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边散步（组诗12首）

 

文 / 汤凌

 

 

1、在江边散步

 

水在水面折叠，追逐，从江心跑过来

远远的，像受惊的云层，又像

秋后空旷田野里摇摆飞奔而来的野兔

无所畏惧奔向岸边，猛然扑上来

“哗——”，打在石头上，让人措手不及

如同一群追打的少年，猛不丁

在耳边大喝一声，紧接一记右勾拳

——你能感受到江水不竭的力量

涌动的力，澎湃的力，催动向前桀骜的力

坐在江边，降低视角与水面平齐

能听到水爬进马根草丛“沙沙”的脚步声

能看见水花在麻石上方溅起又散落的水沫

如果再任性一些，脱掉鞋袜，挽起裤管

赤脚在江边沙砾上走一走。尖锐的疼痛

冰冷的敌意——分明来自水的拒绝

湘江从未如此浩淼，对岸的城市

仿佛在天尽头，细长而起伏的天际线

延伸进入白茫茫的浅雾。此刻，湘江与你

如此完整，一只蓝色的小船从福元桥的

拱门驶出，逆水缓缓移动，“突突突——”

呼喊埋藏内心多年的欲望

就这样坐在石头上，麻石坑坑洼洼

钢钎的凿孔里长满绿油油的青苔——

江水滋润的石头，另一种生命力

比如你我，比如江面那几只盘旋的白鸟

比如白雾深处有节律的心跳

 

 

2、偶遇一只野鸭

 

阳光挤开云层缝隙落在江面

水面活跃起来，闪动的波光剌痛眼睛

我在江边草地散步，清明草柔软而蓬勃

如同走在初次相会的时光过道

一些些激动，一些些新奇。江风

与昨天不同，暖暖的，带着淡淡腥味

芦苇丛小箭一般穿出水面

刚刚打开第二片叶，连绵伸向远方

像是要去触摸倒映江水中的城市影子

一只灰野鸭，浮在密匝的芦苇丛中

它缩着脖子，瞇着眼睛

灰色的羽毛泛着油光

一动不动，随水面起起伏伏

像一条系在渡口的小船，闲适，自在

或许，这里是它的家吧——

去年，或者多年以前，它与家人

曾在这里度过许多欢愉的日子

后来它的家人离开了，以各种方式

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江水，以及未来的

芦苇新世界。它应该是在记忆的指引下

再次回到故乡。它如此孤单

却又如此自信，它放下所有防备

从容地随着江水摇动，如同明了命运

而进入自我世界

又或许，它只是偶然路过

它吃饱了，累了，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满足而惬意地睡着了——

一个满足的冒失的小家伙，在距我4米开外

无遮掩的芦苇箭丛中

我转身离开，不忍惊动一个自我实现者的

好梦，它属于湘江，它的梦也属于湘江

不应该以仓惶飞逃的姿势醒来

江风浩荡，江畔高高低低的楼宇特别安静

 

 

 

3、谷雨与江水

 

她说，今天谷雨，你看爬上石头的

探春花多么能干，像不像红楼的探春？

你看江水特别青绿，能看清

江底的小石子和摇摇摆摆的水草

这时候适合看水，在水边散步，踩踩草

望望江两岸的楼宇，聊聊八卦和美食

偶尔，也聊聊过往与未来。此刻

属于湘江与谷雨，属于此在时空点的

温柔与耐性。一艘挖沙船吃力地

逆流而上，江水浸到船舷，仿佛一个小浪

便能将它击沉。机械动力

抵消流水力量的理性，基于经验的

平衡的危险性，柴油机偶尔喷吐

恼怒的黑烟，她说，那是对世界的抵抗

麻雀们在草地蹦蹦跳跳，“呼”地一下

飞开，停落不远处张望，它们总是那么

若即若离，对外物满怀警惕和敌意

二月兰张开紫色怀抱奔向楚辞的苦桃

让出一片足够迷茫的空间。她说谷雨

湘江舒适得像害怕失去一样

比平时更性感，更有内涵

 

 

4、我来的时候，柳树还没有发芽

 

我来的时候，柳树还没有发芽

孟春江水很清澈，风冷，抓不住石头

光秃秃的枝桠零乱交错，树的苦瓜皮脸上

挂满去年秋水过境的枯草，狼狈却倔强

像前几天见过的找不到工作的小陈

他租住江边一间破瓦房，下雨天漏雨

高谈中医的商业运营模式，床底下

角落里，堆满车前子、苍耳，以及

叫不出名字的中药植物。他给来人开药方

抓药，叨念药理。他家门前也有一颗柳树

上面有一个大喜鹊窝，抬头便能看见

喜鹊一家“叽叽喳喳”的日常

 

清明前十天，柳树叶已经舒展开来

一条条垂下来。喜鹊在树上飞鸣

树干湿淋淋的，泛着油油的绿光

两三对新人，以湘江为背景，在草地上

拍婚纱照，他们一会挽手散步

一会相拥吻脸，一会牵手奔跑

与嫩绿的柳条相辉映，他们是勇敢的人

勇敢爱，勇敢结婚，勇敢奔赴浩淼的

江水。江风吹动新娘的粉纱裙，舒展飘扬

像一面旗帜，感受时间带来的力量

江水反复拍打她脚下的沙地，一个浪

涌上来，又退回去，蓄势下一次冲刷

 

