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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中穿行(三)

(2009-01-09 15: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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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秋浦歌

 

 

  我被想像带到秋浦的秋天。岭色千重万重的雨,天地都变得晦暗、潮湿,有

断弦的声,感伤之歌,如同发自潇湘。

  李白来到这里以后,奇异地看到了漫天火星。在山峰的谷底,在沙滩之上,

通红的面庞,流汗的战斗。诗人呆在黑夜的细雨中。他的一生是惊叹。今天,面

对红润、害羞的面庞,他惊叹自己突然生出的白发。

  秋浦千重万重的雨,是幽深的,又有着宽阔的前台。诗人到秋浦来,可以带

来原始的幻想,安置一切梦,江河和峡谷的梦,白雾的梦,白雾中一点光明,飞

流直下的梦,回忆的月光下,小蝴蝶的梦,小蝴蝶飞进山谷,雨中黑暗的,可以

润滑的花朵与翅膀,颤微地站在斜面,很难不担心滑倒。

  诗人从来不是小蝴蝶。如果想到了,只是因为用庄周的典。但诗人在这湿润

的天气飞来,打算合翅安心居住,因翅上有了牢房铁的锈气。他是在晚上去看了

照红天地的炉火,暗中倾听震动寒川的号子之歌,同时灵魂的深处慢慢浸淫了忧

伤,适合细雨。大鹏也需要细雨的抚慰,要躲避猎人。猎人会不会找到这里?

  在秋浦,似乎有重重的楼阁,实质上不过是重重的松巅。有一片松的海,在

海中听到风声,仿佛青年时对着蜀僧濬聆听的琴声,一种声音唤起众声喧哗。

  仍可听见长安的雨声: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阶前,阴云发胀,再也容纳不住更

多的水分。雨滴穿越层云、树巅,垂垂地连珠地击打到芭蕉叶上,这是幸福长夜

后真正难眠的长夜,长安在发胀、腐烂,发出霉味,芭蕉叶幻想甩掉雨滴,霎时

为天空疯狂!席子下转动着蝼蛄,仿佛不寻常的纺锤的转动,给诗人的世界提供

另类节奏,同《击壤》的调子一样悠远,意味着一年虚度,岁暮降临,泥土和搬

运、洞穴--可疑的、黄土的气味。诗人如何能忍受可疑的气味! 再也没有月亮

敲金戛玉的回响,这回响只有诗人听见;他常常疑惑,为什么别人就听不见,那

么这是不是真的。这样一沉思,刚才的沉醉转为怀疑,怀疑:皎洁如白玉盘的月

亮、坚强纯洁、敲金戛玉的月亮,已经沦为牺牲。这是一个疑团滚动在心土。

  最初的月是峨嵋月。峨嵋山很高,学道的岩穴远离盆地。从洞口望去,峨嵋

月很圆,超脱了凹地的雾霭,也许可以很鲜明地看见仙人的世界。 仙人在哪里?

现在还不明。也许明天,眼光更清明,一切触手可及?

