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山水庭院》(2006)
(2023-07-26 12:4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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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山水庭院》(2006)
汤凌
1、仙鹤岭
仙鹤岭其实没有名字,因山形极像一只展翅飞翔的仙鹤,我称之这仙鹤岭。岭,是家乡对于较高的山的称谓,如明山岭等。让我奇怪的是,仙鹤岭前后左右的人们都知道这山形像仙鹤,却没人为它命名。
仙鹤东南飞,身子和头之间是圆润的曲线,全身长着矮的四季常青的油茶树,头上单单生长了十来株高枞树,那是仙鹤翎。仙鹤双翅舒展,左翅的尽头是田野,右翅尖是中小学,翅尖之外,是我的村庄,一条碧绿的小溪如带般绕过村子。最高处是仙鹤背,站在仙鹤背上,四周尽收眼底,风吹来,有乘鹤飞翔的动感。
我曾无数次登临仙鹤岭,来寻找这乘鹤东南飞的感觉。
传说,某位县令坐轿路过,远远见仙鹤岭,便令停轿,以示尊重。又云,古时候的仙鹤,“日拉金,夜拉银”。仙鹤身后,有几个圆圆的大石头,人们说,那是仙鹤蛋。
仙鹤右翅上,有“祖山”,是村里的历代祖先的永久居住之地。当年,祖先们选取此地,不知是否取了“羽化登仙”之意?
2、《童年的游戏》
滚铁环。铁环各式各样,大多是用小钢筋做成,拿一截小钢筋,请铁匠师傅接好,是上等铁环。其次水桶箍,取下破旧水桶上的箍,用砂布打磨光鲜,水桶箍大小轻重合适,也受孩子欢迎,但这种铁环不易得到。也有用五号铁丝做铁环的,但是太轻,滚动起来不方便。滚铁环比赛,一是比速度,在禾坪两端划上起始线和终点线,推动铁环,先到者胜出;二是过田埂,选择杂草丛生的田埂,推铁环过,铁环不脱铁勾者胜出。还有一种是过长板凳,把几条长板凳接成长龙,把铁环滚过板凳而不掉下来者胜出。相对来说,后两者的技巧性比较高。记忆中,很少有人能把铁环滚过四条板凳的。
打纸炮。有的地方叫“打方块”。把纸叠成方形,一面平一面为十字交叉,以区分正反两面。一方把“纸炮”放在地上,另一方用“纸炮”砸它旁,用着地的气流把它掀翻为胜,胜的一方可把那“纸炮”赢为己有。小的时候纸少,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去学校的垃圾堆捡纸,要是捡到方方正正的报纸,比捡到元宝还开心。最期望是捡到水泥包装纸,用这种纸做出的“纸炮”,方正,有厚度有硬度,手感好,是“纸炮王”。
斗鸡。这里说的“斗鸡”不是真的拿两只公鸡来斗(我们还没有这么奢侈的游戏)。单腿站立,一只腿屈起,用手扶住脚踝,架在站立的大腿上。双方用屈起的膝盖互斗,先松开手的或双脚着地者输。也有群斗的,几个人做一边,战至最后一人不倒的一方胜出。这种游戏暴力色彩浓,只男孩子玩。小学时,课间休息玩,放学后玩,偶尔也会有人受伤,但大家还是乐此不疲。但这种游戏现在不见人玩了,大约现在的孩子贵重,家长们害怕受伤。
踢毽子。把废大电池的负极铁片拆下来,打好孔,用线把彩色的公鸡尾毛扎上去,铁片间略有空隙,踢一下,发出清脆的铁片撞击声,女孩子们把“毽子”做得既好看又好用。“斗鸡”是男孩子的专利,踢毽子是女孩子们的专利,要是男孩子去踢毽子,准会被同龄人嘲笑。现在商店里的毽子也做得很是精致漂亮,却很少见有人踢毽子了。
看花书。“花书”,学名连环画,也叫小人书。那时候没有电视,小说又看不懂,“花书”是主要的休闲读物。那时“花书”多,流传甚广,属孩子的禁书。常见的花书有《三国》系列、《西游》系列、《杨家将》系列,还有《铁道游击队》、《江姐》等革命战争题材类。看“花书”成风后,老师、家长便极力收缴,于是我们便转入地下阅读,“花书”算是我们小时候第一批的“地下读物”。我最难忘的一本“花书”是《神灯》,那是我节约两根冰棒的钱,和同村的小伙伴合伙买的。我记得那本《神灯》价格是一毛五。买下后,我们兴奋地躲进山坡上的油茶树下看了两遍。后来,那书由我们轮流保管,并用它向伙伴们交换回不少的“花书”。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把“连环画”唤作“花书”,难道是看了它,便让孩子们花了心,不能认真读课本之类的“正书”?
