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为《癌症康复》杂志写专栏文章，这是新一期的内容。


是血液也是学业 会痛哭不会痛苦
――记最后一次化疗和血小板下降


2004年7月，手术后我们回家呆了一段时间，其间我又去过301医院拆第二次缝的线，胸口的胶布贴了好久。

然后就选定肿瘤医院做第四次化疗了，化疗给药只有五天，回家在望，我们都期待着西医措施结束后的美好生活，妈妈还专门把厨房装修了，书房布置了，一派新生活景象。

化疗前一天我先和妈妈去万圣书店买了许多书，用来度过化疗之恶心。我当时记了简单的日记：

8月16日，星期一，开始化疗，由上午11点45打点滴到晚上11点30。其间看完《挪威的森林》，晚9：30吐一次。
8月18日，星期三，8：40开打，吐了4次，疼得实在受不了，拔了，我表现得很没出息，哭了。
8月19日，星期四，上午9点“开打”，晚7：00结束。吐4次，血小板掉到6万。
8月20日，星期五，体重59kg，9：00“开打”到晚上7：30，晚上突然痒到发疯，打了一针抗过敏针。我说今天不洗澡誓不为人，也没洗。化疗终于结束！套用托尔斯泰的那半句话，可以说：化疗的家庭都是相同的。
8月21日，星期六。吐了4次，打点滴一上午，在电脑上看《我爱我家》。
8月22日，星期日。打点滴一上午，一切如常，看《未来水世界》。

因为是肿瘤医院，对于做化疗极其娴熟，再配上中药，情况比前三个疗程好多了。所以也就不用担心没力气去楼道上厕所了。

新的一周到了。周一早上测血，下午很晚才看到结果，血小板已经掉到1万5了，白血球1600，血色素7克。我听到这个消息就吐了，十万火急，开消毒灯，抽血，忙乱一团。直到夜里才输上血小板。此后，每天或隔天都要输两袋血小板，打白介素11升血小板。想想后怕，那天上午我去二楼做B超，还用鞋底在光滑的地板上玩溜滑，要是摔了可就惨了。


即使这样输血，血小板依然不长光掉。本来期待可以快乐地回家，现在也化成泡影。重新布置好的书房与装修一新的厨房现在也得再等等它们的主人了。
化疗让我刚长出一点儿的头发又掉了，而且是一块一块儿跟狗啃得似的，干脆妈妈又给我剃秃了。这一次秃头在其后的三个月里都没有长出新头发，可见化疗药威力之大。我跟妈妈说：“以后再长出头发，干脆就留长吧，把在学校里干不成的事情全干了。”

管我的一个实习护士，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的辨梢衣领变换着活泼鲜艳的装饰，让这个略显古板的病房有了些朝气。因为老是关注她，全科的护士都知道了，有时逗逗我，甚至于让她多来陪我，搞得她都不好意思理我了。其实，跟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有一天我让她临下班时到病房来。脱下护士服的她自然更会打扮，浑身是时尚。我和她一起照了像。她告诉我，明天她就要转到别的科了。差一点，我就找不着她了。真是幸运！在我日夜受着煎熬的情况下。

虽然每天为血小板的岌岌可危担心，但我依然疯狂写作，我曾写：“我的右胸长了个肿瘤，那是上帝送给我最美好的礼物，它在我身上呆了10多年，一直很安分。2004年3月24日，它终于发出了一语清脆的啼声，硬是将我从学校里拉了出来，在医院呆了五个多月，不能回去，而且，或许还要在外面多呆一阵子。

于是，我难得的拥有了在校门外的时光，我可以自由的思考，因为天花板实在是灵感制造机，古往今来，多少浪漫的故事都是诗人们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写出的。我还可以自由地写作，认识了许多平时没时间认识的朋友。”

什么地方就有什么地方独有的“文化”，病房就拥有病房文化。每天看周围的病友，就是在看一个别样的小世界。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也不是被瞒着，而是我注意力不在这儿，反应慢，没太搞明白。比如妈妈做这方面的思考，写了《癌，让我们说出来》，我每天都唱：“癌，让我们说出来！来，让我们说出癌！”也没想妈妈为什么写癌。我周围的病友很多被亲人瞒着病情，比如我旁边床的老人就一直跟人说：“我是肝囊肿！他们都是癌症”

后来我被转到一个六人住的大房间，就更有意思了，每一个床的病人，与他的家庭都是故事。我左手边，住着一个新疆胖老头儿，整天乐呵呵，跟没病一样，天天到外面小饭馆吃饭，打完化疗一天都不呆就回家，医生劝也劝不住。有一次医院里面搞了一个关于癌症病人的问卷调查，问到想没想轻生，我说：“怎么想那个？”问到旁边新疆老头，他说：“想过。”我们都笑着问他：“你都想过呀？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

