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张伟红的电影儿
　　
　　 我是13岁开始具有性别意识的，跟身体发育没有太大关系，我的身体发育总迟缓于意识发育，如果速度相反，可能更利于我的初夜提前。
　　 我性别意识的开启者是邻居张伟红。这个浙江女孩比我大两岁，跟随父母在家属院开了一间裁缝铺。我相信我们整个城市大概只有这么一家南方人，他们都皮肤白净，瘦小灵活，说话速率极快，显得很狡猾。而张伟红，一定是这座城市里最白皙的女孩，我常有冲动去摸摸那皮肤，大概摸一把，我的手掌也会沾上一层白。
　　 张伟红，在我面前换过衣裳，很大方的褪去白色棉布胸罩，两团雪白跳到我眼前，乳头很小，好像是印在乳房上的一粒红痣。我立刻转头到窗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我能想象出阳光该如何照着张伟红，那梦境一样的白色身体会显得很脆弱，但又不安分。
　　 回到家后，我低头望自己的身体，尚看不出来任何凹凸的地方，于是我随手把两条纱巾卷成团塞在衣服里，挺胸望着镜子。丰胸细腰，这准是将来的我。
　　
　　
　　 当时，张伟红已经有了个男朋友，我们都叫他黑毛，因为黑毛18岁的时候就已经毛发旺盛，我见过他的腿，长相粗野的汗毛蔓延到脚面，看得我心里扑通跳。当然，若干年前，我什么也不懂，想象不出毛发与性特征的具体联系，只是周末黑毛约张伟红去看电影的时候我也跟着。张伟红的说法是怎么能单独跟人约会，我的说法是我喜欢看电影，黑毛的说法是我是张伟红的狗腿子。
　　
　　 80年代末，电影院还是所有城市人娱乐的主要场所。电影院外面密布着台球桌，待业青年们光着膀子打台球，嘴里叼着香烟，烟灰掉落到台面上会烧出一个黑点，老板不答应了开始嚷嚷，待业青年们就把半截香烟撵灭了，不扔，却夹在耳朵上。周遭还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也都同样光着膀子，不晓得这些年轻人的上衣都去了哪里。
　　 而，这穿戴让我能更清楚看到那些年轻男人下腹部的毛，我想难道这些男人的裤裆里面有一团根茎，不断繁殖毛发，钻出裤子，直到长成黑毛那样？
　　 当然，根茎的说法在我13岁时，仍然是抽象的。
　　
　　 城市最大的影院，是用来开人代会、五一表彰会、优秀教师报告会的地方，偶尔还会有死刑犯宣判会，因此很肃穆庄重，舞台上方永远都有红色条幅，说明最近一次会议的内容，我们就是在这种布景内看了《第一滴血》和《英雄本色》。电影放出来，上下两层一千多号人会立刻同时开始嗑瓜子儿，如果电影猛然没有台词，那一刻你会觉得自己掉落进了一个挤满老鼠的粮库。
　　
　　 电影放映当中，挨在一起的黑毛和张伟红并没有专心看电影，张伟红把一只手放在黑毛的衣兜里，黑毛的一只手也挤进来。他们互相都不动声色，连眼睛都不眨的顶着屏幕，好像是地下党员在衣兜里对暗号。
　　 我不知道是不是张伟红在黑毛的衣兜里，还摸到过他的其他地方，根据我若干年后的经验，我认为在衣兜里能干出很多事情来。而我又想，张伟红漂亮的胸脯以及那两粒迷人的红痣，是否又跟黑毛摸过她的手有关。
　　 电影中场休息，大家都上厕所的时候，我趁黑毛不在对张伟红说：“你们将来要结婚吗？”
　　 张伟红的眼睛眨了两下，而白皙脸蛋上好像因此被眨下一层粉来，她说：“可能吧！他亲过我呢。”
　　 “亲哪儿？”
　　 “嘴唇。”
　　 “啊？”
　　 “他的口水是甜的。”张伟红的脸红了，因此又好像花朵刚刚抖落了一层白霜。
　　 我正准备说什么，黑毛已经回来，我抬眼看他，脸上的毛发也重，胡子已经开始扎人，如何看起来也不应该是个口水很甜的人。
　　
　　
　　
　　 电影结束，一千多号人会在几分钟内占据整条马路，分成几拨往不同方向走，奔往各自单位的家属院。而我们仨则靠在漆水桥头看来往的人，黑毛买来冰棍给我和张伟红吃，他自己不断跟来往的青年打招呼，说些什么笑话，再突然锤对方两下。来人斜眼看看我和张伟红，我低头，张伟红则仰着脸迎接那目光。来人仍然是害羞的，看两眼，并不过来搭话。