成三棋。在地上划一个方框,在方框里划一个小方框,在小方框里再划一个小方框,用线把四只对等的方框角连接起来,把每条边的中点也用线连接起来,这就是成三棋的棋盘。下棋双方各用棋子在线条的交叉点上落子,以阻对方棋子三粒一线和使自己棋子三粒一线为目标(下法与现在常下的“五子棋”一样)。“成三棋”随处可下,老少咸宜。在山上放牛,聚在一起休息,只说一声,来,下盘成三棋。就地划棋盘,棋子也就地取材,石子、土块、小木棒等,双方能区分即可。在孩子们的眼里,村里下成三棋最厉害的是放水鸭的大爷,与我们对垒,只几步就赢了(其他的大人,是不屑与小孩子下成三棋的)。他肩上有一个鸭蛋样的良性肿块,按宿命的观点,是因为卖鸭蛋过多的原因。
跳房子。跳房子的游戏比较普遍,就我所见,象滚铁环、踢毽子一样,流行在儿童中。家乡的跳房子略有不同的可能在于规则——其实各地不同的,可能也只在于游戏规则。跳房子有简单型和复杂型两种,简单型的是“田字房”,复杂型的是十几二十层的“多层房”。在“多层房”里一级一级地跳过去,再一间一间地买过去,直到将画在地上的白“房子”卖完。有趣的是,在没有“商品房”这一概念的时候,我们儿童早已将虚拟的房子商品化,作为游戏中买卖的产品。
3、《碓·推子》
“碓”是一个古老破旧的梦,与其它古老的事物一样,现在很少有人提及了,这个以前挂在民众嘴边的字,也渐渐趋于生僻,只见于某些小地名中。功用,似乎是事物存在的理由。“碓”,功用价值消失,它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成为少数人偶尔触及的回忆。
关于“碓”字的检索,最著名的或许在《坛经》,其时六祖慧能初见五祖,二人初次对话后,五祖对慧能很赏识。经中写道:
祖云。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去。慧能退至后院。有一行者。差慧能破柴踏碓。
碓是舂米用具。在我老家村里,有一间碓屋,一架碓:一根粗大的方木,一头绑了圆柱形的石碓,洼形的石臼埋在地下,长形方木中间做一个支点,人在另一头,把石碓踩起,石碓“吱呀”一声抬起,然后松开脚,石碓“嘭”一声落进石臼,如是反复,直至把石臼里的米舂熟。经文里的“踏碓”,间接写到这碓的使用方法。
村里的碓屋是公有财产,家家户户轮流使用。到我小的时候,村里已有柴油碾米机,已不大用碓屋了,只是过年前用来碓细米粉,用作过年的米粑。也碓小麦粉。据爷爷说,以前我们村里的碓屋是这一带最好的碓屋,周边村里的人也会来这里碓米。但我见到它的时候,已破旧得不成样子。记得每到过年前,奶奶和妈妈便拿上细孔米筛和两个小箩筐带我去碓米的情景。踏碓很好玩,我经常不辞辛苦地卖力地帮她们踏碓。后来拉通了电碾米机,米粉、小麦粉碾得又细又快,碓屋便没人用了,成了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再后来,碓屋终于被拆除,砖瓦作为公共财物分给了每家每户。碓屋,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记忆。
“推子”是家乡方言,学名叫“磨”,剥谷壳用的,和“碓”一样,现在也消失了。石头“推子”叫“石磨”,石磨至今还有人在用,比如做过年豆腐,因为电动碾米机碾出来的粉子远不如用石磨磨出来的细腻。
剥谷壳用的“推子”比石磨大,而且轻,否则放谷子进去,出来的不是粒粒可数的米粒,而是糠粉米粉混合物了。用竹篾编成上下两个圆筒,中间填上糍实的熟黄土,在黄土面上安装一条条竹篾,合在一起,就是剥谷壳用的“推子”了。
