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修法的蝴蝶——论周梦蝶其诗
(2010-10-27 09: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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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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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柏升 来源:拙风文化网 |
壹、前言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 周起述,一位卓立诗坛的苦行僧,自名为“梦蝶”,藉由“庄周梦蝶”这则著名的寓言,寄予深意:第一、庄周的蝶化,乃象征人与外物的和谐交感,泯除物我的隔阂。第二、庄周在梦中变成蝴蝶,遨游花间,自由自在,象征人性的天真纯洁与人生的美妙和谐。第三、庄子与蝴蝶融合为一,以致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抑或蝴蝶之梦为庄周。此种境界为“物化”,把生死的对立融贯于和谐之中,这是庄子生死观的基本概念。 综观周梦蝶其诗、其人,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周梦蝶镕铸生命的关照与儒、释、道的体验。发言为声,织锦为诗;生命的任真逍遥,在其人其诗中透显,与“庄周梦蝶”的深刻意义不谋而合。 周梦蝶其人,平时不善言语,身形嶙峋而傲骨,踽踽行来虽颠沛流离却也任真自得。平时惜墨如金,一诗之成乃字斟句酌,铸情成诗雕苦为文,终于在《还魂草》出版三十七年后,始将诗作集结为《约会》及《十三朵白菊花》二书。于二书中周梦蝶对于人生又有更上一层的体悟。 由《约会》、《十三朵白菊花》两书,周梦蝶对生命拋出的大问题,如同他惯用的雪火镕铸的吊诡,这些矛盾的质问与生命的遇合、背离,周梦蝶以诗的语言勾勒出一个超凡脱俗的境界,其玄妙的禅意令人得与不可得。相较于《孤独国》及《还魂草》时期的孤独及凄情,《约会》与《十三朵白菊花》所显现的是周梦蝶对人生与人间的深情。周梦蝶的身影依旧独行于人间,梦蝶之诗依旧无脱于生命孤独的自我问答,与万物交游、同世间问情,佛经的智能到周梦蝶的笔下遂成为婉转而动人的的诗句,往往是晨起的一瞥,或而书信的往返。欲言又止,风行水上,读周梦蝶诗,同时也读着生命讯息。 贰、诗中禅—管窥周梦蝶诗的禅意 禅诗或称佛教诗歌,是指宣扬佛理或具有禅意禅趣的诗。“禅”,是梵语“禅那”的略称,意思是静虑,即心定下来观察思维亦即以所观的境,令心专注不散,称为“定”。自从佛教在汉晋之际从印度传入,这类诗就应运而生,为我国古代诗歌遗产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虽然佛家学派在中国历史上多所更迭,但是禅诗却在中国的文学世界里不断出现。在中国诗史上,诗与禅的关系是一个显着的文学现象,不管是以禅入诗,以诗入禅,还是以禅论诗,以禅喻诗,都潜蕴着诗禅相通、互为转换的内在机制。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元好问《嵩和尚颂序》) 诗与禅两者相互交融,形成了诗歌史上一个独特的现象。周裕铠的《中国禅宗与诗歌》中提到诗禅相通的内在机制,其中包含:一、价值取向的非功利性二、思维方式的非分析性三、语言表达的非逻辑性 四、肯定和表现主观心性1。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柯迦叶””(《五灯会元》卷一)。 佛家不立文字因而破除了文字的工具性与规范性,进而实现涅盘妙心的一体之悟,禅重在自心自性的开展智能,而诗出于内心意境的追求;两者皆从内心出发,更确定了“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的关系。 从《孤独国》到《十三朵白菊花》、《约会》,就如叶嘉莹序《还魂草》一文中所提到“周先生诗中所一直闪烁着的一种禅理和哲思”,周梦蝶将佛学的智能镕铸于自身的体悟,发言为诗,在孤独的空寂境之中开展出生命哲思,从出世至《约会》的入世,周梦蝶的人生意境就藉由诗的意象营造出值得玩味的禅理哲思。