  可是还有长安古意在召唤他。他注定要经历离别、在旅行 中获得美誉,似

乎眼前的隐居,也是奔向长安的一部分。这一点他还真有点像精打细算的投机者

呢,但也像一步一个脚印的朝圣者。

  雨夜,月亮还存在,只是整个城市孤独黑暗。从玉真公主别馆蕉叶的滴雨声

里,能想见宇宙间,白发长了三千丈。疑难的秋浦,来自长安的雨,同黄鹤楼的

送别,有何关联?诗人这样快到了穷途暮年。可是没有一位年少的诗人来送他,

没有长干行的往事。因此没有真正的诗产生,只有白发三千丈的忧愁,染上秋霜

的庞大的明镜。内心深处永难磨灭的愧疚。 也许,本来就不该离开那生长马铃

薯的田地,为核桃树的土坡荫蔽;坡脚下有溪,明亮、柔嫩的脚吊进溪水,他的两个表妹

的,像稍微短了;还有小桃叶的旅行,在最初两块小青石构成的罅隙间就搁浅了。

焦灼使生命重要。那时侯,诗人继续了小核桃叶的旅行。核桃叶下的阴凉是暂时

的,灿烂的溪水,远方看来永恒,名声和小表妹一样纯洁无瑕,淡色的格子衣衫、

枯淡的闺房里心疼的片断记忆的可贵,一个失去又意外地想起的名字一样亲。在

山崖间阴障的腰际,险路上有过多少次行走,也可以说在想像中,多少次向路旁

注视,短暂的时刻,流连忘返!

  斗鸡的遭遇之后,诗人悲愁地想到,他离那个答案近了一步,却又更糟心。是谁在他心中安置了这个难题,谁使他陷入问题?要抽刀断水。对疑难的存在之流要一挥而断,不可迟疑。就让洪流奔腾从天上来。最突出的太行之巅,最没有疑问的高处也覆上深深疑问的积雪,让求索的道路都凝结坚冰,类似羊肠坂。如此一番之后,人生之谜也许可以不经意间一挥而弃,开辟灿烂的未来!

  未来是逃亡的秋浦。

  几株短小的松树,倒在月光下。除此之外是土和岩石,月光使平凡的物体变

得凛冽,切断了逃亡的道路,直到把走夜路的人都送上山峰的刀口。 李白夜深

了才到达这里。那以前他一觉醒来,头脑中依稀还有痛苦的梦境,发觉自己面对

整条大江,却只有一个洞--权充想像的出口。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 每天早上,冬日无力的太阳固定

地照进那一方铁栏,并且随着日子推移,囚徒也在地上挪动,呆在一小块阳光里。

今天它出现在正上方那一栏里,比起最开始,已经走过三根铁栏,这说明李白到

浔阳狱已经很有一段日子了。每天晚上,是清冷的铁,和远去的江流的梦境。你

要随大江远去,还是在这石头和铁的空间中直到死?不,铁就在他的身体上,一

种冰冷的感觉,铁对他就像部族符咒之于印第安人,是最后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

它约束着他回忆起自己叫李白,是那个从永王璘叛军中脱逃的罪犯。至于江水,

到底有没有呢?是个谜。似乎它就在外边,拍打石头牢壁,想要带走囚徒李白。

但这时节的江水应该难以流动,说不定结冰了。

  交战的那个晚上,北军每人打起了两只火把,火光熊熊照亮了江面,永王怀

疑江水突然封冻,北军在踏冰渡江了,他带头逃跑,结果乱军溃散,李白也慌忙

逃命。“我一边跑,一边想:这不过是虚幻的,就像冰是虚幻的,那些虚幻的火

把,永远不能追上李白,凑着他的脸照着说:看哪,这个罪人。它们不可能将李

白照出一张罪恶的脸。除非火光本身中含有罪恶,但这是无人敢明言的。李白比

吹拂火焰的风跑得更快,能攀上比星星更高的地方,一种透明醇冽的液体将洗涤

一切,包括衰老和罪恶。但我最终没有逃脱那些火把。我逃到了彭泽县,一个和

陶渊明有关的地方,就走投无路,因为在十二月的寒夜里,我被冰冻住了。”