村里最大的老屋是“四大进”,建于光绪二十四年,记忆中“推子”放在下四房东头大厅的栋梁下,使用前,有时得进香烧纸线敬神请出,也有作揖请出的,用完后移回原地。有一次,有小孩捉迷藏时移动一下“推子”,当晚便肚疼不止,医药无效。后经老人提醒,才知道是因为他曾移动了“推子”,而“推子”上方的栋梁下,有一个风水“犯”。放在“犯”下的物品,是万不能轻易移动的。我也曾在一次捉迷藏的时候移动过“犯”下的风车而闹过肚疼,后经进香烧纸线才止住。只是至今我还未弄明白“犯”为何物,会有如此神秘的力量?我想,也许可以从楚地民间的“巫”文化中去寻找一些原由。
4、《补锅》
钢锅铲生铁锅,成天碰磕,总有磕破的时候。铁锅破了洞,只好把锅尽力倾斜着在灶上炒菜,于是大家便念叨,补锅的人咋还不来呢?爷爷引用了一句旧小说里的话表达过此时的心情:如久旱之望云霓。在那焦急的情况下听他用私塾先生吟诗般说出来,别有意味。
终于,补锅人来了。补锅人是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人,挑着炉子风箱等用具,带着个小徒弟。先在村口不慌不忙中气充沛地唱一声:补——锅喽。而后才悠悠然地进村,那份自信,象是进自家的门。村里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刹时奔走相告,孩子们不玩了,妇女们牌也不打了,忙活活地回家拿破了洞的锅,菜锅、大炒锅、猪食锅都有。补锅人的到来,象画家给宁静的水墨山水画里添了一群牛,宁静的村子突然间生动起来。
补锅人仍然不慌不忙,放下挑担,去水田里打来泥巴,糊灶,架炉,起炉。一面嘻嘻哈哈地与大家聊天,说东村西村的新闻。补锅的煤是上等好块煤,乌亮,外形精致,腻不溜手,我们经常忍不住偷一两块来玩。起炉了,补锅人把小块的生铁锅片放入埋在燃得正旺煤炭里的陶窝中,小徒弟便使劲扯风箱。慢慢地,生铁片熔化成铁水。补锅架好破锅,用小铁钎把破洞钎好,把破同周边的煤烟擦净。左手拿一片圆形的沾了湿泥的厚布,右手用铁钳夹出陶窝,把铁水小心翼翼地倒在布片上。厚布上布了柴灰,通红的铁水滚在布中央,像滚在荷叶上的水珠,很漂亮。接着,放下铁钳,拿起准备好的湿布卷,阻在锅外洞口,左手把铁水往破油上糊,只听“兹”的一声长响,便大功告成。补锅时万不能讲话,怕分了他的心(铁水滚到手上可不是好玩的)。于是全场静默,那一声湿气茂盛的“兹”显得格外悠长响亮。之后,人们又从宁声摒气的紧张中解脱出来,谈笑风生了。补锅的长裂缝难度最大,常常要忙上好一阵子,看起来也最过瘾。
那时还在流行《打铜锣》、《补锅》的花鼓戏。湖南出名的花鼓戏,当数《刘海砍樵》、《打铜锣》、《补锅》三出,其中《打铜锣》、《补锅》最受欢迎,就连我们小孩子,也能张口便来两句。打铜锣补锅,打铜锣补锅,念叨得多了,成了口头禅,分不出是一出戏,还是两出戏。于是便争论,请大人来裁判。著名歌唱家李谷一便是唱《补锅》中的兰英而成名的,不过,后来她不再唱《补锅》,改唱《难忘今宵》,但每当她在央视的春晚亮相,老家人都会兴奋地指指点点:你看你看,是李谷一。然后“胖了”“还不见老”地评头论足。
戏曲里,京剧是大餐,昆曲是甜点,豫剧是果盘,湖南花鼓戏则是火爆的辣椒,锣鼓钹锸喇叭梆子二胡,直通通地响。花鼓戏来源于民间的山歌、民歌、哼唱,其取材的民间生活趣味,在《打铜锣》、《补锅》中表现得更是明显。“补——锅咧”,花鼓戏中的这声吆喝,活脱脱来自走村窜巷的补锅手艺人之口。有时看大戏,来了补锅人大叫“补——锅咧”,分不清戏里戏外。戏在生活,生活即戏。
还有一种专补锡壶的手艺人。锡壶是家乡的酒壶,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把。补锡壶的手艺人来得很少,我也见过。想来排场远不如补锅有趣。“锡”在老家读做“xia”(阴平),有人读成“梯”音,大约是把“锡”与“惕”混淆了,或是不认识“锡”字,便胡乱用“惕”字音代替了。用老家的话说,这人是个“白(ba,阳平)字先生”。
现在,这两种手艺人都没有了。锅破了,买一个去,铁锅、铝锅、电炒锅、砂锅,商店里应有尽有。