“不可言说”是禅的基本性质,正如世尊拈花一笑。 周梦蝶则透过大量的禅家意象融入来营造出妙悟之境。以下则分别论述: 一、出禅典而寄佛理 (一)于《孤独国》、《还魂草》、《约会》、《十三朵白菊花》四册中特引佛典与佛语于全诗开头以贯串诗之精神者有: 《摆渡船上》、《菩提树下》、《燃灯人》、《托钵者》、《圆镜》五篇分别列于诗集《还魂草》;《第九种风》、《好雪!片片不落别处》、《灵山印象》三篇分别列于诗集《十三朵白菊花》。 (二)诗文中援引佛家典籍作为题材者为: 1、《香赞》:“妙喜,龙王名,梵语难陀,为天竺甘露国守护,风雨以时;以不良于听,以角为耳。” 2、《目莲尊者》 3、《豹》:“会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悉皆坠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坠。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着身。’——维摩经问疾品”、 4、《扥钵者》:“优昙华三千年一度开,开必于佛出世日。” 5、《寻》:“世尊在灵山会上,以金檀花一朵示众,众皆默默,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6、《菩提树下》:“佛于菩提树下,夜观流星,成无上正觉。” 7、《六月》:“释迦既卒,焚其身,得骨子累万,光莹如五色珠,捣之不碎,名曰舍利子。” 8、《六月》(又题:双灯):“……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摩登伽女以大幻术,摄入淫席,将毁戒体。如来知彼幻术所加,顶放宝光,光中出生千叶宝莲,有佛趺坐宣说神咒。幻术消灭。阿难及女,来归佛所,顶礼悲泣。——见楞严经” 9、《吹剑录》:援引佛家典籍《吹剑录》一书书名。 10、《耳公后园昙花一夜得五十三感赋》:“尔时善财童子悟根本智巳,受文殊教,复向南游,历百一十城,参访五十三位大善知识,分别门庭,一一透过。见华严经。” 虽然诗集中亦提到《圣经》、《可兰经》、《孟子》等许多经典,来作为诗的题材或中心思想,但毕竟仍以佛语、佛典所占者为多,故在此对于其它经点所指涉的内涵意义便不加赘述。 (三)引佛教语汇入诗 以佛教语汇入诗,其作用可以是主要概念或只是一般修辞。而周梦蝶诗中的佛教语汇,其运用程度及出现频率,更是令人目不暇给。如“香赞”、“善哉”、“温柔法”、“明镜”、“佛历”、“千手千眼”、“无尽”、“芒鞋”、“接引”、“袈裟”、“释迦”、“菩提树”、“剎那”、“永劫”、“舍利”、“唯我独尊”、“念珠、”、“结趺”、“钵”、“地狱”、“磨洗”、“优昙华”、“因缘”、“恒河”、“金檀花”、“世尊”、“虚空”、“僧”、“趺坐”、“拂拭”、“妙谛”、、“宝莲”、“八万四千恒河沙劫”、“一弹指”、“偈语”等等。周梦蝶以禅语入诗,而无书匠之气,更显周梦蝶对禅思之妙悟。大凡禅语之妙用,除画龙点睛外,更见周梦蝶持身修行之虔敬。周梦蝶于武昌街摆摊售书,趺坐于车喧之中。周梦蝶自许为持戒的童子,一心禅寂而摄诸乱恶,有若王维“安禅制毒龙”。虽身在闹市中亦能自性清净,正符合了庄子所言“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的修行境界。 梦蝶诗自禅典出而寓托禅理,佛陀因观人之生死苦空而涅盘成佛,破我执而诸法无我,观世法而诸行无常,虚空无尽而至般若,周梦蝶凝铸悲苦于诗,以此观照无我、无常、无尽的空观: 1. 无我的空观 无我的出现,最主要是针对众生的“我执”而来,佛陀认为,人世之有痛苦,乃是受“我执”之累。“我执”表现为佛法中的四种根本烦恼即我痴、我见、我慢、我爱。具体说,“我执”为烦恼之源,人若不能断离我执,则有情由此生死轮回,不能出离。因此(《中论·观法品第十八》)提到“因破我法有无我”,以至于《般若罗密多心经》所提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皆说破我执以断苦。人独有六识,因而生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苦厄。众生无法脱离苦厄,在于以眼耳口鼻舌身意之官所接误以为真如之自我,我见而我执,遂形成有情众生的一切烦恼。故要破我执,体证澄明自性的圆融妙有。禅宗指人人皆有佛性,所以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顿悟。