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谁译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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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在斯德哥尔摩家中(2011年3月31日)
瑞典文学院6日宣布,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荣获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这是15年来再次颁发给诗人。这一消息在中国诗人中激起热烈反响,新浪微博上祝贺不断,“像是胜了一场球”。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omer),心理学家,著名诗人,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1931年生于瑞典。1956年毕业于斯德哥尔摩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并留校在心理学系任职。托马斯少年时父母离异,与做教师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托马斯16岁开始写作,从他的少年生活记忆中收获良多,也许正因为这种独特的经历,1954年,年仅23岁的托马斯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诗十七首》,轰动瑞典诗坛,被文学史作者扬·斯坦奎斯特称之为“一鸣惊人和绝无仅有的突破”。此后,特朗斯特罗姆发表了《途中的秘密》(1958)、《半完成的天空》(1962)两部诗集,均获得巨大成功。此外,他还发表有《音色与足迹》(1966)、《看见黑暗》(1970)、《波罗的海》(1974)、《真理的障碍》(1978)、《野蛮的广场》(1983)、《为死者和生者》(1989)、《悲哀贡多拉》(1996)和《巨大的谜语》(2004)等十余部诗集。但特朗斯特罗姆并非高产诗人,10部诗集总只共163首诗。他的诗歌创作一般需要花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完成,长诗《画廊》几乎用了10年,而短诗《有太阳的风景》从手稿到发表历经了7年。
在一片兴高采烈的祝贺声中,我看到北岛一篇文章,介绍了对特朗斯特罗姆《果戈理》一诗的不同翻译问题。我对诗歌翻译一直心存疑惑。最早是因为阅读泰戈尔的诗歌,对比冰心、郑振铎、吴岩等人的翻译,发现同一首诗因译者不同居然会有很大的差别,有的翻译甚至寡淡无味,让我非常吃惊。曾经看过一个笑话,说西方人翻译中国诗歌“两只黄鹂鸣翠柳”,译成英文就变成了“两只黄色的小鸟在绿色的柳树枝上吱吱呀呀叫个不停”,当时以为只是笑话,谁知看到翻译成汉语的《果戈理》,也让人惊讶。甚至,连同一个译者李笠在2001年和2011年推出的两个版本,竟然也有很大的差别,这值得我们思考。所以,如果你看到特朗斯特罗姆汉语诗歌感觉平平,那一定是翻译出了问题。由此看来,如果不懂瑞典文极其诗歌源流,想了解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特色和精妙之处,是相当困难的。现将五个译本转发如下,供大家欣赏、批评。
(李之义译,1988)
西服破得象狼群。
脸象大理石。
坐在堆满书信的森林里,那森林仿佛因
嘲笑和失误而叹息。
啊,心象通过敌对的隘口而
飘动的一张纸。
落日偷偷地来临,象狐狸来到大地上,
转瞬间点燃了野草。
宇宙间充满了犄角和蹄子,地上
双座马车象影子一样
在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中间奔驰。
彼得堡与死亡处于同一纬度,
(你看见那倾斜的城堡上的美人吗?)
在那冰冻的居民区周围
穿着大衣的穷汉水母般徘徊
而这里,参加忌斋,他还象昔日一样
被欢快的牲口包围,
不过它们很早以前就已去
树线以上的远方草地。
人类踉跄的桌子。
请看,黑暗怎样焊住了一条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之车离开大地。
(原载《国际诗坛》,1988年第2辑,总第5辑)
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碎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已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陈立红根据《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P10-11校对,李笠译,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3月第1版)
果戈理
(李笠译,2011)
西装破烂成狼群
脸像大理石碎片
坐在嘲笑和过错喧嚣的
信笺的林中
呵,心像一页纸飘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一只狐狸悄悄穿过这土地
迅速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角蹄,天空下
马车如阴影
穿过我父亲灯火通亮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看见斜塔上的美人了吗?)
这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区漂浮
这里,守斋的他像往昔一样被笑声的牲口围住
但牲口已迁到树线的上方
人摇摆的桌子
看,黑暗在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那就登上你的烈焰马车,离开这国家!
