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們是一些醫生。跟他們在一起玩﹐ 有的時候會很乏味。他們在一起就是談癌症。開始我也挺感興趣。 聽着一大堆神秘而可怕的名詞﹐我好樣鑽進了一個四處點着南瓜燈﹐掛着枯髏頭的鬼節後花園。既恐懼﹐又好奇。我的醫生朋友們一個個表情冷靜﹐用討論一只崑虫﹐一條高速公路的態度討論着癌症。後來﹐我不喜歡聽他們討論癌症了。反正都是要死﹐天天想着某一種可怕的死法並不讓人活得快活。所以﹐他們一談癌症﹐我就說﹕我不想聽。我們可以談電影﹐談花草嘛。

我的醫生朋友王健甯依然不放過我。他固執地說﹕“小孩子得血癌是可以治好的。我這個故事你一定得聽完。”這樣我就不得不聽了王健甯講的故事﹕

“我剛從國内回來。我在那裡的腫瘤醫院工作了一年。我每天上班之前都要路過血癌兒科病房。我有時候會走進去看看。那些孩子光着腦袋﹐瞪着眼睛。有的看着天花板﹐有的在看小人書﹐有的在笑﹐有的在撒尿。我每次看到他們都會很心疼。他們不知道到底他們的小身體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不能在和別的小朋友在院子裡瘋跑了。他們還那麼小。小得都無法跟他們講清什麼是死亡。

“當然﹐我知道小孩子的白血病治癒的可能性是很高的。我們有好藥。化療效果也很好。所以﹐有不少兒科病房的小孩子治療一段時間後是可以出院回家的。

“這時候﹐我遇到了這樣一個小病人。他很黑﹐很瘦。他的爸爸也很黑﹐很瘦。他爸爸領著他進來﹐怯生生地問﹕'我家黑寶要住院嗎﹖'說完﹐不知從哪個袖口裡扯出一條黑毛巾﹐在臉上揩了一把。

”黑寶的病歷我是熟悉的。白血病。是有可能治癒的那種。所以我說﹕'最好住院﹐抓緊治療。孩子是有希望的。'

“黑寶爸臉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燦爛的笑容從每條皺紋裡開放出來。他說﹕'好好﹐我們治﹐我們治﹐買鍋買鐵﹐我們也治。'

“這樣黑寶就住進了少兒科病房。黑寶興高采烈地爬上自己的小床。懷裡抱著一隻木頭刻的小狗。小狗被墨汁塗成黑色。黑寶把木頭小狗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他爸爸掏出兩塊發糕﹐放在黑寶床前﹐說﹕'爸回鄉下弄錢﹐換你媽來看你。你事事聽王醫生的話。'

“黑寶爸爸走了。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去病房看黑寶。黑寶抱著小木狗﹐做在床上看其他小病人吃飯。自己的飯放在櫃子上不吃。我說﹕'黑寶﹐吃飯。明天就要治療了。身體得有勁才行。'黑寶用黑豆子一樣的小眼睛看著我﹐說﹕'飯要錢買的。我爸爸沒錢。'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拿起碗往他跟前一放﹐說﹕'吃。'

“那天晚上﹐醫院的院長請我們幾個從美國去的醫生吃飯。院長是我以前的老師﹐口口聲聲說我給他們的醫學院掙了光。要給我接風三次。我們去了市裡最高檔的飯店﹐一個人一頓飯是一千三百元人民幣﹐而這已經是我第三次被拉到這裡來了。飯店一進門是一個旋轉樓梯﹐樓梯上有一大排紅紅綠綠的小姐﹐每一層上都站著一個。卑恭地迎接我們。讓人一進門就有一種上等人的感覺。可我一走進那個飯店﹐就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將近一百二十多美元的一頓飯﹐叫我怎麼吃﹖在美國當醫生也不是這樣揮霍的呀。而且﹐明天天一亮﹐我還得面對黑寶這樣連吃碗醫院飯都不敢的病孩子。在中國當醫生﹐要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呀。走進這樣的餐館而沒有犯罪感的人﹐怕是沒有了良知。

“第二天﹐黑寶的爸爸沒來﹐媽媽也沒來。助理醫生問我治療計劃開始不開始﹖我說﹕'為什麼不開始﹖要非得現在交錢﹐就把這一個月準備請我吃飯的錢都先借來墊上。'第三天﹐黑寶的爸爸﹐媽媽都來了。他們是搭了一個便車到了附近的一個小镇﹐然後﹐從那個小镇走來的。走了一天。黑寶的媽媽怕是沒進過幾次城﹐膽顫心驚地坐在黑寶床邊﹐一句話也不敢講。倒是黑寶硬把一片醫院發的桔子塞到他媽的嘴裡。

“那天晚上﹐我又到病房去了一次﹐黑寶的媽摟著黑寶擠在黑寶的小床上﹐黑寶爸躺在過道的椅子上。我聽見黑寶媽用土話小聲跟黑寶說﹕'黑寶是爸媽的命根子﹐我們把家都買光了也要把你的病治好。黑寶不用擔心錢。錢是爸媽想的事。沒有趯毄o爸媽的命就不值錢了。'黑寶用小手在他媽臉上劃來劃去。

“後來﹐黑寶在醫院裡治了一個療程﹐出院了。因為沒錢再住院了。他們不知在城裡一個什麼地方住著﹐繼續治療。其間﹐黑寶爸又回鄉下兩次﹐變賣東西。到第三個療程治了一半的時候﹐黑寶沒來。黑寶爸來了。他還沒說話就老淚縱橫。我問﹕'黑寶怎麼啦﹐怎麼不來治療呀﹖'黑寶爸說﹕'我這就把娃娃帶回去等死了。家裡什麼可賣的都沒有了。'看著這麼一家善良而無助的農民﹐我真是難過。我把兜裡的幾百塊人民幣都給了他。黑寶爸感恩不盡﹐說﹕'娃娃就想要一只小狗。回去我就給他買一只﹐陪著他一起等死吧。他爸媽無能呀。'

“黑寶走了。這裡的日子還是一樣過。有錢的人像等不到明天一樣把錢化在能夠讓他們顯示地位的場所。有一天﹐我的一個當了市長的老同學請我去給他的孫子看病。那孩子不過是有一些消化不良。一治就好。市長老同學為了感謝我﹐派了五十個警察﹐封閉了一座山﹐陪我在山裡野游了一天。晚上又還領我去看市历史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已经关门，但因为我们来，不仅里面开得灯火通明，而且连外面過年过節点的五个大红灯笼也点上了﹐像是慶祝幸福人生。

“就在那個晚上﹐黑寶死了。他的爸媽和一只小黑狗默默地坐在他的身邊。他們仨一無所有﹐只有愛。不能換來錢的愛。”

王醫生的故事講完了。這是我聽到一個悲慘的故事。它的悲慘就在于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愛”在一個沒有人文精神的社會裡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