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仍然是1989年,胡同的人们都认定李铁蛋是个傻子。人们的证据是,如果李铁蛋不是傻子,就不可能满大街的喊“自由万岁”,更不可能扯上一面白旗子。大家都不这样,只有傻子才敢这样,所以李铁蛋是傻子,并且得到了来自学校的肯定。
可我却觉得这事看起来挺伟大的,和师范学院的女生跳楼或者黑拐在家里搞爆炸很相似,也是冲着什么主义的。如果李铁蛋死了,比如扯着白旗子的时候被过路的煤车给轧死,大人们肯定会感叹说李铁蛋死得伟大。只是李铁蛋没那么好运气,所以就不能伟大了。
李铁蛋被学校开除以后,人们都建议他爸和他妈再生一个,有可能还是个儿子,他妈呸呸的说:“作孽,作孽,我都结扎了,还生个屁。”
他妈这时候就把李铁蛋揪过来,说道:“铁蛋,看看,看看,人家都当你是个傻子,你还活不活?”
李铁蛋用肩膀扛着他妈的胳膊,小牛犊般的有力,结巴着回道:“我、我就是个傻子,老傻子才生小、小傻子。”
小傻子的爸——老李傻子那一阵很伤心,很难说他没有过期望李铁蛋光宗耀祖的想法,可那是李铁蛋出生的一刻,还尚且虎头虎脑着。只是现在,有些化为泡影的感觉。老李排解这伤心的方法就是打小李,随手捡起什么就往李铁蛋身上抡。
有一次把李铁蛋的头打破了,血流满面,却四下都找不到伤口。当爸的立刻背起儿子,一路往医院赶,跑得脖子通红,额头青筋横亘,路上还甩掉一只鞋。李铁蛋在他爸脊梁上舞咋着哭:“要死了,我要死了。”
但其实,真要死的恰恰不是这嚷嚷死的。
李铁蛋头上的纱布还没拆下来的时候,煤矿就发生了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几十号人,其中有李铁蛋的爸。可能死亡人数太多的缘故,后来矿上的遇难告示里竟然没有李铁蛋他爸的大名,只是用“等同志”三个字代替了,看起来他死得一点也不伟大,尽管告示末尾添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么一句碑文样的话。
李家的女人们开始没日没夜的哭喊着那位先去的“等同志”。再没哪年的夏天,再没哪条胡同,出现过如此声嘶力竭、耗时长久的哭嚎。人们都跟着她们一起失眠,有人说:“奶奶的,害得我也跟着送丧守夜一样。”这时候“等同志”又有点死得其所的味道了。
只是李铁蛋蹲在角落里低着头不出声,头上的纱布还没拆呢,权当成了孝帽,只是早没了本色,倒像是带着迷彩钢盔。李铁蛋手里攥着几个塑料游戏币,在手心搓来搓去,搓出一种细细索索的声音,不用心听反而像是李铁蛋在哭呢。
趁女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李铁蛋就从阴影里溜出来,穿街走巷的跑进一家游戏机房。熟人拍了下他的脑袋说:“你他妈的真不是人,狗他爹死了,也会哭两嗓子。”
李铁蛋毫不退让的回道:“你爹死了,我替你哭。”
李铁蛋嘴臭是出了名的,骂人骂得特有水平,这方面倒像个天才。所以胡同里的很多小男孩都打算把李铁蛋彻彻底底的打一顿,却又觉得专门为他发起一场斗殴挺没面子,所以总是没有出头人。
直到有一天早上,人们在子弟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上发现了吊着的李铁蛋。他只穿着条裤衩,衣服和裤子堆在他的正下方,都板板正正的摆放着,就像是他自己从衣服堆里爬出来,然后给手腕拴上绳子,往高一跳把自己给吊起来了。
都接近早操了,起码有上千个学生在操场排好了队观赏李铁蛋,而保卫科的几位同事却仍然用慢动作拆借李铁蛋的绳子,研究是活扣还是死扣。阳光斜照到李铁蛋小膀子上,也瘦骨嶙峋的,像个镀金的耶稣。但,因为还没死,或者心里没什么正派的主义,就只是个丢人的李铁蛋了。
保卫科的人问李铁蛋:谁吊的你?