李白僵缩在一片芦苇丛里,看着火把远远而来,探头吞噬黑夜,忽然问答:“有

没有?”“有。”“在哪儿?”从不远的草丛里,忽然蹿出一个悲哀的声音,可

是这声音就像戴了镣铐,只窜出一尺,就在众多的扑击下死去了。李白知道这个

声音,属于一个姓李的副将,昨天还在一起喝过酒,并且他也能做两句诗。他比

李白更先伏在这片草丛里,因为伏得太久,已经包裹着一团冰凌,和李白一样,

他没有火来暖身子。火把!这时李白忽然热切的盼望它们了,那些火把似乎就要

离去,他喊了一声,自以为很响亮,其实很微弱,但这已经够了。

  宋若思、崔涣他们走的时候,在县门外摆酒,车仗已经出发,一些士兵带着

铁甲,轻微的“唰”“唰”走过,这些士兵不是来抓李白的,他们跟着宋若思去

北方,安庆绪还呆在洛阳不肯挪窝。李白现在也不再是囚徒,他和恩人宋若思一

起喝酒。宋若思举起一杯酒想喝,又放下,说:“老李,跟我一块走吧,去北边,

还可以戴罪立功啊!我一走,可就没人能保你的安全了!”李白自己面前的酒没

喝干,又去拿酒,一伸手,碰倒了自己的杯子,这也许是因为他刚从牢里出来,

手腕还有镣铐的瘀伤,不太灵活。“戴罪立功”这个词,也随着酒流干了。

  “你走吧,李白老了。比起上远方去打仗,我更善于在后方等待,怀着初恋

的洁净心情。我像包着红头巾的姑娘,在大雪纷飞中走上河岸,又仿佛是漫天梨

花飘舞的季节,我的手里只有一桶水,心中却仍有无穷怀念的歌。我会是最好的

等待者,在黑夜里等待,当悲伤在大街上像黑色的蚂蚁横行,当一瓶墨水渐渐凝

结成冰,当别的人已经忘记了等待,甚至忘了他们等待的那个名字,我纯净如昔,

因为和他们不一样,我善于苦苦等待。”

  但李白在浔阳等到的是抓捕的消息。

  夜深了李白才到达这里。起初,白昼的光芒完全消失以后,逃亡中的他觉得

平安了,想随便就找个地方就躺下来,美美的睡着,在黑暗的庇护中,随便哪个

地方都是故乡,哪个旮旯都是藏身的地洞。不料刚刚出城,月亮就出来了,它从

县衙大屋子威严的阴影里跳出来,在它的追踪下,李白一口气狂奔到宿松县的原

野,月光却不仅赶上了他,而且渐渐越过他的头顶,悬在道路前方,一寸寸切断

了道路。这不是李白熟悉的圆月,这是一把弯刀,每一条月光是一片刀刃,埋在

前方的道路上,李白的脚踩上去,感到钻心的疼痛,他走不动了,挣扎到一棵小

松树下面,暂时避开月光。难道他还有力气再逃下去,有力量翻过那山峰的刀刃?

