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追寻”原型的电影。
“追寻”之所以成为原型,按西方的话说是因为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伊甸园,没了伸手即得的衣食,只好每天汗流浃背地去寻找生活必需品;东方人比较含蓄,把原型化作对太阳的追赶——最后终于被累死在隅谷,手杖也化作桃林——后人夸赞他是寻找光明的英雄而成为精神崇拜的对象。总之,不管是寻食、寻色,或是寻光,都是人生的必需,因而自古于今,化成为文学艺术的原型。
讲寻找的电影也很多。
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犯,莫名其妙地被飞机追杀,也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个妙龄女郎的垂青,于是他要去寻找真相,故事之内,电影在强调了解真相是人类的基本本能。
妻子离家出走,他带着儿子四处寻找,妻子找到了,却不能破镜重圆,故事之内,电影在强调有些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的道理。
人生的另一半需要寻找,于是女主人公奔波在铁路线上,铁路的两端似乎都有她可以找到的结果,故事之内,电影在强调寻找的过程其实也是选择的过程。
身为警察却丢了枪,便去寻枪;故事之内,电影在强调关于利器枪的持有,不仅能给主人公带来荣耀,同时也带来责任。
外出度假想放松一下却被恶男人强奸,奋起反抗又遭到国家代表警察的追杀,寻找摆脱困境的办法最终成了寻找生命的自由,故事之内,电影在强调不自由毋宁死的女性尊严。
等等。
文艺作品或是放大寻找的过程,以无数的困难被化解而使接受者获得审美的愉悦;或是展示寻找的结局与初衷的悖谬,以悲剧的教谕来警醒接受者感受人生的艰难。虽然我始终强调新世纪的电影已经回归娱乐,但“讲好·故事”的最终目标仍在于使文艺作品的接受者得到缪斯的启示,明白人生的某一方面的道理。
这部电影一下讲了两个寻找的故事:山西的一个男人,十六年前花三千元买了麻家幺妹儿作老婆,女人被政府解救带着孩子回了三峡,十五年后,他来这里找自己当年的女人,想把孩子带回去。孩子已南下到更南的南方去打工,他想把原属于自己的女人带走,却需要另花十倍的三万元才能给女人赎身。自己寻找的初衷没有实现,带回山西的却是另一群仍在寻找人生希望的汉子——拆掉那些将被淹没的房子每天只能挣个5、60元,而去那个远离家乡的省份下黑煤窑打工就可以挣到200元——来的时候带着希望,走的时候那份无望中的希望却更加放大,更加渺茫。
另一个故事:仍是山西的一个女人,带着手机上已过时两年的7位电话号码来到这里找自己的丈夫;看来丈夫很成功,夹着鼓鼓的黑色手包,且开着也够档次的汽车奔波忙碌。她辗转找到了他,告诉他的话却是:我已经有别人了……在宜昌等我要一起到上海去……抽个空回来把手续办了吧,然后乘船飘然离去——来的时候似乎根本就没有抱希望,走的时候我们也难说她的希望在哪里。
在这个舞台上的其他人是否寻找到自己的目标或希望呢?
遗憾的是没有,没有,第三个还是没有。就连那个被斌斌老板(第二个故事中女人的丈夫)派去云阳“摆平”某个人可以赚50元钱,临走时喜滋滋地给大家分发大白兔糖的年轻伢子,所寻来的也只是一扇门板、一床花被抬上船头移柩回家去了的结局。
这个舞台上,除去那些芸芸众生的看客被作为背景外,几乎所有人的内心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变态与不满。
开场船上的表演魔术,竟被称为是“教学”,还要对方“尊重知识产权”;
染了两绺黄发的摩托拉客仔,把人送到被水淹的“青石街5号”,遭到骗钱的质问而狠狠地喊道:“又不是我叫它淹的!”
开唐人阁客栈的老何时时在骂人,把1元2的房钱抬高到3元;店里的伙计是“小马哥迷”,点烟都要学小马哥的作派,且说“现在奉节还有什么好人哪”。
麻家幺妹的哥哥也在骂人,三明恭恭敬敬献上两瓶酒,换来的却是一句“我不是你的哥,我不喝你的酒”让人尴尬的话语。
不管是拆迁办,还是机械厂,那里的人都火气很大,总是在为某件事大叫大吵。
房子最终要拆了,胳膊受伤男人的妻子告诉三明:自己可能要到广东去了。三明问她她的丈夫怎么办,她没有好气地说:“总不能两个人都在这里等死嘛!”