我右手边目不识丁的东北老汉老满，家人没告诉他病情，他一直说：“他们都是癌症，我是肺结核！”人家跟他说：“你要是肺结核就不能住这儿了。得住在传染病院”。他是从日本来的，因为妻子是留在东北的日本孤儿，后来落实政策，就一起去日本定居了。生病了，在日本治不起，回国来。他发烧一个多月退不下去，可能不治，便回东北老家了。真是叶落归根啊！我很想念他们。

那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的呢？那已经又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妈妈和朋友讨论癌症问题之后，我突然问妈妈：“我的是癌症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那样我就可以跟人显摆去了！”妈妈说：“是啊，你显摆什么啊，别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我并没有为得癌症而恐怖无比，或仰天长叹，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吧！其实，光化疗手术也够让很多人闻风丧胆的了。但我从一开始，就将自己要走的路，当成一次有意义的，获益非浅的旅程，每一次经历，每一个伤痛，都是在我生命里加上美丽的一道彩虹。痛苦又怎么样？就不治了？还是要治，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由此我也看到了人们对于癌症的态度。癌症，依旧是恐怖的不能提的字眼。人们尽量避开它，将它划分到另一个世界，但这样的结果是对于它和癌症病人世界的陌生。癌症病友们在进行的事情，他们的精彩和拼搏，是外人难以理解的。真的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啊！

有时我看到有的癌症病人好像有一种负罪感，似乎是对不起大家一样，避免说癌症，只说：“得了这个病。”什么病呢？那个不可说的，可怕的病。跟说进了监狱似的。有人也会感叹：“为什么是我！我哪儿做错了？”癌症，似乎本身就代表一些事情。前几天我就笑着跟妈妈说：“我生活方式那么健康，也没别人用电脑多，为什么得癌症了？是不是我想事太多了？”妈妈说：“你这就是‘疾病的隐喻’了。”是呀，人类对于病尚知之甚少，其原因曲折微妙得找也找不到头，说它就是因为什么，未免也太简单了。那只是一个天知道的事儿。什么状态的人，即使生活特健康，心情特开朗的也会生病，干么要把那些阴暗的理由栽在病人的头上，那样，如何能使他振奋精神呢。病了，就积极治疗，力所能及地建立良好的生活方式，修身养性就好。

想起一个趣事，前几天坐着轮椅被推出门，迎面来了两个的姥爷的朋友，两个老人看着我，问病情，我回答了一下，他们惊呼：“脑子还挺清楚的吗！”
好，让叙述回到化疗后的血小板降低。那时我们对于血小板降低的顽固还没有多少概念，以为它过一阵儿就回升了，所以我们在不输血的时候就回家住，发现很低，再赶紧跑到医院输血。有一次扎完指血后，护士让我用棉花摁住出血口，我没注意，血流的满手都是。医生请来外院的血液科大夫会诊，被建议做骨穿，吃激素。妈妈不同意骨穿，激素只得吃上了。好像所有的系统都乱套了，吃不下饭，又开始吐。

记得当时看身边的病人去做骨穿而自己不用做，心里非常高兴，谁知现在轮到我了。所有跟我的病沾边的措施全用了，一样都没逃过，为什么？因为我把最坏的情况都赶上了。那是9月30日，第二天就放十一长假。做完骨穿，我一瘸一拐躺倒在床上。轻薄凄凉雨在窗外下着，白墙白床映满了眼，秋风秋雨的冷我是深刻记住了。我们要回姥姥家。出了医院，我被吹得一步三摇，走一步吹退三步，好不容易打了车，恶心欲绝。回到家，倒在床上，纳兰词《潇湘雨》里有一句：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何萧条，无端又听……

那时每天都测血，是我坚持的。就近，十一，我们去姥姥家门口的协和西院测血，风大得睁不开眼，动不了身，从胃一直往上到喉咙，哪儿都不舒服。300米的路，我楞是走不动，妈妈只好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医院里，听见旁边一个人在不断呕吐，让我觉得他一个人吐太单调，颇有跃跃欲试，陪他一起来的想法。结果出了医院门，我就倒在树旁一阵猛吐，那风刮得更起劲，带着我的泪水不知吹向何处。 难受之余，我还拼了一首“词”：树旁一阵猛吐，泪水吹向何处？短短几百米路，半点力气全无。

骨穿报告出来了，说我是MDS，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妈妈拿着报告单去看儿童医院血液科专家，被告之，白血病前期，他这血小板永远上不来了。10月12日肿瘤医院再次安排了会诊，有肿瘤方面和血液方面的专家，最后商量着把我转到西苑医院血液科。

看来，血液真的成了我的学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