李白像一条昆虫抬头,看到远方山坳透出一线灯光。那线灯光没有捅破一层纸,

它在世界后面闪烁,李白抬起伤痛的腿脚,走向这个世界。他好像是一辆盐车在

翻越山坡。在太行山,李白看到过一辆这样的盐车翻越羊肠坂,车轮和车辙在冻

土上擦出深痕,深深碾进了无情冻土的胸膛,从伤口里产生了一种回响深远的声

响,就是他后来吟咏的《行路难》的调子。李白在沙坡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印,

最终翻越了那道坡, 来到灯光前,逃犯与安宁的家庭世界只相隔一层纸。但是

难以捅破。

  对于离开了家乡,穿过玉米林,顺一条内陆的河流走去的人,灯光始终是平

安。它从油纸伞的深处透出,一种女性的微红光辉,它覆盖在小商贩的箱笼底下,

类似灯芯草蕊里的小小蓝色火苗。隔着河流,想到我们都是玉米人,一个举子会

因此澿然泪下。对于前不久从武功县出发,去羌村探望妻子的杜甫,灯光是传达

给邻人的信号,也是相互确认的必要。在深刻的夜里,又一次点亮了灯,老杜和

妻子爬起来面对面,剔除了语言、亲吻和小河的流水声,一切的感觉,仅凭光,

再一次相互确认。微弱的火是不是还在你的眼底闪烁,干瘦的肌肉深处,灵魂是

否依旧是绿色。

  李白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是不是还坐在这样一处灯光下?当初在南陵相

遇的时候,李白就知道她是清冷世界中的族类,葆有一棵灯草的灵魂。李白已经

远远离开了内陆的玉米林和河流。也许,今夜她正在这盏灯下,等待和他相互确

认,经过了一场战乱,需要再次确认一个囚徒、一个爱人、父亲和离弃者,她用

一层纸的世界来庇护和责备他?她决不是原地不动的,不是树林后面的一片湖泊,倒像是他游走道路中的一个个里程碑,忠实地蹲在路旁,有所期待又清静无为。他以为已远远将她抛在身后,没想自己常常在走回头路。但是他能认出她来吗?

  就在灯光的世界相隔的这层纸外面,李白倒下了。 醒来时,面对的是一张

老妇面庞。这张脸由于关切地凑得很近,显得很大很突兀,阡陌纵横,金红色的

悬崖上,泪和汗冲积出多年的壕沟,在一些褶皱处还停留着泥土。公元一九八八

年八月,一个叫罗中立的人走进山西的一个同样叫五松山的小村落,一个老人为

他端出一碗水。这碗水里倒映的面庞震慑了罗中立,高原仅剩的一碗水。这碗水

现在就在李白唇边,这张脸庞露出了笑容,说: “走路走昏了。”

  李白看着她,恍惚中惊讶:妻子忽然变得这么老了,似乎是一位老母亲。

“我隔壁的春水,是她帮忙,我一个人哪里把你弄得到床上。”她把水碗放在李

白头边,就转身坐到油灯光下,系上纺线的腰带。织布机熟悉的簌簌声在屋里响

起。李白明白这是一位大娘的屋子,他睡的也许是她儿子的床,儿子也许和他一

样出门远行了。

  李白看看老妇端端正正的后背,四周的水缸、锅灶、农具、几个木墩。这里

有一种土和木头的天然统治,没有油漆、铜锈和香粉味,铁的气味也减少到必需,

两三把锄头和一把菜刀都染上土或猪草的气味。所有的东西和平而简单。只有李

白不一样,也许,李白的到来会伤害这一切,“我不仅是个路人,甚至也不止是

个囚犯。我眼中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已经不再是当时走出内陆的那个儿子。我见

过了长安城门点房子那么大的一缸油的长明灯,凝望过大明宫的雕栏画栋,还有宫门前那个形制奇特、暗伏

机关的铜匦。我还带着太多的文字。在这个乱世上,这里和平的一切可能也只是

一张薄纸,一捅就破。” “母亲!”五十岁的游子李白呼唤。“我还是离开

吧!”他下床开门,母亲拦住了他。 “你坐下!你有什么害处?我哪点也看不

出像个罪犯。如果说你是,那么就是这个世道倒过来了。你不过和我那出远门的

儿子一样,是个不思家的游子罢了。” 她轻微的责备无法违抗。李白坐到木墩

子上,母亲摇摇摆摆走向锅台,端来一大盘子饭。李白认不出碗里是什么,似乎

是小米之类,入口的味道却更粗,也更香甜。母亲说:“认不得吧?这是雕胡饭,

是高梁和小米合煮的,是种田人才吃的饭!”李白大口大口吞咽,有棱有角的小

米擦下喉腔,感觉非常实在,一粒粒都记得清楚,和几十年里吃惯了的鱼肉可太

不一样了! 忽然听到“笃”“笃”的声音,混合在母亲的织布声里,母亲似乎

不经意地解释:“这是隔壁春水在舂米,她只有一个弟弟,日子也过的难啊!”