但自洪荒以来,因无明之蔽,自心自性无所彰显,乃为本心道德主体之沦落。 若能了悟本性空、本性清净,亦即了悟本性是无争及无分别,那么种种烦恼自然不生。而无我的空观就如周梦蝶诗中所云: 1、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 2、什么是我? 3、悠悠是谁我是谁? 4、世界在我的眼前走过 5、难就难在‘我’最难丢掉(《十三朵白菊花·叩别内湖》) 6、甚么是我? 周梦蝶诗中的“我”,在现象界的存在中显得相当不确定,自我往往怀疑,在虚幻而短暂的空间中总是落向悲苦的一边。从自我的怀疑瑟缩为桥下浮沫;进而脱出尘外自性清净,展现破我执、除我见的空观。而在这过程中,既不着我相,也不着物相,呈现一个无我无别的混沌境界。 2. 无常的瞬间 自万古以来,时光流转。今古之交错乃有不定之感,东坡曾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亦为无常之感叹。 “尔时圣者大慧菩萨复白佛言。世尊。世尊说无常。无常者。一切外道亦说无常。世尊。如来依于名字章句。说如是言。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入楞伽经·第五卷佛心品第四》 诸行无常,一切诸法皆悉因缘和合,没有恒常性,没有独存性,诸法皆生灭变异,不可常住。“诸行”之意为“一切”;而“无常”的意思,所说的是世界万物时时刻刻皆处于生灭变异,没有任何存在可常存不变,相对的,它们都是瞬息化、流变无止境的。宇宙是靠运行不息,来维持其本体。因此迁移流转,永不停顿。 (《金刚经·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学佛必先透澈无常之理,方可启发智能。深知生死苦空万物生灭,无一可恋,然后方可免除一切欲念。如: 1、 想起无数无数的罗蜜欧与朱丽叶 2、 谁晓得!上帝会怎样想? 3、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 4、 而拂拭与磨洗是苦拙的! 5、 知否?这儿纔一瓣莲花开, 6、 一般的月亮 7、 面对一肩紫雾,万顷紫竹我自问: 生苦、离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人的生、老、病既无法避免,世法无常的实相是必须认清的智能,莲花开且落、月有圆缺、生与死的循环,正如周梦蝶诗中所曰:“自无量劫前,一挥手/已惊痛到白发”(八行)、“多少个长梦短梦/都悠悠随长波短波以俱是--”(垂钓者)。自然的法则为“无常”,自生死苦空而梦断之后抓住剎那间的永恒,花开且成盖。一生一灭,正为佛法生灭之义。 3. 无尽的虚空 虚空有周遍、不动、无尽、永恒等四义。《中论》提到:“一切法不生不灭不一不异等,毕竟空无所有。”佛法论永恒中的剎那瞬灭,虚空的原因乃无尽的反复。因而众生无尽,烦恼与解脱亦无尽。所以不管人选择那条路,都是通向无尽的。(《六祖坛经˙般若品》):“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剎土,尽同虚空。”周梦蝶的诗中深深体会了时空之虚空无尽,以至生命之虚空无尽;因而有生命的摆荡与脱化,从绝冷的孤寂中,进入无尽的浑圆。 1、 人在船上,船在人上,水在无尽上 2、 虽然你的坐姿比彻悟还冷 3、 向每一寸虚空 4、 我祇有把我底苦烦 5、在无终亦无始的长流上 6、谁醉谁醒?如此瘦如此脆薄的 7、雨余的荷叶 水载舟而行舟,然而水月流动为无常之缘法,亦为虚空无尽之前的迷惑与烦恼。然而烦恼的解脱,即成为一条更为自在而无边际的生命道路。人之生命、时空,乃是建立在无住为本的流动之上,欲穿越世间流动的无常,必先经过孤绝且澈骨的之冷。这是与世俗所截然不同的道路,待而灭除一切烦恼之后,才为虚空无尽之境,如诗中所言,这种过程无疑是清冽而绝冷的。 二、寻禅境而悟禅意 “禅境。乃是一种随缘任韵、自然适意、一切皆真、宁静淡远而又生机活泼的自由境界,他既是禅宗所追求的人生美境,又是禅宗所讴歌的审美境界。禅宗总是藉助艺术的观点来美化人生,要求对人生采取审美观照的态度,不计利害、是非、得失,忘乎物我,泯灭主客,从而使自我与宇宙合为一体,在这一审美境界里使生命得到解脱与升华。”《禅宗的美学》 周梦蝶自《孤独国》、《还魂草》的苦闷冥想、孤独绝冷到《约会》、《十三朵白菊花》的温柔修法,周梦蝶逐渐将诗的禅境转为生命的悟境,对于禅的体悟亦趋于圆融。