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８年已经尘埃历史，新的一年正如旭日东升。

    不管中国如何多灾多难，又是地震，又是经济危机，但就中国音乐剧而言，2008年却是硕果累累的一年，犹如节日礼花，五彩缤纷地呈现在国人眼前：不仅有百老汇经典音乐剧《灰姑娘》、《发胶》和流行音乐剧《阿依达》，还有欧洲音乐剧《猫》和《西西公主》；不仅有百老汇音乐剧《名扬四海》和《伙伴们》中文版，还有吕艺生创意音乐剧《铁窗歌手》；不仅有戏曲音乐剧《长河》，还有音乐剧电影《爱我就给我跳支舞》的成功杀青。这里面的问题尽管还是很大，但也包含了一代音乐剧思潮的沧海桑田和中国音乐剧市场不断成熟的重大影响。只要人类还有现实性的娱乐需求，音乐剧在任何时候，无论盛世还是危局，都不会收敛它的耀眼光芒。所以，我以为2008年中国音乐剧的丰收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但我们同时也看到，而现阶段，原创华语音乐剧的创作、表演和演出不仅数量有限，更无不留下深重的西方文化烙印。元旦之际，我想特别强调，一部原创华语音乐剧不应该是黄皮包装、白色内核的香蕉（原意指严重美国化和欧洲化，失去中国文化内涵的华裔，这里指刻意模仿欧洲或美国音乐剧风格的作品和表演），而应该是因为它体现中国文化精神而成为中国剧的芒果（内外都黄）。原创华语音乐剧中的所有元素都应包含中国的表演元素和文化内涵，而不只是百老汇或欧洲的“歌”、“舞”和“剧”。让音乐剧演员站在百老汇音乐剧表演巨人的肩膀上，成为音乐剧界的“超级巨星”，这应该是我们的原创理想，应该是我们高举的“原创”旗帜。

    成就 “超级巨星”的根本，是人类中为数不多的被上帝恩赐的歌舞表演天才，又碰巧得到“天时地利人和”的催化，同时兼顾中外歌舞娱乐文化传统和精华， “超级巨星”才会破茧而出。中国音乐剧演员除了表演洋玩意儿，还不能忽略土产。如果放弃祖宗的宝贵遗产，一味追随美国人和欧洲人的步伐，催生的“混血儿”将不会是“超级巨星”，而很可能是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不伦不类的四不象。

    那么，怎么才能在创造“超级巨星”的过程中避免四不象混血儿呢？我们当然应该是主要学习百老汇正宗的“音乐剧的”表演，但决不排除向本土后台吸取有益经验，而形成其独特风格。将音乐剧表演成“话剧加唱”不对，表演成“话剧”、“歌剧”或“流行歌剧”更不对，而生搬硬套地抄袭或照搬欧美音乐剧歌舞种类和技巧，则是错上加错。如何将百老汇的与中国戏曲的、新歌剧的、民族歌舞剧的加以有机整合，变成中国当代音乐剧的表演，这是对中国音乐剧演员的挑战。纵观中国民族歌舞剧、新歌剧或戏曲，我们仍然能看到创作和表演中的整合思想与诉求，该唱时唱，该说时说，该舞时舞，歌舞强化情感表达和戏剧呈现，丰富演出的观赏性、娱乐性和多样性。同时，中国传统舞台表演中特有的写意和精雕细琢，更赋予了西方舞台剧不具备的典雅和魅力。这些作品的台词与唱词完美结合在音韵中，而舞台行动和舞蹈也融合在节奏中，律动的节奏贯穿全剧，使得演出体现出鲜明的诗意韵律，具有比西方写实叙事音乐剧更高的美学品位。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中国人表演纯百老汇音乐剧再出色，也只能是老外唱京剧的水平，只有融合了戏曲和民族歌舞剧本土后台的中国音乐剧表演才能真正笑傲江湖。