5、《货郎·耍猴人》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好诗。好景致好气韵。只是后两句跳得太快,不好懂,不好懂没关系,能在朗朗上口中体会到气韵就行,比现在的白话诗好,现在的所谓诗人,吃着白米饭,却一个个悲天悯人地无病呻吟。
说是写货郎,脑子里却不自觉冒出杜甫的这首诗。记忆里的货郎只有春天才来,而且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才来。货郎来时,我们正大声的唱着这首诗。货郎是春天的货郎,拨浪鼓是春天的拨浪鼓。“咚咚咚”,无须叫唤,拨浪鼓便是最有力的号召,立即会有大群的孩子兴奋地围上去。诗也不唱了,泥也不玩了,跳啊跑啊,“卖杂货啦卖杂货啦”,为他作义务宣传,比唱诗还卖力。
货郎是移动的商店。有卖针头线脑扣子顶针的,有卖气球小喇叭玩具的,那小小的货担,在我们眼里,简直是五彩缤纷的百宝箱,看着眼馋。虽然我们从货郎进村时便缠着大人买这买那,但大多数的人不能如愿以偿,因为大人们舍不得花一角钱去买这无用的玩具,但我们跟在后面,能一饱眼福也是好的。记得祖母曾几次满足过我的愿望,拿着彩色的小气球,我屡屡成为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如果来了卖米糖的货郎,便是我们的节日了,因为米糖是可以用米来换的。一筒米可以换几块米糖。米糖藏在货担的糯米粉子里,眼巴巴地看货郎从细细的糯米粉子掏出圆圆的米糖,把粘在米糖上的粉子拍干净,不等他交到大人手里,直接一把抢过一块,转身便跑,唤也唤不住。米糖粘牙,腻甜,有嚼劲。
耍猴人却不常来,一年大约来两三批吧。有时是一个人,手里牵着一大猴,肩上背着米搭裢,站着一小猴。有时是一家人,大大小小三五个人牵着大大小小三五只猴。三五人分工合作,先在禾坪里摆开场子,敲锣的打鼓的玩猴的,拿着盘子向团团围观的人要钱粮的,有马戏团的作派。一个人玩猴方便,牵了猴站在禾坪里,吆喝着让猴使劲作揖翻跟斗,但围观的多是小孩,没有钱也没有米,于是他只好沿家挨户地上门献艺了。这种耍猴人其实与乞丐无几了。记忆里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孤身老汉,身材敦实,腰板挺直,面色红润,很有一股威严气势,他与别人孤身耍猴人不同,只在村里的公用大厅里耍,我们建议他去挨家挨户地走,他象是没听见,没有去,结果空手出村了。
6、《看电影》
天未擦黑,人们便早早在禾坪上竖两根杉木,扯开银幕,架上放映机,这就是乡村的露天电影了。放电影的是公社的电影队,隔一阵子就到各村各组轮流放映,为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服务。放映员是公社文化站的人员,公社的秀才。影片不见有太多更新,放得最多的《地道战》、《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智取华山》之类的战争片,但每次放映,还是人满为患。每次看电影的也是同样的人,但乐看不疲。到我能看电影的时候,已出了《乐山的大佛》、《第一滴血》之类的动作片,特别是《少林寺》、《南北少林》,更是风糜一时,只要听说有这两个片子,十里地外都成群结队地赶去看。李连杰取代杨子荣成了我们的真正英雄。甚至,我和小伙伴们信誓旦旦地要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术。但终于没有去,便躲在山上学习电影里的李连杰胡乱打沙包、练棍。有人把自家的晾衣杆锯断作棍用,有人把家里的米布袋偷出来填上黄土作沙包,结果被父母发现,一顿好打。