李铁蛋回答:天黑没看见。
人家又说:他妈的,昨天晚上月亮滴溜滴溜的圆,你眼睛糊屎啦。
李铁蛋答:怪不得我看见你老婆,也滴溜滴溜的。
这句话是故意放大了音量的,近旁的人都笑了。李铁蛋却不笑,像个专业的相声演员。
4、
1989年,我总是捧一本“书”坐在楼顶平台上看,“书”的名字叫《世界地图》。看累了,我会手搭凉棚远眺,看见漆水河的水被化工厂染成了绿色、漆水桥头靠着一排待业青年、他们打的唿哨传到山坳里、被连绵不绝的山档住了、再远的山谷里隐约透出一束光,我估计是隐士家堂屋的魔镜。我可真想跳过去呀,跳到那不知名的山谷里,钻进一个废弃的窑洞里,也弄上一面镜子,装神弄鬼。
李铁蛋这时候很可能也在楼下沉思。人们都说李铁蛋他爸死后,李铁蛋更傻了。原来总是跑前跑后,所到之处鸡飞狗跳,傻也傻得个活泼,有人性。而现在却总爱坐在太阳底下发呆,顶多手头搓着几个游戏币,有些好事者过来和他说一句话,他就会用极其恶劣的语言回,傻得没了人性。
他的姐姐们再不舍得打他,因为越看他越像死去的那位“等同志”。李铁蛋的妈嘱咐姐姐们轮流看管李铁蛋,“别让他爬树,摔死了”、“别让他跑上大街,撞死了”、“别让他下河,淹死了”。。。。。,他妈这么不断的警告李家姐妹,听得人毛骨悚然,分不清是爱还是咒。
往后就只看见李铁蛋身旁总有那么一位李N丽,穿着不合体的衣裳,目不转睛的盯着李铁蛋。只要李铁蛋有什么危险的举动,比如过马路,她就会冲过来,档在李铁蛋的左右,大有“要撞就撞死我”的豪迈。还好,李铁蛋此时已经相当善解人意,他轻易是不会走动的,只是端坐在太阳底下沉思。
我们都没法断定李铁蛋来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
李铁蛋他自己可能知道他来这世界是为了什么。
就像我哥哥永远都在笑话我看“世界地图”的举动,他总是扔过来脏袜子说:“洗洗去,给你买冰棍”。我虽是洗了袜子、吃了冰棍,可却知道自己是胸怀大志的人物,现在不过是、羽翼未丰、寄人篱下而已。所以,我开始和李铁蛋惺惺相惜,一旦他不拽我的书包带,而是在我眼皮底下玩儿沉默。
1989年眼看就要结束的时候,城市里传出话来说,那个跳楼自杀的师范女生是因为得了艾滋病,而不是为了什么主义。人们开始竞相研究艾滋病是怎么回事儿,然后又竞相对那女生嗤之以鼻,说是死了不亏。其实这类流言本不可信,和那关于死得伟大的推论一样,毫无根据。
这时候,坑木场又着了火。木头劈劈啪啪的烧了一整夜,火苗照亮了半座城市。据说用水也浇不灭,消防队员们只好关了水枪,找了一片光地打起了扑克,倒是省了点灯、生炉子。人们也都围过来看热闹,脸都被火光照着,像是站在电影屏幕前面,表情兴奋。后来也有些男人坐下打起了扑克,全民联欢的架势。
当晚,大家都很闲,过节一般。唯有李铁蛋家的女人们四处声嘶力竭的喊:“李铁蛋,李铁蛋——”。她们连围巾、手套也顾不上戴,汗水把头发粘在额上,遇见冷风,又被吹出了白霜,嘴里更是冒着绝望的哈气,不断在人丛里问:“见到我家铁蛋了吗?”
人们漫不经心的说:“这火是李铁蛋放的吧?”以及“李铁蛋不会在火里吧?”,旁边还有人跳出来作证说:“下午,我看见李铁蛋躺在木头上睡觉来着。”
当天“值班”的李n丽大声反驳:“胡说,我一直跟着他的,他没来过坑木场。”可即便如此辩解,她妈还是用暴戾的眼睛盯着她,也像失了火。
天亮了,火熄了,扑克打完了,人们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家。天下起了雪,坑木场的灰烬被覆盖了,竟显得比平时干净。
自此,谁也没再见过李铁蛋。李家的女人们都关在屋里不再出来,她们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尽管她们也认为李铁蛋可能只是个傻子,可一旦没了他,她们则一无所有。
几天后,有人在城外的火车道上找到了李铁蛋的一只鞋。其实未必是李铁蛋的,那种绿色帆布的军用球鞋,每个男孩子都有一双。可那人还是拿着鞋去给李铁蛋的妈做鉴定,结果女人抱着鞋哇哇大哭,晕过去醒过来,三番四次的恸哭。
那个捡到鞋的人就很高兴,从李家飞奔出来,随便碰到谁就说:“嗨,李铁蛋没死,放完火,就扒火车跑了。他的鞋是我在火车道上找见的。”
听到这消息的人也很高兴,也再飞奔着告诉其他人。
不久之后,连李家女人也跟着高兴起来,她们昂头挺胸的走出来,对人说:“我家李剑锋出去闯世界了。”
“嗯,我原来就看出这娃不一般”所有认为过李铁蛋是傻子的人此时都这么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们说一个人不死也可伟大。
但是,我确定李铁蛋已经死于那场大火。
因为过了二十年,他还没闯回来。一个伟大的人,不可能用二十年还闯不出他的世界。况且就连李家的女人们都已把他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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