《孤峰顶上》“虽然你的坐姿比彻悟还冷/比覆载你的虚空还厚而大且高……。”以及《豹》:“雪在高处亮着/五月的梅花在你愁边点燃着”周梦蝶对于佛法之体悟无疑是凝铸悲苦并立于孤独之上,与众生尚相差了一段距离,禅境讲求“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的日用随缘,而周梦蝶在一九八0年的大病后,其心境有一番转折,在诗的创作不仅从平淡中与众生对话,笔触渐趋疏淡却营造出更圆融的境界。如“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落叶--”(积雨的日子),以及“不期而遇的/这两个红胸鸟:/一鱼一樵。”(两个红胸鸟)与物交会对谈而渐有了生机,“雪也是有温度的”(冬之瞑)、“在我枕上。夜夜/作回风舞”(细雪之二》,至此“雪”的苦寒亦有了将融而流动的感觉。周梦蝶的生命亦由此成就处处随缘住、无求梦亦安的自性圆足,无入而不自得的生命态度。 (一) 温柔修法,有情众生 在《孤独国》及《还魂草》时期,周梦蝶诗中所出现的众生万物,往往代表诗人心中的负面意象2,象征生命的卑微、破灭、及退缩如: 1、在地下,在我累累的断颚与耻骨间 2、 说他年陌上花开 3、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4、这是蛇与苹果最猖獗的季节(《还魂草·五月》) 5、自鳕鱼底泪眼里走出来的七月啊 《守墓者》一诗中所见,花魂、鸟魂、土拨鼠及蚯蚓,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伴随着“我们”逐渐烂朽的尸身,而蛇与苹果于创世纪中所连带的关系,蛇乃代表罪恶之源,而蝴蝶、红鹤震慑于人的死亡与破灭。这些众生象征周梦蝶于前期诗作中对于生命的超越,亦即透过生死苦厄,达到无我无常之悟。但是,自《约会》时期之后,周梦蝶诗中的众生万物,一转为有情圆融,具足圆满,代表周梦蝶悟修之后的欢欣鼓舞。佛家认为众生皆有情,有众生就有环境。鱼族有其水域,禽鸟有其天空,百兽有其山林,大乘佛教求的是众生清净和剎土清净,含摄了“庄严净土”和“利益众生”两层深意,而菩萨实践的是“摄受大愿无边净土”,本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心境,教化众生拔苦得乐,一切圆融归诸法界。周梦蝶于后其诗作中所表现的正为澹然的生命情怀,用语亦不见苦闷孤绝反而趋近朴实而自然,喻生之喜悦于诗,如: 1、 荡秋千似的 2、一只小蝴蝶 3、九宫鸟一叫 4、这两个红胸鸟: 5、我是一只小蝴蝶 有情众生,众生平等,从周梦蝶的诗境之中,传达了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包容,也藉由此传达出周梦蝶与自然万物的对话,形成了的生命关照,就像老子所说,“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 (二) 酬唱相答,与人交游 周梦蝶平时沉默寡言,于武昌街摆书摊之时,趺坐于熙来攘往的人车旁,既不动于心,亦不动于念。渡也比喻他像“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3,古蒙仁将他视为“人海中一座孤独的小岛”4,诗人独坐于路旁俨然为一个孤独国。前期诗作之中,绝少与人交游或者赠酬的诗篇,诗中所出现往往为“世尊”、“释迦”、“耶稣”、“基督”、“上帝”、“息息法斯”、“九米仙人”等日常生活无法触及的神、圣、仙、佛,例如: 1、上帝呀!我求你 2、上帝呀,无名的精灵呀! 3、 上帝给兀鹰以铁翼、锐爪、钩、深目 4、 十字架上耶稣的泪血凝动了 5、 时间:你底衣裳:一分一寸地蜕落,蜕落 6、在摇摇无主的一瞬间 7、息息法斯底忧戚亮了(《还魂草·山》) 虽然周梦蝶的作品向以禅意佛心知名。但是支撑其作品,也是它最动人之处,不是老庄佛家的超越和舍弃,而是他的“有我”,一个为情所苦,但始终无法忘情,且对情礼赞颂歌不已的“我”。所以在后期诗作《约会》、《十三朵白菊花》两本诗集中,修温柔法的蝴蝶开始往世间翩然飞去: 1、车遂如天上坐了 2、那边31路站牌下 观《约会》及《十三朵白菊花》后,诗人的有我有情、随缘任命便在其诗作中显现出来,三十余年的诗作,或寄寓、或赠人、或酬唱、或贺寿,时而咏物、时而咏人,所以知道众生有情。恰如六祖慧能所述:“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相对于世间却又不离于世间,乃因世间是个缘法,世间涵摄众生。