  母亲不知何时吹灭了油灯,高高打开窗户,原来月亮已经很高,雪一样撒进

屋内,李白手里的雕胡饭变成了雪白。李白抬头,看到月亮在对他微笑,哦,它

不再是追捕他的那个月亮了,又变成了小时候玉兔和嫦娥姑娘居住的月亮,灵魂得到

安宁,李白不用再奔逃了。他该多么感谢这里!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她絮

絮的说:“吃吧,吃吧,其实这饭也不是我老婆子一个人弄得出来的,春水帮我

舂的米。”

  春水还在舂米,她瘦弱的臂膀也许太累了,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似乎是在

给母亲的纺线声提供节奏。李白珍重地咽下了最后一颗雪白的、透明的饭粒,他

感到,自己从没有这样贴近母亲和姊妹,长期以来身体中积累的混浊部位,在渐

渐变得透明。

 

  

 

 

游子吟

 

  下第那年的整个夏天,王维和其他许多失意士子一样,呆在长安城没走。

  每到夏天,长安靠近曲江一带的中档旅舍和一些寺院里,都住满了士子,他

们经常凑成一堆喝酒聊天,寻花问柳,偶尔也拿出诗赋卷子翻翻,给家人的信中

就说自己在“温卷”。王维结识了一帮朋友,特别要好的有綦毋潜、储光羲这些

人,过得倒也安闲愉快。

  但等到天气渐凉,人也渐渐散场,各自寻找门路结交阔人,等待明年推荐。

性格本来内向的王维,走动了一阵子没多大效果,也就静下来。静中对于物象的

变化,感受很清晰。纺织娘在旅店灶台下开叫的时候,人的思乡之情也醒来了,

一醒来就分外浓烈。就像沉睡许久的婴儿,一旦醒来,啼哭声也分外响亮。

  到了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草上初次落了几乎看不出的

清霜。朝阳使地面冉冉冒出蒸汽的时候,王维就忍不住抛下笔砚,跑出去了。

  起初王维走过一些青黑色树木荫蔽的小街,这些树似乎介于槐树和榆树之间,是二者的近亲。它们在平凡的街道上开启了青黑空间,指引人离开日常的路数,往思念深处走下去。王维一直走到青黑的树木和街道一起消失,走过曲江和乐游原,也就是今天的大学和高耸的铁塔,穿过南郊的田野,一直走到翠华山山脚下。砾石裸露的土地开着雏菊,探头争夺这浓雾日子里的阳光。顺着溪水上行,有茅屋人家,比起山外的房屋,显得更接近石头和木头的本质。有的屋子整个像一株斜生在岩石堆上的空心老树,烟熏火燎。

  在这样的一间屋前,王维意外地看到一群人,除了一家老小,大概还有左邻

右舍,那个背着包裹想要告别的青年显得很无措,因为他面前是低着头拉住他的

手只管悲伤的母亲,还有拘束地站在对面,只拿眼睛盯着他的妻子。因为只能用

一双眼睛来泄露所有压抑的痛苦,眼光就变得很异样,使他多一刻也忍受不了。

他只想逃开,离去,坚守住自己心中那点想法。他们要用告别把他的头脑彻底弄

糊涂了。也许他还是留在家中好些?但他和亲人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家里除

了贫穷就是屈辱,远方总算还有希望!

  幸好,一直没说什么话的父亲走上前来,掰开母亲的手说:“叫茂财走吧!”

一线阳光射进茂财的脑子。他举起从母亲手中解放出来的手(眼泪似乎使它变得

沉重),再次拜托乡亲们照顾二老,他迟则三年,早则二载,一定要回来的。他

在心里,觉得这句话是专给妻子说的,心中涌起难言的温情。他想起那些无尽的

嘱托,一次次的拖延,从无到有,由粗到细,越来越胀鼓密实的包裹,五更天,

妻子的手还最后一次打开它,再放进去两双带着指头气温的新鞋垫。 他们把这

么多的重量压在他肩上,使他只能用力地好好走下去,到山西,到范阳,那里的

阳光和天气都很粗砺,人们用相互辱骂和拳头来打招呼,到那里他只能卸下柔情

的重负,珍重地收在心里,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个粗麻袋来保护它。

  

从海边回到故乡的第一天,孟浩然写下了这样不疑的诗:

山川观形胜

  襄阳美会稽

  身边已没有小孩子挖荠菜。但是,孟浩然的话仍可作数。他确实不是个说话

不作数的人。

  直到王昌龄去看他,孟浩然再未跨出篱笆一步。那天晚上,在王昌龄眼前,

孟浩然猝然死去,把生和死都留给了故乡。他似乎是特意等待朋友来作见证。的

确,那个时代里很少有人完整地把生与死留给一个地方,包括王昌龄自己。

  “他祝福了自己的故乡。”想到这里,一心渴望万里长征的王昌龄,自觉一

丝悲哀。

  有一种传说,是孟浩然在归乡的路上,遇到了几十年后才出生的孟郊。这种

传说的证据是一首叫《示孟郊》的诗,诗中描述了秋草遮蔽旷野,美人蕉和兰草

的花朵陨落,归乡的老人和离家少年在路上相遇。也许,传说可以倒过来:五十

年后的孟郊,在他离开家乡去长安的路上,遇见了前辈孟浩然,并且记下了那首

诗。有了这首诗,离乡者孟郊常爱唱的那首歌也变得容易理解,也许正是他对前

辈孟浩然的应答。这首歌唱的是孟郊离开家门的头一夜,油灯彻夜亮着,第一次

离家的儿子辗转无眠,偷偷注视母亲在灯下缝补行装。油灯光昏黄,母亲和她的

手势,蒙上了温柔的朦胧光辉,渐渐地母亲手中捻着的那根线,在儿子眼中化成

了从母亲心里抽出来,通向远方的道路,孟郊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颗心像两

处针脚牵扯,分也分不开,那件离别之衣,完全是一个针脚一个针脚连在一起,

密密麻麻,剪不断理不清啊! 油灯光渐渐暗下去,窗外渐渐明朗,天亮了,行

装缝好了最后一针,母亲在心上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终于要放手让儿子去了!那

根已经无用的针,被她别在了心上,这样每一次疼痛,都会强制性地使她想念起

儿子,就像赎一种罪,在痛苦中,她深深的感到,母爱是有罪的,因为她爱得太

痴,才会导致儿子今天离开她,她只能隐忍等待,也许会得到宽恕,儿子从线的

那头尽处回来。

  儿子发现母亲意外的无言,他穿上了离别的新装,接过了伞和包裹,站在那

条通往远方的线上,这条线穿过草地,草地经过春天的生长,现在已有些沉寂了,

春天给了它们那么雨露和光线,可它们的生命力太贫乏,只生长了一季,还是短

短的,丝毫没现出参天大树的摸样,现在却开始萎败了,拿什么报答春天? 孟

郊踏上了线远去,一步步扯得母亲的心痛,走得越远越疼痛,他到底要走多远,

多久,谁能保证他会回来?只有他能挽好母亲心上的线头,拔下那根针。

  多年以后,在溧阳县荫凉的投金櫴,据说是伍子胥当年遇到漂纱女子的地方,

五十岁的县尉孟郊躺在凉床上,凉床脚下是溪水,风吹来浑身舒坦,舒坦中孟郊

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像有个人在使劲扯他,他想起了母亲!母亲还住在老家,只

有一个妹子照料,住的还是茅草房子。三十多年来,他顺着那条线越走越远,从

来没想到回去,想到了也不敢回去,母亲缝制的鞋都穿烂了,他像孟浩然一样领

略了长安世态,仍然没能穿上厚实舒服的官靴。前一年,胡子都花白了,总算中

了举,洋洋得意,以至于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把他弄到这里当个小小的县尉。当

了县尉,又每天不理政事,到这里游玩,弄得县官另找了个人来代他,只发一半

的俸钱。甭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吃有穿,也有住的地方,他却整天乘凉,到现

在才想起母亲!

