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锦鹏在电影《阮玲玉》中，一手创造了一个错综迷乱的时空。在这里，我们不仅能看到导演镜头下的历史的再现，也能透过苍白却生动的电影胶片一睹真正的阮玲玉当年的风采。与一般的名人传记片不同，《阮玲玉》杂糅了纪实、虚构、历史资料展示等多重手法，展示了有关阮玲玉的“再现的历史”、“真正的历史”以及“真正的现实”这三重结构。从不同角度为我们解读了阮玲玉这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中国二、三十年代的电影人的传奇经历和心路历程。

    在一部描写传奇人物的传记电影里，再现人物的生平事迹是否真的最最重要？关锦鹏在这部电影里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关于阮玲玉的生平，她留给我们最大的疑惑和神秘感都来源于她的自杀，而她的自杀（据种种历史证据称）又是间接的来自于她自己一手酿造的私生活的悲剧（直接原因是“人言可畏？”）。我想不论是在旧中国还是新中国，娱乐圈的事总是逃脱不了关于各种明星私生活的八卦，而阮玲玉的问题就在于，她范了一些错误，并且被人抓住了把柄。与她青梅竹马的张达民，是个烂赌且不要脸的孬种，没有自尊到与恋人分手还索要赡养费；而阮在对达民的梦清醒之后，却投靠了一个靠老婆起家、却频频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混蛋唐季珊；本来遇到了一个和自己有着共同理想，且温柔体贴的好男人蔡楚生，他却在关键时刻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不肯搭救我们的美貌公主。影片的“再现的真实”就为我们演绎了这一连串的故事。几个男人在阮玲玉的生命中轮番扮演着角色，我们眼看着阮玲玉渐渐走进她一直追求着的爱情世界，却又不得不接受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张达民在嫉妒与潦倒的摧残下几乎泯灭了人性，他无情的把他和阮的私情出卖给公众，却还想扮演委曲求全者的角色；唐季珊是个道貌岸然爱打女人的混蛋，即使被揭发依然立志当他的“高贵的奸夫”；蔡楚生太现实，他舍不得现实中的一切，他的勇气和胆量只存在于他的电影中。有了这些似乎已经足够说明天真的阮玲玉的遇人不淑，而她的悲剧也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结果。

在影片的序幕中，导演安插了一段向张曼玉介绍阮玲玉的情况的采访录像。这段镜头（包括影片随后出现的一系列纪实采访镜头）是真实情况还是导演的刻意安排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确起到了统领整部电影的作用。这就是所谓的“真正的现实”。这一段不仅仅是介绍了阮玲玉的演艺之路，更重要的是在他提到阮玲玉在她从影初期扮演的都是一些花瓶式的角色，而在她加入联华之后才开始拍一些比较进步的、严肃的电影时，张曼玉带着调皮的口吻说了一句：“岂不是很像我？”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却是张曼玉在这部电影里的第一句台词。导演在影片开始之前，已经在告诉观众：这是一部由张曼玉出演阮玲玉的电影。并且在随后的电影中，他也在不断地告诉我们：他们是这样搜集有关阮玲玉的资料，这样拍成的这部电影。整部电影被这种“真正的现实”划分成了若干个部分，每段采访都会统领一段影片，比如采访黎莉莉、陈燕燕本人，就有阮玲玉与她们同拍电影的桥段，表现阮玲玉在艺术上的认真和自私。而在阮玲玉和张达民的关系、和唐季珊的关系之前也都有一段真正的第三者当事人的叙述作为铺垫。在真实的叙述之后，再做艺术上的渲染和再现，为观众解释了当时真正发生的事情，甚至包括种种的细节。

    在导演关锦鹏玩弄各种间离效果的同时，影片也就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而这种不真实在阮玲玉表演《新女性》的高潮部分时也达到了它的顶点。这场戏梁家辉扮演的蔡楚生导演要求阮玲玉表现出强烈的临死前的反抗和挣扎，更重要的是要喊出：“我要活！！”这一振聋发聩的声音。起初阮玲玉的表现不能达到导演蔡楚生的要求，蔡便要阿阮试着去想想看生活上对她种种的不公平，把心中的抑郁一下子像火山爆发一样的宣泄出来，阿阮噙着眼中的泪水微微的点头。接下来的一条便拍得十分顺利，导演满意的喊“收工”，工作人员也都在整理东西了，场景内的灯光暗下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段落要结束了。根据电影的规则，该上演的应该是电影《新女性》的原影拷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阮玲玉的情感的宣泄却并没有完全结束，她先是抽泣，接着把自己蒙在纯白的被单中号啕大哭。蔡楚生发现之后，默默地走到她的床边坐下，用怜惜、哀伤的眼神望着蒙在被单里的阿阮。接着镜头给向阿阮躲蔽的床单，这是一个不怎么巧妙的转场镜头，紧接着镜头一直向远拉，由近景拉到全景。接连入画的是高级的摄影机、病床上悬着的收音话筒、梁家辉沉默的背影以及围得满满的工作人员。一时间观众被导演弄得晕头转向，很难把这个镜头与电影之前的那一部分对号入座，它既不是“再现的历史”，更不是“真正的历史”，难道是“真正的现实”吗？画面中，导演说：“家辉，你刚刚忘记了把床单拉开看Maggie。”而梁家辉却依然不动声色，眼神中充满了怜惜和哀伤，被单中的张曼玉也并不理会导演和摄影机的动作，哭泣不止。这仅仅是在拍一部电影吗？那么现在在被单中哭泣的到底应该是谁呢？是《新女性》的主人公韦明？是扮演韦明的阮玲玉?还是扮演阮玲玉的张曼玉？抑或根本就是张曼玉自己呢？导演这样的一个安排让三位女性穿越了时空的界限重合到一起，让观众猜测她们可能有着相似悲哀的命运，而电影却不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答案。电影是一种遗憾的艺术，关锦鹏的魔术把所有的观众都迷惑住了，留下了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迷题。

    《阮玲玉》是一部形式大于内容的影片，我们从不同时空的交错对比中看到了“事实”所不能表达的东西。阮玲玉反抗生活和命运的勇气背后却是一颗妄想着依赖男人来解脱的心，她的想逃却不能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经过无数的委屈和失望之后，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各种女主角的悲惨命运都映射到自己身上，蒙上被单大哭一场。她还不够独立，尽管她是万人追捧的尤物，拥有高贵的气质和身份，但这一切都不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最想要的，而她之所以会沦落到此，也正是由于她对理想生活的幻想和无力的追求。“人言可畏”是个警醒后人的绝句，但是，这归根到底只是一个托词。“人言”的确“可畏”，但是难得的是保持一颗“不畏人言”的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