娱乐活动少,便找电影看。平常在集上、路上碰着熟人,便打听,“喂,哪里有电影看?”“下月初在王家大屋有。”于是回来兴致勃勃地转告其他人,并托王家大屋的亲戚去确认消息,落实具体放映时间和片名。村里要放电影了,便早早让小孩去请邻村的三姑六婆。“今晚我湾里放电影,晚上来看啊。”“好啊,什么片子?”“《少林寺》。”“好,帮我们占好位置。”与北方平原的数姓杂居成一大片村落不同,家乡的村子依山而建,以姓氏划分聚居,村子人家几户至几十户不等,于是地名就多了,有称“湾”的,如“汤家湾”、“吴家湾”,有称“塘”的,如“樟木塘”,有称“屋”的,如“王家大屋”,有称“背”的,如“王家背”、“刘家背”,有称“家”的,如“火田刘家”、“大屋刘家”。等等。但在在对话口语中提及自己和对方的村子,统一叫“湾”,如我“湾里”你“湾里”。很有意思。
到看电影那天。早早收工,早早吃了晚饭,过节样地换上新衣,扛上长凳短凳,高高兴兴地出发了,路上遇着邻村去看电影的人,两股队伍便合成一队,在某个路口,又遇上一队人,渐渐地,队伍愈来愈浩大,终于浩浩荡荡地汇入放电影的村子。如遇上好看的电影,或许有上千人。场上人太多,后面的人看不见,便站在凳上看,还有人爬到树上看的,更有不少人坐在银幕背面,看“反电影”。想想,要是在自己村里放映,或在放电影的村里有亲戚,舒服地坐在场中心的好位置,是多么幸福的事。
看电影的人并不都认真看电影,电影看过多遍了,聚友,看人,图个热闹——乡村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卖瓜子的,一毛两毛钱一包,卖油炸货的,要是夏夜,还会有背着大泡沫箱卖冰棒的,白糖冰棒4分钱一支绿豆冰棒5分钱一支。小孩子们在人群里追打玩耍,兴奋,大人们聚友交流新闻年成。小青年们是有座位也不会坐的,三五成群地在人群边缘游走,嘻笑打闹,看女孩子,评论女孩子。女孩子们都认真打扮过,也不坐,三五成群一声不响站着看电影,偶尔也低头小声地笑谈几声,其实大半心思也不在于看电影。终于发现了漂亮的女孩子,几个村的小青年便围拢去,大声说话,冲她打唿哨,引她的注意。有时小青年之间不免起冲突,一来二去,打架也是有的。更有之前有过节的,要是碰上了,准要打架。所以,青年们去看电影,早就分析好了对手会不会去,会有多少人去,要是遇上了,打不打架,如何打,打完了如何跑。对他们来说,看一场电影,就是策划一场小战争。电影场上打架,远比电影有趣,围观的,真劝架的,假劝架的,起哄的,趁机揩女孩子油的,全场刹时生动起来,银幕上的电影早没人看了。事不关己者大笑曰:那边正上演“真人武打片”。
一场电影,大多数时候是放两个片子,片子早准备好了。有时也放映三个,叫“放加片”。如遇上新的好的片子,碰巧又是甲乙两个电影队同晚放映,于是他们便商量好,甲第一个放映乙第二个放映,乙队放映完后,立即派人去甲队取片,叫“放跑片”。我第一次看《少林寺》,便看的是“跑片”。第一个片子放完后,电影队需到十几里地外的沙坪村去取《少林寺》,足足等了个把小时,放映员把第一个片子的精彩部分连放了两遍。但几乎没有人退场——放映员早就把《少林寺》描绘得令人神往了。那时我还小,等待中竟趴在凳子上睡着了,直到被“跑片”到来的欢呼声惊醒。
电影放完,或电影即将放完,人们开始渐渐退场,几股人流随村道四散流出村子,一一流回各自家里。人声鼎沸之后,电影场突然沉寂下来,放映机上方的大灯孤家寡人地亮着,瓜子壳、冰棒棍、冰棒纸、稻草、废纸,满地狼籍。放映员在收拾放映机和银幕,也许还会有一两个村人,打着手电,用棍子拨拉地上的垃圾,希望能拾到几件人群拥挤时丢失的有用物件。
这时的村庄,分外宁静。
7、回忆枫树
隔溪的村庄旁有两株老枫树,枝繁叶茂,高接云天。巨大的躯干,须五六人才能合抱,树根裸在地面,如一只大爪,有力地抓入土中。
两树相距不远,一高一矮,一笔直苍劲一略扭曲身段斜倚,枝叶相交,远看,如一对亲密夫妻。其实,我们也叫它们夫妻树。植物有情,我认为这是存在的,不过现在还找不到科学依据而已。如家乡有不能随便当面讲稻谷瓜果坏话的告诫,否则它们生气,影响结果。