  孟郊从凉床上蹦起来,他感到了罪。赶快,赶快把母亲接来,母亲的心此刻

也一定在痛,因为母子的心终究还是相连的。孟郊在这头乘凉,她却在那头默默

赎还母爱的罪。快收起那条线,揭开心上的结,拔掉相思的针,远行的路已经走

完,长安并不比家乡两间茅屋有意义。是该消除一切罪孽,卷起离别之衣的时候

了!

  荷尔德林三十岁的时候,在洪堡贡塔德家族的饭桌旁,仆人和主人之间的那

个位置上进餐。他不得不时时注意整理家庭教师的制服,免得露出下面有补巴的

内衣和袜子上的累累破洞。他已经好久没有收到来自母亲和妹妹的包裹,不得不

写信去催。袜子上补巴的针线出自远在故乡土瓦本乡村的祖母、母亲和妹妹之手,

她们从他十四岁进登肯多尔夫修道院寄宿起,就一直为他缝制内衣裤和长统袜,

每当他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图宾根、瑞士或洪堡,她们总是收下他邮寄回家的穿

破的衣袜,补好以后寄回,并且在旧的中添上新的一批。在信中,荷尔德林又一

次告诉母亲,他会成功,成为享誉德意志的大诗人,他也将从此完全自己养活自

己,免去亲爱的她们的负担。虽然她当初的愿望是指望他做一个牧师,拥有一个

自己的小教堂,受到邻人的尊敬,他终将向她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是出自

神意。

  作为鼓舞信心的例证,荷尔德林在25岁那年告诉了母亲一个秘密:他得到了

一个诗歌的大人物,或者不如叫半神--席勒的宠爱。他时常穿着寒酸的燕尾服,

去到席勒那安静的、不太接待人的小客厅,并且在那里还见到了诗歌的皇帝歌德,

虽说由于不小心没认出来,和他擦肩而过。“我要广泛地赢得我的祖国德意志的

注意,人们会关心的提到生养我的故乡和我母亲的名字。”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五年了,荷尔德林没有出名,恩人席勒只是每年选择一

首诗放进他编的诗歌年鉴,而拒绝所有其他的诗,似乎是要他在文坛上留下一个

依稀的伏线,而不是实在的痕迹,这种吝啬的恩宠使他疯狂。他最近在绝望中写

给他的信没有回音。 荷尔德林刚刚从贡塔德家族里被赶出来,因为他那可悲的,

对自己学生的母亲,苏珊娜?贡塔德夫人的恋情败露了。她的年龄比他大得多,

不如说像是他的母亲,可是他就是那样爱上了她。他被男主人打了一耳光,像一

条狗似的被赶出来,眼下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已经清楚,大诗人的未来是不可能

的了。

  “终于,青春啊,你燃尽了。”他这样对母亲写道:“我在这围绕我的冬天

里感到寒冷和麻木。我的天空铁一样的坚硬,我像石头一样的冷漠。还相信我的

人是如此稀少。在这个贫乏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

单纯依靠写作为生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您,母亲啊,还相信您这个纯洁的孩子。让我回来,回到土瓦本,你的房屋,像破损的船只回到永恒的港湾。”

  荷尔德林急切的等待着母亲的回信,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精神

在长期的向上挣扎和对深渊的挑战中已经走到了极限,他已经拥有了甜美的夏天,

结出了《恩培多克勒》的辉煌果实,现在严冬已经到来,最后一丝霞光在消灭,

精神即将跃入深渊,就像恩培多克勒一样,“只要有一天   曾像神灵们那样生活,就别无所求。”

  他真的不再需要什么了吗,这长不大的孩子,无法自立的孱弱游子?他需要

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温和的氛围,让他受够折磨的灵魂缓缓沉入黑夜。否则,

一切会演变为暴烈的、毁灭的疯狂。只有母爱能够抚慰荷尔德林,甚至为他不安

的灵魂提供几十年的人间坟墓:一间幽禁的阁楼,一个叫斯卡达里尼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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