    戏曲和民族歌舞剧其实就是中国传统音乐剧，同样以戏剧为基准，包含大量戏剧场面，在歌舞和做打之外，也必须借助于类似话剧的表演。只是戏曲的写意风格，让生活化的场景体现出非自然形态，其中飞扬着诗的激情、音乐的韵律和舞蹈的形体美。在1947年的影片《莫负青春》中，周璇以周璇/阿绣的双重身份演唱主题曲《莫负青春》时，有效地运用了中国传统戏曲中说白技巧。歌唱的过程中，吕玉堃扮演的刘生寻声而来，人物之间的关系就此展开。为了与阿绣搭讪，刘生佯装买扇，闹出一系列笑话。尽管如此，歌唱和音乐仍然时断时续、若无实有，并始终围绕着主题曲的基本动机。这样，歌唱不仅成为电影叙事的必要手段，而且成为刻画人物心理、展现影片风格的关键要素。《刘三姐》中人物充满阳光和热情的表演与山水交融，舒缓而浪漫；《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英雄形象，在京剧铿锵的节奏中显得更伟岸。不管歌舞形式是从现实生活出发，而后歌舞化，或者是从戏曲或民族歌舞形式出发，而后生活化，表演都必须基于戏剧性的角色化。在作为古典音乐剧的戏曲中，角色的基本特征在演员出场时，观众就一目了然，随着故事逐渐展开，观众能够同样准确地探究角色性格。这些作品往往能以简洁明了的方式塑造性格鲜明的角色。因此如何创造人物形象，中国音乐剧演员完全可以向传统歌舞剧取经。

    戏曲的表演为何所有动作都可以舞蹈起来，所有台词都可以朗诵或说唱呢？中国戏曲歌舞无声不歌的声乐诉求导致几乎所有的对白，都与音乐紧密相关，都是说唱或朗诵体，或者说均具有唱歌意味和性质的。戏曲演唱，并非总是引吭高歌，通常音乐几乎贯穿全剧，实现台词与演唱的完美过渡。这一特点在《阿诗玛》中尤其明显，音乐一泄如虹将整个影片凝聚成一个完整不间断的浪漫长歌。唱词和台词之间这种非朴素的、具有饱满情绪和明确节奏的诗的语言，从形式上丰富了戏剧表现力。音乐不但为演唱伴奏，有时在一种情绪高昂、节奏紧张的关头，演员不唱反而更能表现情绪。《阿》片中女主角阿诗玛被囚禁期间，她对自由和爱情的渴望并没有采用演唱的方式表达，却体现出更强烈的冲击力。《红灯记》中李玉和就义场面，也采取类似不唱之唱的处理，达到了惊人的艺术效果。

    无动不舞在戏曲和民族歌舞剧中同样广泛应用，虽然不是一唱一说就手舞足蹈，但大至举手投足，小至眼角眉梢，表演时也都是在音乐的节奏中进行的，这是舞蹈的最高境界。这些舞蹈出现的背景当然不同于美国爵士、摇滚等，而是中国民间的或者古典的舞蹈。只有这样，观众看到的，就不只是简单的身体语言或舞蹈技巧，不只是跳着美丽动人的舞步和摆出优美的姿势，还能感受到剧中人物、角色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呼吸，感受到生动的生活内容和真实感很强的舞化动作。只有这样内容丰富的舞蹈，才不是矫情做作的，才不是一味摹仿或抄袭百老汇的，而是符合中国故事的叙事舞蹈。《白毛女》第一幕第一场中杨伯劳给喜儿扎红头绳的舞蹈，前者站着，后者跪着，尽管动作只是看红头绳和扎辫子，但细腻的动作和姿态的相互配合中，显示出父女情深的感人情怀。老一辈歌舞明星陈强谙熟多种秧歌舞，了解京剧中的舞蹈，学过欧美舞蹈，所以，他在表现黄世仁这个角色时，很注重从角色出发，有意无意参考了中外土的和洋的舞蹈技术。他在《白毛女》第二幕表演黄世仁过场戏中手提红灯边唱边跳的段落，动作非常简单，只是听二更鼓，看周围有没有行人，然后以灯照路，悄步前行而已，但把生活动作舞蹈化了；歌唱家郭兰英拥有扎实的舞蹈和演唱技能，在表演新中国创作的民族歌舞剧时，有效应用了“手眼身法步”，所以，她在“王大娘赶集”中的舞蹈，尽管步伐和手势简单，但明确了农村女孩生活中动作的节奏、表达了解放区一切都那么新鲜、健康的愉快情绪。所有这些，创造出中国传统歌舞剧舞蹈的典范，是体现中国民族文化特点的，因而具有极强的生命力。