所以诗中时时有人、时时有物,是因为众生而有了诗。其它诗作例如:《约会》、《回音—焚寄沉慧》、《咏野姜花九行二章—持谢薛又春》、《鸡蛋花—为美宜刘老师写》、《坚持之必要—光中词兄七十寿庆》、《花,总得开一次—七十自寿兼酬夏宇阿苹及林翠华》、《冬之瞑—书莫内风景卡后答谢赵桥》等诗,皆是周梦蝶的有情之作。 叁、周梦蝶诗的艺术经营 一、 用典 刘若愚在《中国诗学》一书提到: “典故可以作为表现情况的一种经济的手段。它们能够作为一种速记术,传达给读者可能需要说明和占去篇幅的某些事实。”、“典故能够有效地经济地具体化某些情感和情况,唤起种种联想,而且扩大诗的意义范围。”典故作用在于指涉既有的经验及知识,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5、“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以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6作者为文援事以证例,旁征博引而左右逢源,令文章充实并赋予证例之说服力。而周梦蝶潜心佛法经典,对于中国典籍又加以广泛涉猎,因此,周梦蝶对于典故运用,信手拈来而又贴切入里。翁文娴评《还魂草》曾提及:“作者用典,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把生命溶进典中,藉学问材料作多方面的自我表达。”周梦蝶诗取法典籍以构筑诗境,大量灵活运用典籍,故成周梦蝶诗的一大特色。 周梦蝶诗主要的用典取材方向为佛家典籍,除在诗前引用外,并兼揉杂佛家的专属用语,惟于《出禅典而寄佛理》一文中已有详述,在此不多加叙述。 除佛家典籍之外,周梦蝶诗亦大量援引中国典故,例如: 1、(《还魂草·濠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2、(《还魂草·逍遥游》):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 。” 3、(《还魂草·骈指》): 援引《庄子》外篇中的《骈指》篇名。 4、(《还魂草·天问》):援引楚辞篇名《天问》 5、(《十三朵白菊花·所谓伊人》):《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6、(《还魂草·天窗》):引《易经》之干卦“≡”。 7、(《约会·未济八行》):引《易经》--“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8、(《约会·既济七十七行》):引《易经》--“既济,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9、(《约会·折了第三只脚的人》):引《庄子·天下篇》--“鸡三足”。 10、笑与泪,乃水鱼一般相喣相忘起来《《十三朵白菊花·于桂林街购得大衣一领重五公斤 之二》》 由以上篇章看来,梦蝶诗受中国典故影响之深。前三篇全篇取庄子之典。除此三篇外,周梦蝶其它作品亦援引庄子中的“鹏”、“七窍”、“天籁”、“蝴蝶”、“鸡三足”等典故,其中以蝴蝶之典故最为可论,“蝴蝶”一词,由“齐物论”来,从庄子感叹人生如梦,故而进行对生命的省思,人生如梦绝非消极逃避,而是积极体会生命。周梦蝶以此为名,象征周梦蝶对于梦的觉醒,及觉醒之后的了悟。遂“蝴蝶”一词到了周梦蝶诗中,象征了自由、超升、缤纷多姿的生命,同时“蝴蝶”这个意象亦同时贯串周梦蝶的创作。如: 1、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2、 每一闪蝴蝶都是罗蜜欧痴爱的化身, 3、 那双灯。啊,你将永难再见 4、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5、 像一只楚楚可怜的蝴蝶 6、断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还魂草·囚》) 7、 如雪吹风,蝶振翼 8、 与落霞的紫金色相辉映 9、 蝴蝶在渡船头 10、君不见:所有的蝴蝶 11、你的翅膀不见了 诗人既自名蝴蝶,乃于局限生命中企求自由、解脱的渴望,诗人翩翩飞舞的蝴蝶,从死亡的坟墓及蛹的囚牢中飞入世间,这似也象征蝴蝶在沉潜起伏的生命中不断蜕化,走出死亡、断翅、囚牢的黑暗阴影,而返回世间,此亦呼应“佛法不离世间”的道理。