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注]2005年10月，在当了一年半住院病人之后，我们终于出院了，先回姥姥家住了一段儿，一个月后回自己家。有一位编辑朋友约写《回家》，我和子尤都有话说，也出于好玩儿，俩个人商议分头写这篇命题作文，看看各自怎么表达。现将旧文放上。先发我的一篇。之所以这个顺序，是随后有故事要讲。

回家

柳红

2005年11月4日，我带儿子回家了。此前，虽然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可是，回家，只能是我们魂牵梦萦的想望。

世上，回不了家或不回家的人有千万种情形，有的长路迢迢山河阻隔，有的不顾家不恋家；有的失魂落魄,不归;有的忙事业,无暇。然而，我们，是另外一种，是惟一无法翻越的阻隔——生死之限。

我们做了一年半住院病人。

那是在2004年3月的一天，13岁的儿子在学校上课时突发呼吸窘迫，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在他的胸腔里发现一个巨大肿瘤，一个恶性肿瘤。从此，我们辗转五家医院，经历化疗、手术、再化疗、化疗后遗症，一环扣一环，有胜利有失败，险象环生。病房外的法国梧桐从干枯到遮天绿伞再到风吹叶落。经历了两个春夏，过了两个生日。

儿子发病的第一个夜晚，住在附近一家医院的急诊室。我们决定第二天去肿瘤医院。我对他说：“妈妈现在要回家为明天做准备。”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儿子望着我。

“明天早上你还没醒，妈妈就来了”。

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回家了，儿子却回不来了。

平时早起，给儿子准备早饭，目送他出门上学，开始工作。一天中，我最盼望的时刻就是傍晚的门铃响，那是儿子放学回来了。我飞跑过去欢快地通过对讲机先和他打招呼，然后，开开门等着他上楼。有时，我在家门口的空地上跳着等，趁机锻炼，他一边上楼，一边从楼梯拐脖中间探头看着我笑。一上一下，一呼一应。进门，我帮他把沉重的书包一卸，欢声笑语扑面而来。

而没有儿子的家空空荡荡。

在医院住下了，我有时回家休整、取东西。他嘱咐我给家里的花树浇水，每一次都说：妈妈，你早点儿回来。

家里没有人，可是，花照开，叶照绿，她像是我们的一个精神寄托，我们把希望放在那里，把前程放在那里，她成了我们的精神家园。

而病房是我们实在的家。2004年4月3日，开始化疗，我们申请到一个单人房间，第一天夜里，我捧着儿子24小时给药的手，心里充满了希望。经过前九天九夜的奔跑求证，我们终于走上了治疗的道路。在这里，我们要接受术前三个疗程，也就是三个21天的化疗。我一天洗无数次手，以免从外面带进来细菌危害他。夜晚，在他的床旁支一个躺椅，手可以摸到他。但是，我有时候会在睡不着或者早醒的清晨，俯身到儿子床上，拥抱他，把头贴在他背上，听他匀称的呼吸，体会他身体的脉动，那是何等幸福的时刻，简直是山呼海啸！无限生的欲望。想起当年钱钟书先生病了，杨绛先生搭个行军床在病房里住，护士看她年纪大，劝她回家，她说，默存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当时为之感动。现在我理解，儿子在的地方当然是我家。家是什么？家不是房子，不是物件，是亲人在的地方。

看见我家所在的园中粉红的桃花开了一园子，我拍下来，带到医院，给儿子家的气息。在那个多雷雨的春天，我陪伴儿子承受身体的折腾，翻江倒海的吐，难以坐立，一床一地的头发，每天掉一斤体重，肿瘤标记物趋于正常……，惊恐与惊喜齐飞。

家还是那样冷清。看着子尤的电影收藏，我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回到这个家里来，我一定和他看每一部电影。以前，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要和他一起看电影常常出于歉意，而他欣喜地竟然找也找不出看哪一部最好。我说，只要是没看过的就行。他不，他一定要找最让我喜欢的，看得最值的电影。人啊！永远是失去了才知宝贵。拥有时却不够珍惜。如果能够从来，如果儿子可以回家。

三个疗程的化疗挺下来了，短暂的休息之后就要做手术了。儿子想家的厉害，他强烈要求回家。

终于，我们一起回家了。家里又恢复了生气。探望的同学围着儿子听他念在病房里写的情景喜剧《我爱我班》，笑翻了。

我多么眷恋儿子在家的日子。然而，心里又惦念着手术。儿子胸腔的肿瘤把血管都包住了，主动脉、上腔静脉，咨询中多次听到可能下不了手术台的警告。而化疗后，肿瘤不仅没有缩小，反而从右胸长到了左胸，加大了手术难度。第十天的早上，我接到医院电话：“请子尤今天来医院办住院手续。”放下电话，我哭了。一整天我都在悄悄地哭。要手术好像是要上刑场，我怕儿子这一去回不来。我舍不得他走，以我的方式留他多呆一会儿。

上午，看电影《怪物史莱克2》，中午大吃一顿，午睡，终于到了不得不走的时间，我含着眼泪拿上住院的行李和儿子赶在医院下班前去办住院手续。

手术前后的惊险和曲折不必说，手术成功了，接下来再要接受化疗。儿子又可以回家短暂休息了。

我们满怀胜利的喜悦，迎接新生活。想到儿子以后不再上学了，我把他屋子里的床撤掉，改造成一个纯粹的书房。我展示给他看，等你最后一个疗程化疗结束后，回到家里，这儿，就是你以后读书的地方。此外，我还装修了厨房，那是想，将来他一天三顿饭都在家里吃，我要认真做。

没想到，最后一个疗程的化疗虽然结束了，可是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受到的损害却难以恢复，为此，我们又住了一年零二个月的院。

回家的路啊，真长。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如今，我们回家养病了。上午，他在阳台上晒太阳读写，我在临近阳台的书房工作；中午，边吃饭边看《铿铿三人行》和《快乐驿站》，晚上总有一部电影。他转着轮椅在书柜前挑书，一摞摞地往下抱，手不释卷，笑口常开。家里又响起了音乐，又有了温暖，又满实起来，花叶盎然，朋友们聚会来了，充满了无穷的欢笑。

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心里感到幸福。

写于200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