 

 

 

5、在麓山山顶想像湘江

 

麓山禹王碑。眺望。惊蛰雨细细小小

夹杂倒春寒的冷风，近处山坡

几朵紫的黄的小花，她们躲在岩石背风面

小小地抖动，像极那年小小的我

紧紧揪着父亲衣角，横过汽车和自行车流的

衡阳市解放路。白雾在山谷上升

与山上云雾连成一片，山下的城市和湘江

包裹在白色虚无里，你只能凭经验和记忆

想像它的样子，如同我们的过往

而它们一直都在——

高耸的楼栋，浮着玻璃蓝与亚光灰

拥挤的步行街和臭豆腐，结实的湘江一桥

江水携带船只从桥孔穿行而过——

整个世界都在白色虚无的场域里流动

又被时光撕扯得丝丝缕缕

如同禹王碑，被风和雨水剥落

写着的似懂非懂的文字，穷极一生

也参不透它的奥义。白雾越来越浓

渐渐地，眼巴前的樟树也模糊了。麓山

湿淋淋的，雨水顺着禹王碑的文字流下

游客们抓紧时间，笑着，比着“V”字

与石碑留影鲜明的时代审美

 

 

 

6、樱花落了一地

 

坐在江边的第二株樱花树下，樱花

像烧得正旺的柴火吐出增殖的火焰

鲜嫩的花朵，从花萼向花瓣由粉渐变成

桃红，丝丝缕缕经络中有人的血脉

而花瓣正在落下——打着旋

起起伏伏地飘落，像摇船般晃悠，偶尔

停落在我灰色夹克上，像一只蝴蝶

偶尔，也会有一两片飞到江面

像一叶彩船随着波浪摇摇晃晃

——樱花落了一地

枝头的樱花和地上的樱花一样鲜艳

你能听到她们在说话在笑，能感受到

她们从枝头跃下，翼装飞行的快乐

而关于生死，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们多么华丽，多么无拘束

 

 

7、一只苍鹭在湘江上空盘旋

 

一只苍鹭在湘江上空盘旋，缓慢

在深远的浅蓝色幻象天幕上划着圈

没有云，只有它舒展的“W”形双翼

长而尖的喙与橙色的双脚尽力前后拉伸

绷直，锋利的爪子紧紧勾住，如同

攫取来自江水浩荡北去的记忆——

它悬浮在浩瀚天空，飞行的十字架

时空中的一个生命点，在无着边际的

虚空，一圈一圈，寻找真实不虚的自我

又如同留声机的长针，在深遂的浅蓝

天空碟片上转动，当你细听，会传来

江风吹起波浪爬上沙滩的声音

吹落樱花的声音

吹过楼宇街巷的声音，以及

羽翼掠过阳光，在水面投入影子的声音

它悬浮在空中，像我们一样

无所依的自信，悲悯，而又逍遥的时间

 

 

8、溯流而上

 