夹克破得像狼群
脸像大理石板。
在那轻率而错误地沙沙作响的小树林中
坐在他的信件的圈里,
心像一片纸屑穿过充满敌意的通道
而飘动着。
日落现在像一只狐狸匍匐爬过这个国度,
一瞬间点燃草丛,
空间充满角与蹄,而下面
双座四轮马车像影子一样在我父亲那亮着灯的
院落之间悄悄滑动。
圣彼得堡与湮灭处于同一纬度
(你看见那斜塔上的美人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周围,穿斗篷的穷人
像一朵水母漂浮。
在这里,笼罩在斋戒中,是那些从前被欢笑的畜群包围的人,
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远远带到树行上的草地。
人们摇晃的桌子。
看看外面吧,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
于是乘着你的火焰之车上升吧,离开这个国度!
(转自北岛文章)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转自北岛文章)
北岛的评析:《果戈理》是托马斯的最早期的作品之一,收入他的第一部诗集《诗十七首》(1954年)。果戈理是俄国十九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死魂灵》、喜剧《钦差大臣》等。其生平有几个重要因素与此诗有关,其一,他出生在乌克兰一个地主家庭,在乡下长大。其二,父亲早逝,他离家去彼得堡谋生,结识了普希金等人,彼得堡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城市。其三,他一生贫困,终身未娶,死时年仅四十三岁。临终前,他被一个神父所控制,听其旨意烧掉《死魂灵》第二卷手稿;并在封斋期守斋,极少进食,尽量不睡觉以免做梦。守斋致使他大病而终。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面孔像大理石片。/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走廊。我在教书时,一个美国学生指出,由于外套这个词也有书封套的意思,故此诗是从一本书开始的。我认为有道理。从他的阅读切人点出发,面孔像大理石片(扉页肖像)、坐在书信的树林、心飘动像一张纸变得顺理成章。是的,这首诗正是从阅读果戈理开始的,一种由表及里的阅读。最后一句非常奇特,心飘动像一张纸,即写作;而走廊用的是复数,令人想到迷宫,显然指的是写作中的迷失。
第二段充满了自然意象,是对果戈理在乡下的童年生活的回顾: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使整个画面变得生动,由未被说出的火红的颜色点燃青草,而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显然是点燃的结果,似乎是烟在孩子眼中的幻象,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在这里,马车代表出走的愿望,和结尾处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相呼应。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那披斗篷的穷汉。与第二段的明亮的梦幻基调形成对比,第三段由沉重阴郁的都市意象组成,显然和果戈理在彼得堡的生活有关。仅一句代表了另一个世界的幻象:(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用括号以示和现实的区别。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是妙句,其妙首先妙在结构上,在起承转合上节外生枝,让人警醒;再就是妙在其独特的隐喻效果,把一个城市和毁灭这样的抽象名词用纬度并置,让地理历史及个人命运压缩在一起,使这隐喻变得非常之重。
最后一段把全诗推向高潮: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果戈理临终前守斋,成为注脚。欢笑的牲口作为童年的伙伴,已经永远消失。树线其实是生命之线,而树线以上的远方暗指死亡。人类摇晃的桌子,是典型的托马斯式的警句风格——稳准狠,既突然又合理,像炼丹术一般。我们人类的桌子,难道不是在摇晃吗?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依我看,是这首诗中最妙的一句。如果只是灵魂的银河并没有什么,但黑暗和焊住一下激活了它。那种窒息感(即人类的精神困境),却用如此辉煌的意象照亮,想想看,这个意象太大了,要用什么样的尺子才能衡量它?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如果马车第一次出现指的是离开家乡的话,那这次则代表了死亡与超越。
用一首短诗来概括一个作家的一生,谈何容易?但托马斯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他从阅读开始进入果戈理的生活,从童年到彼得堡直到死亡;不仅涉足作家的一生,也涉及其内在的危机,并由此展示了人类普遍的困境。托马斯写《果戈理》年仅十八岁。大多数诗人是通过时间的磨砺才逐渐成熟的,而托马斯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惊人的成熟。甚至可以说,托马斯的写作不存在进步与否的问题——他一出场就已达到了顶峰,后来的写作只不过是扩展主题乍富音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