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部是有个性的地方。西北风一吹，叶子落了，大平原上的树就瘦了。大雪里再一冻，到雪化了的时候，树就只剩下弯弯曲曲的筋骨，分不清是桃还是李。它们有时候一棵接著一棵，有时候又只有孤零零的一株，立在一马平川黄土地上，静静地，像是从大地的身体里抽象出来的灵魂。它们的枝枝桠桠带著一种升张的印象，托起了西部的辽阔，使西部的天，蓝得更大气；云，白得更简单。在这样的情景里，人实在不能不问：到底什么是生命的终极意义？

西方人讲灵魂。再偏僻的小镇，最大最好的建筑一定是教堂。教堂是一个通道，让个人的灵魂和永恒的上帝沟通。人们必须保证灵魂有一个重要的位置。因为，西方人把肉体和灵魂分开，肉体的强壮不能保证灵魂就一定健康。肉体的享乐也不一定就能提供灵魂的平静。肉体的存在被理解为只是一种偶然，肉体是要毁灭的。在肉体死亡了以后，灵魂可以回到上帝的乐园，与上帝一起永生。寻求永生，害怕毁灭是生命意志的本能，也就是人作为物理存在的本能。人希望安全和被保护著，灵魂的永生是对生命的一种安慰。

西方人并不把他们的肉身等同与他们的“自我”，而让他们的灵魂等同与“自我”。这点很重要。柏拉图把那由“自我”载著的灵魂分为三个部分：理性，嗜欲和动物性本能(<共和篇>)。这样看来，灵魂也不是一份纯粹洁净的精神。听从灵魂的哪一部分是一种选择。而“自我”是这种选择的行为者，也是这种行为后果的道德承当者。因为，灵魂还有一个去处，就是“下地狱”。选择不好，灵魂就不能永生，就要下地狱。“天堂”还是“地狱”，是非分明，不可以脚踏两只船，也不可以等一等再说。“自我”非选其一不可。

谈到选择，就要谈标准。西方人有“上帝”。上帝到底是不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设了上帝就是设了一个至善至美的标准。人靠自己的肌肉或灵魂都不能保护自己。因为，人是不完美的。他们的灵魂中就有动物性的本性。这是人的原罪。在生命走过的路程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即使是灵魂中的理性部分也未必能解释所有不确定的问题。“不确定”是人最害怕的。因为“不确定”就意味著不安全。对“不确定”问题的无知和无奈，让人们看到了上帝的“大”和自我的“小”。於是人们把所有“不确定”的问题，比如说：死后如何？地球毁灭之后如何？宇宙蛋从何而来？等等，交给上帝去管。自己就取了“信仰”。“信仰”可谓一种无奈，好像是自己哄自己。但是，好处是：对上帝的信仰也就是对一个至善至美的标准的信仰。相信了“至善至美”的存在，人在做道德选择的时候，灵魂就有了标准。为什么我们附近小镇的警察因为疏忽放过了两个罪犯。半年后，这两个罪犯在抢银行的时候，杀死了五个人。这个小镇的警察会因为自己半年前的失职而羞愧，然后，自杀谢罪。为什么一个美国老人因为自己扔的烟蒂造成了森林大火，会自动报案，然后开抢自杀。这是因为他们相信“至善至美”的标准，当他们的行为和这个标准出现差距的时候，他们灵魂中的理性部分让他们感到羞愧。这种羞愧的强烈使他们不能安宁。以至自己惩罚自己。他们死于灵魂所感到的强大道德压力。

如果不相信有灵魂和上帝，以上的故事就不会这样发生。

中国的儒文化也讲道德精神。但是不研究灵魂和上帝，也不愿想死后的故事。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每每有学生问“仁”？孔子也只是因人而异，给一些非常实际的定义，比如说“仁者，爱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谈到生命的终极意义，也只是止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样，以儒文化为基础的中国道德体系就变成了一个只研究在现世中如何做人的问题。这样的道德体系是经验性的，实用性的。<四书><五经>就象生活指南一类辞典，人们可以在书里查到为人行事的条条框框。句句也都是至理明言。想当君子贤人，照著条例多多反省，常常实践就行。可要不想当君子问题就麻烦了。“小人喻于利”，不可能知道“有耻且格”。虽然孔子威胁他们：“小人常戚戚”，可小人有了利，又不具备感到羞耻的能力，他们才不“常戚戚”呢。死后的事连孔子都不愿谈，小人还会担心么？你君子对“利”不屑一顾，你就“贫且亦坚”去吧。横竖你拿小人没办法。儒家的道德体系是允许小人存在的道德体系。在这样的道德体系里没有一个绝对的，超人类的终极标准来为人类的是是非非做最终裁决。所以毛病不少。选择当小人，活著可以笑君子寒酸，死后没有地狱来惩罚。当小人没有心里负担。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总是小人得志。小人欺负君子。

没有像上帝那样“至善至美”的标准和追求这个标准灵魂，这个问题孔子和儒家学者其实也是不断在想法子来弥补的。孔子设了“祖宗”来扮演上帝的角色。祖宗已死，不会再犯错误，就设他们为“至善至美”吧。所以，我们做人要对得起祖宗。孔子还设了“师表”来示范人们该如何行为。中国的老师在学生的眼里就像“上帝”一样神圣。他们压力很大，要做两面派。在学生面前要扮演“知天理”的神，回到家里才能释放“人欲”。孟子后来设了“良知”。让人的良知来和“至善至美”的祖宗沟通，来和无所不知的“师表”对话。可是，无论是祖宗还是师表都是人。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祖宗和师表也未必能解决。

所以，中国的道德体系是一个为小人开前门，却堵了君子后门的体系。一旦有一天，连师表之类也开始谈利，贪利，腐化为小人，这个时代的道德希望就完结了。

同样的黄土地，我们中国的树和林没有能够从大地的身体里抽象出灵魂来。我们的肉眼看不清那种至善至美的永恒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