　　 当年，以待业青年为主的年轻人，终日无所事事，电影里的血雨腥风尚且是他们心底生发的一些没出芽的小草。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聚集在电影院周围做展览，靠着漆水桥栏杆和来往的熟人打招呼，如果像黑毛这样能够带两个女孩的，将会站立更长时间，并一脸光荣。
　　
　　 就是这样，张伟红、黑毛、我共同度过了1989的夏天。我对电影院的记忆，比对张伟红和黑毛的记忆多。而张伟红似乎又被黑毛亲过，却也再没有其他更进一步的举动。
　　 平常，张伟红仍然在裁缝铺里帮父母干活，她并不认识很多人，我问张伟红为什么喜欢黑毛。张伟红说黑毛好。我问黑毛怎么好。张伟红反问黑毛怎么不好。我的思维卡了壳，想了一会说没那儿不好。
　　 张伟红喜欢黑毛，是因为我说不出黑毛有什么不好。这么个逻辑，是我遭遇的第一种爱情逻辑。
　　
　　
　　 1989年秋季，张伟红熬夜给黑毛织了一件高领条纹毛衣，黑毛穿了整整一个秋天，最后毛衣穿出了脑油味儿，领子磨得发了光。其实我认为黑毛这种浑身长毛的家伙也是可以光着膀子过冬的，张伟红不至于要学电影上情节给他织毛衣。
　　 不久，黑毛就是穿着这件毛衣被人刺了一刀躺在漆水桥头的，血液很快从毛衣的一些针脚洞涔出来，再很快就着另一些针脚洞涔进去，似乎要说明黑毛血液的健康和活跃程度，而只有那件毛衣让人看了觉得可惜。
　　
　　 至于，黑毛为什么会被捅了一刀，捅他的人是谁，后来都成了迷。事件发生的晚上，漆水桥头差不多聚集了全市的待业青年，他们长相和穿着都出奇的一致，只有黑毛的高领条纹毛衣显得与众不同，大家都同时看见黑毛倒在血泊里，然后所有人都同时退到一致的距离之外，包括凶手在内的人都看起了热闹。
　　 而受害者黑毛在医院里苏醒后，闭口不谈事件的来龙去脉，公安怒声追问：“不揭发，就是包庇罪犯，就是影响社会治安。”
　　 黑毛瞪着眼睛，伸出胳膊，嚷：“那抓我走吧！”
　　
　　 黑毛被刺的事件，很快在我们的煤矿家属院传开，张伟红的父母把张伟红关在了家。张伟红踢着房门说那事儿跟我没关系，她父母并不搭理她。几天后，张伟红不踢门了，她父亲才把门开开，而张伟红并没有出逃。
　　
　　 出院后的黑毛来找张伟红，怀里抱着那件染红的毛衣。他在门外吹了很久口哨，张伟红才出来，她的父亲跟在后面。张伟红倚在门外的电线杆上，用手指在电线杆上画圈，看也不看黑毛，只是说：“以后别来找我了。”
　　 “那事儿跟你有啥关系？”
　　 “没关系，可就是别来找我了？”
　　 “我伤好了，就肚子上缝了几针，你看！”说着黑毛撩起衣服，张伟红的父亲立刻在后面喊张伟红的名字。
　　 张伟红扭了下脸，看一眼她爸，也没来及看黑毛的肚皮，就说：“你走吧，别来了。”说完进了家，房门咣当关了起来。
　　 后来黑毛把毛衣放在了张伟红的家门口，后来张伟红的父亲又把毛衣扔进了家属院的垃圾堆，再后来毛衣又被一个流浪汉捡走，他穿在了自己身上，常在街上晃，好像是留了长头发、蓄了长胡须的黑毛。
　　
　　 有天，我和张伟红就黑毛进行过对话。
　　 张伟红说：“黑毛走的那天哭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立刻关门了吗？”
　　 “他就是哭了，关上门我也知道。”
　　 “他为什么哭？”
　　 “因为他爱我。”
　　 “他为什么爱你？”
　　 “因为我爱他。”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关于两个人相爱的理由分析。这种分析，比我后来经历和感悟过的相爱理由都简洁、明确。
　　
　　 四年后，黑毛因为一场严打运动，被抓进了监狱。再后来的多年，问起黑毛，人家都说大概死在监狱里了。然后人家又会补充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个黑毛？”我笑笑，不再继续问了。
　　
　　 而黑毛进监狱，并且大家都已经搞不清楚黑毛是谁之前，张伟红早已经离开了那座城市，随父母回了浙江老家。
　　 有一年，城市的体育中心举行了一届上海丝绸展，我又从那些上海的女售货员脸上看到了张伟红的那种梦境一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