诗人的生命、世间的温柔修法两相胶结,遂成为梦蝶笔尖的人世体悟。 周梦蝶诗典出中国典籍,另除中国典籍外,周梦蝶于其诗作中,亦大量融入基督教及《圣经》的典故,诸如:“蛇与苹果”、“上帝”、“耶稣”、“十字架”、“天堂”等用语,散见于周梦蝶诗作之中。如: 1、(《孤独国·有赠》):引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士自天上盗火以济世”一事入诗。 2、(《还魂草·山》):引《珂兰经》之语--若你呼唤那山,而山不来;你就该走向他。 3、《《十三朵白菊花·四行一辑六题》》:其中《零时》一篇引上帝创世纪之事。 4、本来该开在耶稣头上的 5、同样的土壤,同样的阳光 周梦蝶诗诸多援引上帝、耶稣或佛陀之典,其中有一共同之特点,佛陀悟人生苦难而涅盘于菩提树下;上帝及耶稣则救赎原罪于世间,皆不离人间悲苦。诗人行于世,先随军队远离故土,后又身体病弱不堪任劳。其生命不离悲苦,于其诗作前期屡引用西方基督、上帝之言,中年接触佛法后走过寂寞与冲突的境地,使得周梦蝶诗走向生命的圆融而更趋于恬淡而自然。即使一样有悲苦,但总为众生之悲苦而来,而非以往的一己之悲或一己之叹。 二、 语言的吊诡 《老子》的篇首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宇宙大道不可言说,在中国诸多典籍之中,将吊诡语法运用的最彻底的,即是老子。语言本身有局限性,《周易·系辞上》亦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皆陈述语言有其局限而无法体察“道”的全面。因此《庄子》亦提出:“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力求突破语言的逻辑表达。在老子一书,吊诡语法的运用,遮拨掉语言的局限性,因而使文意不落言诠,《老子》一书中提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 将欲 夺之,必固与之。”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俘”,即为吊诡语法之运用。而吊诡语法运用于现代诗之上,造成似非而是的智境,增加并凸显了诗的张力与玩味,在对立与统一之中,可以看到周梦蝶诗运用吊诡语法的轨迹: 1、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还魂草·菩提树下》) 2、穿过我与非我 3、 说火是为雪而冷的 4、 多少盟誓给盟誓蚀光了 5、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6、只一足之失 7、无边的夜连着无边的 8、眼是耿耿而永远醒着又睡着的。(《十三朵白菊花·空杯》 语言吊诡的张力突显出变化的不稳定,因物我对立、物我合一、是非正反到生命的遇合以致于生命关照,吊诡语法的运用,造成周梦蝶诗的意涵多样化,矛盾、对立而统一,周梦蝶擅用吊诡语法让其诗于奇中翻转,令诗境在对立之中顿上层楼,因此造成了周梦蝶诗所呈现的生命遇合。 禅家不立文字而直指人心,但不立文字却又不离文字。虽然佛是无量的永恒的,但是禅家宣“智”,仍然必须凭借凭借言语关系,但禅最终又是要求超越言语关系。人从言语关系达到非言语关系,如诡谲语、吊诡语来沟通人与他的非言语关系。这就是人智的体现与寂灭。于是,“智”升华成为圆融的“智”、绝对的“智”,即宇宙大智,而脱出于个体生命之小智。人的生命融化于宇宙的生命与心知之中,无内无外,以达无常、无我、无尽之大智。因此,虽说周梦蝶诗出于佛,但其语言存在有其必要性及实用性。 肆、结语 周梦蝶于现代诗坛,犹似挺拔孤松,傲骨于世。走近诗人最纯粹的创作思路,周梦蝶泅泳于诗海,亦泅泳于生命之洋。读诗以管窥梦蝶的生命,盖因执笔者学识不丰、才智鄙陋,虽见其门却不得而入。梦蝶以生命铸诗,陈郁而苍凉;以诗悟世情,具足而圆满。笔者论及梦蝶禅悟之喜,彷若身置洪蒙混沌,不知上下四方,盖因年岁尚浅,望文虽有所会,惟不可映照人生历练之上,实乃遗珠之憾。此篇论文,仓促完成,不免失于一己之见而致谬误,期以师长不吝指教,补阙救遗,而不愧梦蝶诗以生命铸诗之意。 伍、参考资料 1、王保云 ,《圆融智能的行者--试谈周梦蝶其人其诗》,文讯,台北 19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