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枫

初五一大早，周志祥早早地就爬起来。他把结了冰花的玻璃窗，用个小木块，刮得一干二净。妈叫他吃早饭，他也不理睬，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户跟前，眼巴巴地盯着江梅家的房门。果不食言，江梅家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如今，她真的来了，她终于来了！她穿一件改过的她爸爸的海蓝色军大衣，头上罩了一条雪白的毛线头巾，手上戴着一副红色的毛线手套，左手里，端端正正地提着她那只绿色的小提琴盒子。祥子知道，那白色的头巾和那双红色的线手套，都是她自己钩的，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看见她像现在这样，把一身的颜色搭配得如此好看。年三十落的那场雪，还没有化，院子里，祥子家这边，早已叫他三天来踱来踱去，踩得乱七八糟，她家那边，除了祥子妈妈送鸡汤踩出的那条甬道，都还是平展展的银白一片。如今，周志祥从窗户里看着江梅，见她一步一步，笑脸盈盈地走过来，就像跟那场雪一起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一样。她的白头巾比地上的雪还白，像只白色的蝴蝶，在晨风里轻盈地飞舞着。那件改过腰身的军大衣，怎么也掩不住她婀娜的身姿里面焕发的青春气息。两只红色的线手套，前后一摆一摆的，像雪地上的两个雀跃的红色精灵。一双普普通通的小号军用“棉大头”，穿在她的脚上，就再也不普通了，娇小中透着利落，像两个精美的工艺品。此刻，它们正轻盈地踩得积雪“吱吱”作响，每一响都拨动着他心头上那根最快活的琴弦……祥子看呆了，直到江梅走到窗户跟前，与他隔窗站个面对面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给她开门。
祥子接过她的琴，又接过她的大衣，慌慌张张地帮她挂好。待他回过头来再看她时，她已经把头巾摘了下来。她的头发刚刚洗过，还没有来得及梳，就那么散开着，用一根黑毛线高高吊起来，披过肩头，显得比平日厚了许多，也长了许多。满头数不清的发卷，全都蓬松着，鲜亮鲜亮的，像刚刚擦过油，还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军大衣的里面，她第一回穿上了祥子妈妈专门给她做的那件紧身缎面小棉衣。那棉衣，酱紫色、紧腰身、立领、双插肩，下摆和前襟上，都镶满了手绣的花边，两排整齐的蝙蝠手盘扣，上下左右一般大，扣得一丝不苟。那棉衣几乎做成了工艺品，穿在江梅身上，珠联璧合，越发烘托出她那微微凸起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身。
开始练琴了。祥子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闷声不问江梅生病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江梅进了门，他的心就“咚、咚”跳个不停。这会儿，与她对面坐着，心越发跳得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呆呆地坐着。
“练吧，祥哥。”还是江梅先开口。
“对……对！练……”他支吾着。
两个人都说练，却谁都没有动。过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江梅首先站起来。她从墙上摘下祥子的琴盒子，轻轻打开，取出琴，慢慢递到祥子的手上。祥子赶忙伸过手去接她递过来的琴，两只眼睛却还一直盯在江梅的脸上。谁知道，两下一错劲，琴掉到了地下，祥子却只空攥着江梅递琴的那只手。她没生气，也并不急于把手抽回，就那么任他傻乎乎地攥着，一直攥到出了汗。奇怪，从小到大，两个人天天手拉手，今天怎么不一样？那只手，细细的、软软的，像蜡捏的一样光滑，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碰过，攥在手里，心里却“怦怦怦”一个劲儿地跳。禁不住，他把她的手翻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手背上摸着。摸着摸着，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朝她的左边脸蛋儿上猛亲了一口。这一下可坏了，江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他忙撒开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江梅似乎就要哭了。只见她，双手把脸捂起来，跺着双脚说祥哥坏，还说要告诉祥子的妈妈。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赶忙伸开胳膊，拦住她告状的去路，嘴里一个劲地赔不是。却不料，江梅一头撞进祥子的怀里，就待着不动了。良久，祥子壮着胆子，把她的脸慢慢地捧起来，笨手笨脚地向她两片樱红色的嘴唇吻上去……
“祥哥……”
“嗯……”
“祥哥……”
“嗯？”
“我一辈子都跟你好。”
“真的？”
“嗯。”
“我也一辈子跟你好。”
“不对，你应该说，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对！”
“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一辈子都不离开……”
“祥哥，你真好。”
“我一辈子都对你好，你信吗？”
“信……祥哥……”
“嗯？”
“你……怎么不……不问……不问我生病的事？”
“我妈不让问。”
“你知道吗？我妈说，我……现在已经是……是个……女人了。”
“有意思，本来也没有人说你是男的呀！”
“你真傻……”
“什么？”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正月初五。窗外是一片手枪、步枪、冲锋枪，外加“土坦克”和127口径穿甲机关炮的枪林弹雨，在祥子大哥的“书房”里，周志祥和他的小江梅，打开江梅刚刚从家里捧回来的那只镶满闪亮的银片的紫檀木的小匣子，在他们两个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的背面，画了两颗紧紧套在一起的心。一颗心里，祥子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祥”，另一颗心里，江梅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梅”。祥子和他的江梅紧紧拥着，嘴里喃喃地说：“祥梅、祥梅，今生今世，形影相随。”不等说完，他们都感动得哭了。那一年，江梅十五，祥子十七。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然而，这一切却清晰得犹如就发生在昨天。如今，他的江梅要自己去了。真的就这么去了吗？难道一切都还没开始就这么结束了吗？今生的路，还没有来得及走哇，就到了尽头了吗？难道……今年，算周岁，她才四十六岁。
“四十六……天哪，快来救救我的江梅！”这条四十八岁的中国汉子，索性对着飞机弦窗外边的那块天嘶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