这对夫妻树不知渡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我小时候见它们的时候,它们已进入老龄。
老了的枫树,枯枝多。时不时掉下几枝,村人便检作柴烧,但没人胆敢爬上树去砍枯枝。据说它们已成精。据说曾有人爬上树去据过枯枝,结果大病一场。
枫树顶有三个大的老鸦窝。窝由树枝架成,象有巢氏的家。常爬树掏鸟窝的我们曾不解地问大人们,为什么不上去抓老鸦?便得到正告:这树是树精,不能乱爬。老鸦或许是看中了没有人敢爬枫树的缘由,每天轻松地生活在上面,过得很自在。
枫树的枯枝愈来愈多,日益明显地老态龙钟,终于,慢慢地死去。先是那略矮的妻树,妻树完全死后,夫树一年不如一年,五六年后,也完全失去生机,死了。死了的枫树,去向不明。每年回老家,见他们的尸体体积一年比一年小,现在,只能见到夫树的一点点树桩了。
这两株枫树长在一条必经的路旁,因为传说中的树精故事的原因,年幼的我每次经过,内心都会生出恐惧。我从未近距离地接近过它们,更没有摸过。
零星的枫树精传说隐约在小孩中流传,没有情节,没有结局,但神秘得让人越发畏惧。我记得的碎片还有两个,一是雷击事件,枫树曾多次遭雷击,雷击时的枫树曾发出吼声。一是烧香事件,某人得了怪病,说是得罪了枫树精,于是去树下烧纸钱烧香地陪罪。那村庄人家如有小灾小病,有时会去枫树下烧香敬树精。
枫树,有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灵,以其睚彘必报的性情维护它们的尊严和它们的生存空间。我完全理解它们在手持刀斧的人类中的生存之道。
8、《精忠岳传》
那时家乡流行的,多是《精忠岳传》、《呼延庆出世》、《呼延庆挂帅》之类的平话。祖父都精读过,按家乡人的说法,他是“读古书的人”。
小的时候,我常听他讲故事,印象最深的是《精忠岳传》。
我睡在床的另一头,每晚听他讲一小节。
且说岳飞母亲抱了岳飞,被他父亲放在一个大木桶里,随水而漂,天上下大雨,眼看木桶里的水越来越多,母子二人即将沉到河里,突然,飞来一群大鹏,张开翅膀,为他们遮雨……
第二天放学后,我便坐在教室的课桌上,神气地对几个小伙伴讲故事:
且说岳飞和他母亲在一个大脚盆里,在水上漂,天上下好大的雨,脚盆里的水越来越多,马上要沉下去,好危险!突然,飞来一群大鹏,张开翅膀,为他们遮雨……
我其实是一个拙劣的转述者,往往忘记人物和情节,为了不失面子,便随心所欲地撰改。小伙伴出神地听,他们不知道故事的对错,只是听,并在紧要处十分配合地惊呼。他们的入神的神色和惊呼声抬升了我的骄傲和随心所欲。于是,我成了创造者。
且说牛皋那天吃了酒。本来那酒只能吃三碗,但牛皋吃酒厉害,一下子吃了三十大碗。(我一面比划碗的大小,以示碗的确很大。)但他没醉。拿了铁鞭,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那时已经是晚上,月亮大。突然,跳出一只大老虎,牛皋对它说,好啊,正好可以吃虎血。说完,一铁鞭打过去,老虎大叫一声,倒地死了……
他们便轻叫,啊,好厉害。
嗯,当然厉害了,后来那个金国四太子就是他打死的。
哦哦。他们连连点头。
有一天,我神秘兮兮地对小伙伴们说:你知道岳飞是谁杀的吗?
你昨天讲过了,是秦桧。
不是秦桧。是皇帝。望着他们惊讶的神情,为了加重说服力,我实话实话:是我爷爷说的,书上没有。
书上有没有其实没关系,祖父说没说也没关系。在小伙伴们面前,关键的是,这话是我说的。
9、阅读与书
当阅读即将成为有目标的行为,将自成系统。这个系统在一定的时候无需你去选择。春节前,准备以下阅读:
我曾无数次登临仙鹤岭,来寻找这乘鹤东南飞的感觉。
2、《童年的游戏》
3、《碓·推子》
4、《补锅》
5、《货郎·耍猴人》
6、《看电影》
7、回忆枫树
8、《精忠岳传》
9、阅读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