我坐在石头上，双脚踢起水花，江岸

紫云英开得盛大，火一样的映山红

球一般的蒲公英，从石头上垂下来的

黄探春，从身后团团簇簇地围拢过来

像是要拉扯，又像是

要将我推进漂浮碎木屑的江水

季春正午，湘江真辽阔啊，没有风

细碎鱼鳞般的江面载着沉默的思绪

向左边流淌，而我的思绪向右溯流而上

很多年前的夏天，当我还是中学生

晚餐后，跟同学们结伴偷去湘江洗澡

我记得那时的霞光像诗句写满天空

青翠地河岸上坐满了人，他们看书，

聊天，偷偷地谈恋爱，或者兴奋地看江

看在江水里游泳的人。那时我读到了

第一本国外诗集——《意象派诗选》

那位扎着马尾的中文系实习女生

穿着白色连衣裙，一面威严地批评我们

一面给我们讲庞德，常常被男生们故意

堵在后门角落。她生气时

厚厚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蟾蜍

那时的湘江窄，一打望就能游过去

那时真勇敢啊，我们一头扎进表面平静

却暗流汹涌的江水，比赛谁先游到对岸

而江面却比想像更宽阔，我才游到江心

手足乏力，便深吸一口气，仰面浮在江水上

随——波——逐——流，时不时划一下水

保持划向对岸的方向，无助的绝望感

江水呛入口鼻的淹没感，紧紧包裹着我

激发着求生本能。记得那天的天空

只有一朵云，先是橙色的，慢慢

变成铅灰色，最后全都沉入无边际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在几点农家

微弱灯光的指引下到达对岸。当好心船夫

送我们回到南岸，在众人惊谔的眼神中

我们骄傲地谈论游泳技术：如何变化省力的

划水姿势，如何借水流势斜斜地游到对岸

描述在江心仰看天空的与日常不同的美

大学时代的某个夏天，在橘子洲头野炊

时值枯水时节，河床抬升，洲岸

到朱张渡，大约只有三十来米深水区

他们被我的故事激励，当即邀我游了个来回

当我们艰难游回时，再次疲惫却兴奋地

谈论游泳技巧时，只有自已知道

在最后十米时的绝望与挣扎——

今天江水比当年更丰盈，仿佛时间堆积

记得第一次读到庞德《地铁》时，我并没

感觉多高明，无非意象一闪念

不如“桃花依旧笑春风”般眷恋

不如“何处春江无月明”般穿透

后来才慢慢理解，随时代而生发的观念

春花拥在身后，春江默默穿城而过

我站在冷冷的江水中，砂石粗砺硌着脚心

仿佛那里面蕴集着真理

 

 

9、雨落湘江

 

雨落湘江。豆大的雨点砸在江面

碧蓝的皱褶，起伏的波纹

被雨点砸成一个个小坑，麻麻点点

黑云越压越低，仿佛要把江水一口吞下去

水面腾起兵刀喧闹。起初是零星的，然后

渐渐密集，终于汇聚成巨大的乱码

大雨与江面混一成混沌的球体

湘江、两岸的草树，以及坚固城市，紧紧

包裹在巨大而暴力的球体里

时而上升，时而下沉，如同史前洪水中

迷失的小船，不由自主。惊慌。失去方向

但如果你静下心细听，它们有秩序有节奏

“哗啦啦”、“沙啦啦”地一阵一阵奔跑

能清晰数出它们方阵的数量

也能听到一线桀骜的蹄声，群体之外的

蹄声特别密集特别孤立，却逐渐尖锐

逐渐高过宏大的集体之声——远去了

还能听到从芦苇从中三两声“叽叽”鸣叫

被宏大声响世界遮盖的囚室深处的呼救

微弱得像风暴深处摇晃的烛火，需要

反复确认的幻听，儿时被鬼故事惊吓

遗留的久治不愈的隐疾。如果静下心来

混沌之中将会呈现清晰的界限

雨点下坠的速度变慢，理智而有序地

撞击着弧形的水面，像一个个亲呢的小拥抱

而我们早已在慌乱逃避中迷失自我

仿佛一场巨大的暴力灾难陡然降临

 

 

10、江水翻滚向前流去

 

浑浊的江水，沸腾的江水，翻滚着

穿过桥洞，裹挟光秃的树，腐朽的树兜

零碎的杂木枯草，涨泡的大白猪尸体

它的四肢硬邦邦地直挺——

时而沉下去，时而浮上来，仿佛在

释放压抑多年的情绪，流水的荷尔蒙

时间的加速度，我们站在湘江一桥上

桥身微微颤抖从脚下传来，你能感受

形同极权的狰狞的力，裹胁死亡而下的

涤荡的力，不可征服的洪流的暴力，如同

时间的暴力，裹挟我们向别处去

 

 

11、钓鱼的老人

 

当阳光从金融大夏楼顶投下方块阴影

他从陡峭坡岸小心走下来，像

一只找食的猴子，背着马扎和渔具

再穿过繁华的紫云英丛，他在水边期待

从激流和旋涡中心吐出的平静

 

他坐马扎上。一个人。默默打开

如同心结般的包裹，把钓具和鱼饵

从黑乎乎的包里拿出摆放在石头上

像从胸腔掏出一件一件祭品

陈列在石头上，一件一件细数

像老人蹲在影子里历数一桩桩往事

 

他坐在马扎上，身穿防风服，戴着狗皮帽

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像是在偏执地拒绝

外界的声音。他石化了，身后

野艾正在打开第三片叶子，浮漂在水面

上上下下沉浮，如同一个漂在浩荡人世的

浅绿逗号，如同他此刻在浪追浪的江畔

 

他灰色的身体与灰色的石堆溶为一体

他就是扔在乱中最突兀的那一砣

他完全沉迷于自我的迷宫之中

浑浊的洄水如同时间回旋后的片面停留

正如此刻，他面对浩瀚江水的自我肯定

 

 

12、躺在草地上

 

午后的光浮在水面，我躺在草地上

紫姣花多姣艳啊，苜蓿小黄花在躲猫猫

浅蓝色的城市，影子斜斜地拉过来

像时光的灰色被子覆盖在我和江水身上

倒映在浅绿江面的城市，随波浪起起伏伏

有序地流向远方。江面细碎细碎的光闪烁

三片白云姿态各异——

一片像趴在草窝里熟睡的兔子，一片

像舒展的水母，另一块像毛茸茸的松

它们停泊在深蓝的天空：安宁，自洽

不沾染一点时光的风尘

江水一层一层地向前，带走我的目光

窃衣草抖动小白花，蒲公英握紧小拳头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像一只逃跑的小猫

逃进街巷纵横的城市，逃进浩瀚的江水

光的脚步继续向前，跨过湘江

在城市上空，写下暗灰色的图腾

 

 

2023.3.- 4.