与三明对坐的刘关张三人,也是闷头不语,似有无数的苦楚不知怎样发泄。
虽然在女人离开的船上,电视屏幕在介绍三峡工程的历史、壮观的景象、世界的瞩目,但在银幕上三峡库区的生活却显得那么地灰暗、晦涩、无奈。诚如鲁迅所说,建设总是痛苦和麻烦的事,不想文人想象得那么有趣,中国史无前例的三峡工程也会给库区人民带来种种难舍、留念以及暂时性的生活巨变,然而一个电影文本就是一个世界,且当我们还没有别的电影文本能够更公正更客观表现三峡工程全貌的时候,这部电影的传播放大作用必然会造成某种认识上的导向。我们今天已经不再苛求电影艺术家不得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思考,但这部影片的主题明显与中国社会甚或国际世界对三峡工程的主体认识相悖——三峡不仅将库区人们的生活弄得很糟,甚至波及到了遥远的山西或是广东、辽宁(影片中人民币的夔门图案与壶口图案的比照,不能不使人产生一些异样的遐想);不仅库区的百姓不知道自己明天的“食”在哪里,甚至水库建设的繁忙已经咄咄逼人地威胁着人间的“色”——本片导向作用的迷失,就在于把食与色,这两个中国人自古就非常明确的最基本需求导向了破灭,而破灭的原因又或明或暗地指向了远远的大坝和反复出现的三期水位标志。一部以“寻找”为叙事原型的影片,如果还能把情节集中在“寻找”过程的表述上,那对观众还会有相当的认识与激励作用;但在这个故事中,不管是情节中的主要寻找者或是成为背景的次要寻找者,找来找去,人人都不能向观众提交令人信服的答案,这也就是观众看过本片以后,不得不在摇头之后转身远去。
这就是本片题目所问:在三峡这个舞台上,好人在哪里?
文艺为人民,就要求电影要为观众。为观众,不是只是自言自语式地向观众展示自己眼里的世界,而是要尊重观众的愿望,向观众展示他们极想了解的,却又带有编导自己独特视角或眼力的世界,类如研习写作者常说的“人人心中皆有,个个笔下全无”,这样的电影才是真正为大众的,那怕搞笑到像《疯狂的石头》。《石头》在票房上成功的原因,也出于此——电影的故事是麻辣重庆,却又是标有宁浩独特标记的麻辣重庆,而不是仅想表达宁浩心中独有块垒的麻辣重庆。
有一则报道说,导演在欧洲推介他的上一部电影《世界》时就已开始构思《三峡好人》,文章还用很大篇幅介绍道这部影片将采用“平行叙事”:导演一边构思一边讲述,同时让场记把这个构思一句一句记下来:一个男人,怎样来到三峡找他的妻子;又一个女人,怎样来到三峡找她的丈夫。看过报道,我饶有兴致地等待看《三峡好人》在结构故事上将会有些什么突破和创新,等到今天,应该说我失望了。《三峡好人》文本的主体结构不是线索的平行,应该算是故事的平行:男人与女人寻找的故事各不相干,其间没有任何情节或线索的纠结。处理得好,有可能开创一种新型结构,如当年《法国中尉的女人》、《广岛之恋》和《薇洛尼卡的双重生活》那样引起世界影坛的轰动。然而《三峡好人》说平行不是平行,说三段式不是三段式,把三明找妻子的故事掐在两端,妻子找郭斌的故事压在中间,用硬切来强行转场,连线索层面的平行叙事都不会把握,可见导演章法能力多么孱弱!虽然影片中出现了超现实的导弹发射架莫名其妙的升空、刘关张三人的无语枯坐,以及结束处一个走高空钢索艺人的淡淡远景,但其效果也只是给画面增加了几个噱头,在现实主义风格的文本上极不相称地增添几丝后现代式的点缀,看到这里,不禁让人感慨一个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是不是在市场和那几个大导演的打压下,变得有点走火入魔了?
写到这里,又联想到前不久影坛上的那场骂战,我倒想骂战的一方光扣大帽子也没用,还是要认真看看电影的水平吧——如果那位主席确实没有投资入股的话,我只能猜想,要不就是去年参加那个著名电影节的影片整体水平都不行,要不就是那个电影节的当值评委突然集体弱智,个个都没了水准?但是,拜托读者:我的话千万不要往那边传啊,若传过去那后果可能会相当相当地严重,因为我和大导演打不起官司啊。但转念一想,知道幸好中国的导演们是都不看电影评论文章的,人家没时间看也没心思看,我们的评论不过是自弹自唱,写完了也就浪费浪费读者的时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