这个不确定的有生命的建筑机器里面。

我很喜欢画面带出的情绪效果，在异样的空间里，人的感受是异常的：我用不确定的建筑空间来体现了人的不安全感，被控制的困惑的感觉，寻找着的渴望着的感觉，孤独的被隔离的感觉，恐惧的挣扎的感觉。一系列的有刺激性的情绪，都因为这种有刺激性的陌生空间而被激发出来。这正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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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分钟的短片动画“不确定的城市”动画截图。

我在我的作品论文中写到：

"我试图用我的动画解构城市建筑。我的动画中的建筑是用人们熟悉的建筑元素重新塑造的奇特的空间，建筑的概念是相反的：在这里一切是不确定的，没有上和下，没有里和外，没有固定的比例，建筑本身是运动的，无休止地变化的。建筑是非理智的，它映射了人对城市的情感。建筑本身就象迷宫，令人困惑，它是没有安全感的，和人对立的。我使用的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使这些情景好像发生在梦境，这也反映了想讨论的哲学观：到底是否存在绝对的真理？我们所相信的所谓"真相"也许只是头脑中的意境。

不确定的城市体现生活在城市机器中的人的情感问题。在城市中，人是为社会机制服务的，人是看不到真相的，因此人是迷失的。我的动画中的人物在这个变幻的城市中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行走，奔跑，运动，冥想，却无法觉醒自己是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之中。情感也是飘忽不定的，他们困惑，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孤独感，那里总有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这是一个人的城市。"

在毕业展览中，除了表现哲学意味的动画作品，我也制作了一个探讨建筑空间的装置作品：我用卡纸制作了意大利圣彼得大教堂的模型。而模型的做法正是来自二维和三维错乱的灵感：这并非一个完全三维空间的立体模型，而是把一系列的二维的绘画摆放在三维空间里面，令人产生对空间的错觉。纸模型被做成了灯的装置，从教堂顶端的窗口会有光芒映入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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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制作的彼得大教堂纸模型，作为二维和三维错觉空间的研究。

对建筑错觉空间的把玩让我意犹未尽。这些年我都会以"不确定的城市"为主题，继续研究和创作下去，并把对建筑，城市，空间，情绪，心理学和哲学的一系列思考慢慢融入在一起，并找到它们之间相连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