    这种表演模式在百老汇和中国民族歌舞剧创作和表演过程中都有经典的案例。百老汇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创作了大批结合中国戏曲表演特色的中国题材作品，如《赵氏孤儿》，《宝钏夫人》和《琵琶行》（由百老汇传奇女星玛丽·马丁主演），尽管这些作品的市场反响有限，却因为创作者和演员的大胆探索，为这种创作模式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1958年的音乐剧《花鼓歌》则大胆采用了东方音乐元素和带有湖南民俗色彩的花鼓表演演绎美国华人社区的故事，该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王洛勇在百老汇表演《西贡小姐》期间巧妙借用京剧表演手法，处理角色的激烈情感，这种全新的表演方式也得到美国观众的认可。百老汇早在半个世纪前就意识到我们老祖宗文化遗产的重要性，我们怎么有理由自轻自贱？

    西学为本，中学为用，这是中国音乐剧表演体系的核心原则；无动不舞，无声不歌，则是中国音乐剧表演的最高美学追求。我们在进行音乐剧表演的时候，毛病不在于向欧美音乐剧“描红”太多了，也不在于向中国本土歌舞后台借鉴得太少了，而是在于我们懂得太少太少了。基于美国百老汇音乐剧表演的“整合”、“三项全能”、“差异化”传统，同时借鉴中国戏曲的、民族的歌舞剧的“写意”、“虚拟”和“诗化”文化遗产，可以将中国音乐剧表演推向前所未有的美学境界。《贵妃醉酒》便是京剧梅兰芳戏曲唱做的艺术高峰，他将京剧的唱腔和做工发挥到极致，将贵妃久盼帝王而不得的复杂心情演绎得细腻入微。贵妃饮酒的动作一共做了三次，每次通过不同的做工体现截然不同的情感。最开始，为保持高贵形象，用扇子挡着酒杯缓缓饮用。随后因为内心痛苦，已不能保持矜持状态，于是不用遮挡的迅速饮用。最后大醉，被帝王冷落的嫉妒与懊恼如潮水般奔涌，因此她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当年《白毛女》导演舒强先生在论述新歌剧时指出：“如果剧本的内容，所表达的生活和人物的思想情绪和动作都很集中，很深入，而不是一般生活的琐碎的现象描写。而形式又很单纯，是一种诗的结构。语言又都是诗的语言，而且音乐贯穿全剧，与人物的性格和情绪的变化和发展密切结合，成为有机的整体。我们完全应当以十足的‘歌剧的’表演方法来处理它，我们的情绪应是诗的情绪，动作应是诗的动作—舞蹈，说话应是诗的歌唱，应该在充满诗意，在音乐和舞蹈的气氛和节奏中来进行。”同样，写实与写意紧密结合、融台词于音韵、行动于节奏，可以赋予原创华语音乐剧表演诗意的“无动不舞、无声不歌”的美学意境。

    也许，这就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一句名言所指的境界：“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只要我们将美国 “国酒”（百老汇叙事音乐剧，即现代音乐剧）和中国“国酒”（传统戏曲，即古典音乐剧）认真勾兑好，原创华语音乐剧表演就能够追慕那超乎现象、超乎物质、超乎短暂生命本身之上的“更高的”东西，或许这就是支撑中国人诗意地栖居在中华大地上的一种精神。也就是在这永无止境的追慕中，中国音乐剧表演本身得到了提升，并将进入超越百老汇的美伦美焕的歌舞境界。

（感谢我的合作搭档、维也纳音乐剧名导ELMAR的别致新颖贺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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