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苏轼悼亡妻词中的“生死观”
文/梦光情雨
真想傻傻地问一声:有谁体会过死了之后依然活着的滋味?
活在一泓泪水之湖波里,活在一围叹息的雾霭中,活在一片清梦的荒原上,永远地被所爱者的感觉所珍藏。至此,生者对于死者的眷念,如灵魂的音乐、如上帝的语言,贯穿生命。
这时,死也许是灿烂的,犹似乘一席白云、御两袖清风、飘逸而去,琴声般消融于天空无尽的蔚蓝里……
苏轼这首《江城子》似乎在生与死的界河上架起了一虹“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桥: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的这首词为悼念亡妻王弗而作,王弗16岁时嫁给苏轼,嗣后出蜀入仕,夫妻琴瑟调和,甘苦与共。
妻子王弗性情庄静娴柔,内秀于心,起初苏轼不知其学识如何,读书时妻子王弗总是在身边默默地坐着,听着,苏轼偶尔忘了词儿,王弗就提醒,帮着背诵下来,甚或略加点拨而使茅塞顿开,苏轼甚是惊悦、心折。
当苏轼初涉仕途,年轻气盛,刚直不阿,每让昏庸的上司狼狈不堪,妻子王弗常劝勉苏轼既不随波逐流又要谨言慎行,冷静处之。
家里来了客人,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王弗从屏风后听到一些谈话内容,已自有了评断。警醒苏轼:“那人巧言令色,机巧善辩,而又左右逢圆,模棱两可,恐怕为人缺乏真诚。”遇有顺情说好话、阿谀奉承者,更能看出可能热烈得快亦冷却得快,难成诤友。很多事实证实了妻子王弗的判断,其远见卓识很使苏轼钦佩。
王弗也颇有诗的灵气。在随苏轼宦游颍州时,于一个月色清霁的正月之夜,见梅花怒放于庭前,不禁慨叹:“春月胜于秋月色,秋月让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可召赵德麟辈饮此花下。”苏轼喜道:“此真诗家语也。”并即兴吟道:“春庭夜舞,摇荡春醪光欲舞……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王弗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病殁于开封,年仅27岁。苏轼写此悼亡词时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正好10年之后,故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说。生死相隔两不知,纵使强抑悲情,想要不去思念,又怎能忘怀?此时苏轼仕路坎坷,被贬于密州(山东诸城),与亡妻王弗安葬处四川彭山县相距千里之遥,所以说“千里孤坟”。亲人永别,自己一路风尘的辛酸、满腹牢骚的真言,也是“无处话凄凉。”纵或见面怕也难得认出,因我已满脸尘垢、两鬓霜染。
而真正的相逢,只能在梦中。在梦中,忽而回到你我曾经朝夕相处的故乡,还和往日一样,你临窗梳妆。因要说的话太多,太多,无从说起,只有“相顾无言”。把千言万语倾注进感情含溶量最多的泪之流瀑……料想着梦魂萦绕在那“断肠处”:你的坟地,清寒的月光笼罩植满青松的小小山岗。那月光,是淡淡的往事,是浓浓的忧伤。那月光,与泪水交融,流成楚楚动人的河,有一朵凄迷的小花,在水一方,如滚滚红尘之外的一帧插曲,并非永远不能抵达的向往……
“十年生死两茫茫”,生者与死者虽然幽明永隔,感情的纽带却结而不解,始终存在。“不思量,自难忘”看似平常却出自肺腑,十分诚挚。“不思量”极似无情,“自难亡”则死生契阔而不尝一日去怀,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怎么也难以消除。
读惯了柳永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爱情浓烈的词句,再品味苏轼此词可以感受到它们写出不同人生阶段的情感类型。前者是青年时代的感情,热烈浪漫,然而容易消退。后者是进入中年后一起担受着一生忧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它像日常生活一样平淡无奇,然而淡而弥永,久而弥笃。苏轼本来欣赏“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这首词表达的感情就是如此,因此才能生死不渝。此词还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即这次梦中的夫妻相会,清楚地打上了生死之别的烙樱梦中的王弗“小轩窗,正梳妆”,犹如结缡未久的少妇形象很美,带出苏轼当年的闺房之乐。但是十年来的人世变故尤其是心理上的创伤在双方都很显然。苏轼由于宦海浮沉,南北奔走,“尘满面,鬓如霜”,心情十分苍老。王弗见了苏轼,也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似乎在倾诉生离死别后的无限哀痛。生活的磨难,对于无意识的梦境,同样起着潜在而深刻的影响。末尾三句设想亡妻长眠于地下的孤独与哀伤,实际上两心相通,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更惓惓不已。
苏轼这首悼亡词不也是一条流着月光与泪光的河?如果心是一叶比河更宽的船,那么,思念就比流水更悠远,比岸更长。
因为,相思拒绝遗忘。真情,不属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